“小满是爱恨分明、宁折不弯的性子。若她知晓寻仇寻错了人,我才是她苦苦寻找的仇家,不错,她会停止行刺你。”
晏七郎——不,在十一郎面前不必掩饰身份,现今可以称呼他晏容时了——冷静地分析:
“但她会改而对我下手。小满下手极快,一句分辩话语来不及说出口,她便会当场击杀了我。”
十一郎:“……哈哈哈哈!”
事情发展太过荒谬,简直匪夷所思,十一郎顾不上情同手足的多年兄弟情谊,蓦然放声大笑,笑得止不住:
“七郎,七郎,晏家麒麟儿,你也有今天。你看上的小娘子果然非寻常人。”
晏容时抬手捏了捏眉心,“差不多笑够了就停下罢。应家的血亲复仇,其中必有大误会,只是我还未来得及问清楚。”
小满的义父,多年前曾在京城受雇于某个主家。
这位主家被晏家当政的祖父设计了全家,因此结下世仇。朝廷优容士大夫,晏相执政多年,朝堂政敌确实结下不少,但多数贬官出京了事。牵累全家的却不多见。
往这个方向查,查政敌家里雇请的精壮护院。姓应的人少见,擅长铁爪武器的更少见,兴许能查出一些线索……
对面的十一郎也在思索。
起身疾走几圈,十一郎停下步子,一字一顿笃定地道:“小娘子再悍勇也只有一人。今夜未曾提防,叫她近了身。但禁卫高手众多,加强防备之下,她决计杀不了我。”
“但既然被她遁走,未能当场擒获,昨夜的事她定不会认下。我有一计。”
“——索性将错就错,我继续顶着‘晏容时’的名头,引她前来刺杀,趁机将人生擒下,当面好生解释便是了。”
晏容时听得皱眉:“不是个好主意。”
“试试看。”十一郎坚持。
晏容时起身:“我先去找小满,和她当面解释。应家入京报仇之事,从头到尾疑窦丛生,她又认错人,误会中更生出重重误会,能够当面解释清楚最好。”
……没法解释。应小满压根不和他见面。
七郎留在应家厢房的所有东西,包括被褥枕头,换洗衣裳,茶壶茶碗,全部整整齐齐扔去门外。
当时天才蒙蒙透亮,启明星在天边闪烁。京城做早市生意的人家刚刚出摊。晏七郎踩着清晨露水走进七举人巷,还未走近应家,远远地便遇上了两名守门护卫,低声把半夜被应小娘子驱逐的事复述一遍。
晏七郎的心头当即微微一沉。
继续走近应家门边,黑暗里踢到瓷碗,当地一声。
“小满。”他在门外敲门,“听我当面解释。开门可好?”
院门打开一条细缝。
迎面扔出一个黑乎乎的物件。他抬手一抓,触手绵软沉重,是个布包袱。
借着天边微弱的亮光打开包袱,里头散乱包了许多物件。包括前些日子陆续送去应家的燕子风筝,随葡萄酒送来的琉璃盏,铜锣巷时收集放在陶碗里清水养着的鹅卵石,鹅卵石用细网兜着,石头下压着四张面额一贯的纸交子。
门砰地又关紧,从里头上闩。
门里的少女从头到尾没露面。
晏七郎提起小网兜里的鹅卵石,挨个捏了捏。
怀抱着风筝,手握着琉璃盏,预付了四个月赁金的几张纸交子攥在掌心里,在应家门外默立了许久。
一门之隔。
趁阿织又回屋里睡回笼觉,小院里黑布铺开,牵出肥羊,早早地准备今天应家肉铺子的二十斤新鲜羊肉。
义母坐在避风的屋檐下,母女隔着几丈距离,一个默不作声地斩头去尾放血,一个默不作声地清洗砧板。
天光逐渐转亮。自从四更末开门扔出去一次包袱,门外再也没动静。
义母叹着气说话。
“七郎屋里留着的东西都清理了。他以后不过来咱家了?”
应小满在满院子血腥气里撕拉撕拉地剥皮子,“不过来了。四贯钱的赁金也当面退了,以后他跟咱家没关系。”
“七郎跟咱家没关系了,那,隔壁沈家的后生,要不要考虑考虑……”
“沈家的后生,当然跟咱家也没关系。”
义母心里有点犯愁,盯着晨光里专心做事的闺女。“伢儿,你都十六了。专心做肉铺子生意是好事,但肉铺子能做一辈子?”
应小满头都不抬,去过斩骨刀,开始笃笃笃切肉,“为什么不能做一辈子?肉铺子好赚得很。隔壁肉馒头店二十文卖四个,人家都开了二十年生意。”
“你个小伢儿,心里不痛快冲门外发火去,别冲你老娘发脾气。”
“没发火,认真的。”
义母叹着气无奈摇头,“今天没法跟你说话。改日子再说。杀你的羊罢。”
阿织睡起身喊人的时候,院子里二十斤鲜羊肉已经整整齐齐备在木桶里,洗净的羊下水、羊大骨分别另装,应小满把小轱辘车推到院子树下,隔窗喊阿织,“今天还跟我去铺子,让娘在家里歇一歇。等下买两个肉馒头给你吃。”
“哎!”阿织穿好衣裳下炕,梳洗干净,扎起两个小丫髻,蹦蹦跳跳地当先开院门。
推开门人便愣住了,回身喊,
“阿姐,两个守门阿叔不见了!”
“他们走了,以后再不来。”应小满冲院门口喊,“阿织出去当心摔了,昨夜扔出去满地的东西。”
阿织茫然地探头四处看了看,“地上没有东西……啊!”
她蹦蹦跳跳地跨出门槛捡拾,蹲地上半天没捡起来,吃力地抱着门外物件喊,“阿姐,好重,好重!”
应小满探出门外张望。
昨夜气急之下全扔出的物件,确实已被清理干净,却未被拿走,全部收拾进一个大布包袱里。连同四更天扔出去的碎花布包袱,整整齐齐堆在家门墙边。偶尔有行人路过,都好奇地张望一眼。
两个包袱上方,静静横压着一个极为眼熟的沉重门栓。两头包铁,边缘倒映闪耀着阳光,此刻正被阿织用吃奶的力气往上抬。
——七郎把昨夜取走的铁门栓还回来了。
应小满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提起地上原样归还的二十斤铁门栓,手里掂了掂,转身拿回家里。
如同在乡下老家时那般,依旧靠墙立在门板后面。
脚步停了停,又回身把门外靠墙的大小两个布包袱都拎回家里。
挨个搁在铁门栓旁边。
春风小院熏香暖, 花楼歌婉转,美人舞旋轻。
京城首屈一指的大酒楼:春华楼里,一群京城数得上号的纨绔衙内呼朋唤友,相聚酒楼阁子, 大白天里一个个喝到酩酊大醉。
当中就有兵部莫侍郎家的衙内, 莫三郎。
酒气上头, 莫三郎醉醺醺念叨个不停。
“你们不知……我遇到个何等绝色的小娘子!嗐, 又美又凶,挠心挠肝!”
众纨绔哄笑,“娇滴滴的小美人, 河东狮吼起来,到也不见得如何凶悍。”
莫三郎摆手,“哪是嘴上喊喊这种假凶悍!小娘子的声音又脆又好听,听来半点不凶, 凶的是她抓刀的手!一刀下去骨肉分离, 两刀下去剥皮剜肉。我遇到的这位啊, 她可是京城罕见的开肉铺的小娘子,肉铺西施!”
纨绔子们大感兴趣, 一个个酒也不喝了, 美人歌舞也不看了, 闹哄哄撺掇莫三郎多说两句, 那罕见的肉铺西施小娘子, 究竟是何等的美貌和凶悍。
莫三郎偏不肯松口细说。
群魔乱舞当中,众人齐声对着莫三郎起哄,只有美人屏风后头躺着的郎君半点没反应, 半醉中任由花娘纤纤玉指解开衣襟,露出半个精壮胸膛, 人也不未阻止,只懒洋洋地扇风。
说起来,这位才是京城众多纨绔衙内的领头人物。今天众衙内们相约酒楼,也是庆祝这位安然度过一场劫难。
前阵子当街闹出好大一场风波,吃了一场弹劾,丢了身上禁军官职,又被家里发狠责罚一场,消失整个月。
众人都以为雁二郎折在这桩风波上,没想到居然被他有惊无险度过劫海,人又出来耍了!
莫三郎哟了声,笑指屏风后头,“都来看看二郎!大家都凑近了想听肉铺西施的故事,只二郎没半分兴趣。跟哥哥们说,这两天心里头惦记着哪家美人呢。”
屏风后头躺着的,赫然正是兴宁侯府嫡出二郎,雁翼行。
雁二郎懒洋洋说,“刚狠挨了一顿家法,今早上才从祠堂放出来,走动几步都疼,哪有空惦记女人。”
莫三郎不信。
他指着雁二郎对众人笑说,“大伙儿认识都不是一两日了,你们瞧瞧二郎今日。人是不是眼瞧着浪起来了?魂飞了似的。怎么,一个月不见,瞧见了哪家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让二郎生出了念想?”
雁二郎斜睨一眼,“你不认识。”居然没否认。
众纨绔子顿时一阵轰闹。众人簇拥到屏风四周,把雁二郎团团围拢,七嘴八舌问起叫他惦记得魂儿都飞了的美人,究竟是哪家千金。
雁二郎却半个字不肯透底,任由众人哄猜。
莫三郎叫道,“二郎好没意思!上回鬼市撞上个卖扇子的小娘子,象牙扇骨的印记看着像从你家里偷的。我半点没藏私,第二天就告诉你了!这回又撞上开应家羊肉铺的西施美人,我还是半点没藏私,转眼告诉你们——”
雁二郎半阖拢的眼睛瞬间睁开,人从贵妃榻上起身,掸几下揉皱的衣摆,取过身侧的精巧象牙扇,打开扇了几扇。
“应家羊肉铺?你刚才说的肉铺西施小娘子姓应?应该的应?”
“百家姓氏里有几个应?就是应该的应。”莫三郎这人记吃不记打,早忘了自己惊吓逃窜的狼狈,反倒得意洋洋地卖起关子:
“想知道肉铺西施的羊铺子开在何处,想当面看美人耍刀?我看二郎你这把扇子不错……”
雁二郎半句废话不说,直接把手边把玩的象牙扇合拢递过去。
“你的了。”
夏天的京城天气渐渐热了。树上知了声声,义母在暑热气里又发作一场眩晕。
自从搬家之后,从仲春到初夏都没有大发作,这场眩晕却来势汹汹,义母接连两天卧床不起,惊得阿织哭了几场鼻子。
应小满两天没出摊,守在家里看顾母亲。
请来两三个郎中,每个看完都只开养阴补气的方子,问起时说得都是同一套说辞。
“年纪大了身子就容易不好,若说有严重病症倒也诊不出,无非是年轻时操劳多了,气血亏损。趁夏天好好调养身子,多多饮食药膳滋补,冬天不至于出大问题。”
问起吃药调养能不能痊愈,郎中们却又都摇头,不肯给出准信。
应小满蹲在灶台边,往灶里塞柴火。
阿织蹲在旁边看阿姐生火,纳闷地问,“吃药也治不好婶娘的病么?”
“煮的不是药,是加了桂圆银耳枸杞当归的滋补方子。郎中们诊不出娘的病,只说饮食调养身子。”应小满盯着灶里刚升起的火星。
说起来,七郎当初送来的滋补药膳,婶娘连吃了十来天,那段日子气色明显红润许多,就连咳嗽也少了……
可惜药膳方子太贵,吃完了七郎送来的药包。义母舍不得继续按方子抓药,就连药膳方子都推说烧了。也不知是真塞灶里烧了,还是被义母藏去了某处。
按老娘的性子,多半收起来了。
应小满看一眼炕上昏昏沉沉睡着的母亲,轻手轻脚地四处寻摸屋里,挨个箱笼打开看看,找药膳方子。
半天没找着,炕上睡着的义母又咳了几声,眼看要醒转。
她急忙把打开的箱笼盖子全阖上,起身去倒红枣姜茶。
捧一杯姜茶喂完后……被老娘给撵出门做生意。
“提起给你说亲你不肯应,肉铺子又接连几天不开张。”
义母咳嗽着,断断续续跟她说, “咱家立的是女户,比寻常人家更不容易,想在京城长长久久过下去,家里要么有人,要么有钱,两样总得占一样。”
说完连连冲她挥手,“别惦记你老娘,我好得很,几十年都过下来了,不差这两天。太阳晒屁股了,带阿织去铺子。”
应小满只得把今天的二十斤新鲜羊肉以木桶装好,抱起阿织上车,推起轱辘小车出门去。
娘说的对,家里要么有人,要么有钱,两样总得占一样。
七郎骗她,明面跟她商量报仇,暗中却护着仇人性命。
那出入应家的从此没晏七郎这号人。
她一个人也可以报了爹爹的仇,再带着阿娘和阿织,一家三口在京城好好地过日子。
没想到,今天被老娘撵去做生意,远远地还没走近肉铺子门面,迎面就瞧见了想不到的人。
许久不见的雁二郎脱下花俏衣裳,穿了身纯色朱红无花的团纱袍子,厚底绸面鞋,牛皮腰带,于他来说算极简朴的打扮,只带一名牵马长随,不紧不慢绕着肉铺子转了一圈,停在羊肉铺的五字红纸,定睛打量片刻,笑了。
“这字写得……横平竖直的。该不会是应小娘子自己的手笔罢?啧啧,七郎,你们不是交情不错?她怎的不和你求幅字,做个匾,挂在大理寺官衙斜对面的这处肉铺子门面高处?”
雁二郎对面站着个身穿雪青色襕袍的郎君。
浓黑乌发以乌木簪子整齐束在发冠里,阳光映亮清俊的眉眼,穿堂风吹起广袖衣袂,人站在风口抬手一拦,把不速之客挡在路边。
赫然正是晏七郎。
七郎唇边同样挂着笑。
轻飘飘地扫一眼雁二郎的腿,张口就戳人肺管子。
“听闻二郎这次家里罚得不轻。棍伤还未痊愈就满城乱跑,仗着身体强健,不怕瘸了腿?”
雁二郎摇了摇扇子,满不在乎说,“怕什么。抱得美人归,瘸腿也值得。”
抬头看看头顶日头,“眼下可是官衙当值的时辰。七郎,你不好好坐你的衙,怎么我刚来,你也换了身便服来肉铺子?盯的这么紧,呵呵,怕我盯梢应家的小满娘子?”
晏七郎温声缓语道,“怕的不是你盯梢小满娘子。怕你雁二郎光天化日被小满打死,不好收拾。”
应小满推着小轱辘车,从旁边绕去门面,和肉馒头店老夫妻打过招呼,把阿织抱下车,开始一块块地卸木板。
阿织捧着刚出炉的肉馒头,站在旁边边吃边说,“阿姐。七哥在路边。他在看你。”
“早和你说过了,别理他。当做没看见。”
阿织茫然地啊了声,又说,“阿姐,七哥旁边,还有个穿红衣裳的阿叔在看你。”
“那个是坏人。更别搭理。”
阿织吓了一跳,瞪大了黑葡萄的眼睛。前些天才赶走一个坏人,今天又来一个!
在阿织惊恐的眼神里,身穿朱红袍子的坏人……撇下七哥,朝阿姐走过来了!
雁二郎脸上挂一抹懒散笑意,立定在应小满面前,张口问的还是肉铺子挂的红字。
“这字写得横平竖直,越看越像应小娘子自己的手笔。说起来,你不是和晏家那位有交情?既然铺子就开在大理寺官衙斜对面,怎的不索性和他求幅字,做个匾,挂在肉铺子门面高处?必定吸引得客似云来……”
说话间留意应小满的神色,看了几眼,人倏然弯腰凑近过来:
“昨夜哭了?瞧着眼皮子有点肿。谁惹你哭——”
不等他说完,应小满抬手就是一巴掌。
巴掌来得快,雁二郎猝不及防,险些被抽在脸上,凭着从小武场练出来的腰腿功夫往后一个急仰,这才勉强躲开。长随大呼小叫地奔过来,雁二郎摆摆手,把人挥退。
趁雁家主仆俩掰扯的功夫,应小满已经卸下所有门板,一手提装二十斤羊肉的木桶,一手牵着阿织的小手,两人直接进了肉铺子。
雁二郎险些当面挨一巴掌,人却不愠怒,反倒笑个不停。
“看来昨夜真哭了。”
他抬头看看横平竖直的字,又回头瞥了眼路边并不急于走近的晏七郎,琢磨了片刻,饶有兴致问,“你们两个,吵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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