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木门易,破心防难。之前暗巷拦她那次,已伤了她的心。”
说到这处,晏七郎沉默一瞬,想起了那日清晨肉铺子门面窄巷口,两边狭路相逢当时,眼前沾湿于睫、要落不落的一滴泪花。
大理寺掌天下刑狱事,每月成百卷宗过手,见多了人情冷暖,嗔痴恩怨。事态到此,他最不愿见到的,便是一颗原本柔软敞开的赤子之心,在他面前化作铜墙铁壁。
她如今防御心重,不肯正眼看他,不肯交谈,书信物件不接,若是两边耳朵能关上,只怕要关耳朵。只有她自家人相关事,还能叫她听一听。
好在今日借着小丫头的名义,她已经愿意对话几句了。
“莫急,慢慢来。再过些时日,等小满心绪平稳,愿意坐下来对谈,我这边也查清两边所谓的世仇,便可以把一切误会当面详说清楚。”
兴许是家中有贵客的缘故。
丰松院今夜烛火通明, 明黄的庭院灯火映亮了半边天空,和应小满上回在七郎的带领下远观那次大不相同。
丰松院管事把应小满领进门,沿着曲折游廊一通疾走,接连穿过三道拱门, 最后停在某处偏僻小院的边角落。
管事推开一处小小的耳房, “这里是你住处。今夜晚了, 你暂且歇下, 明早再分派差事。”
“对了。”管事将走时又特意回身吩咐:“今晚丰松院有贵客。你安分待在自己房里,夜里莫出门,切勿冲撞了阿郎和贵客。”
应小满抱着包袱, 点头如捣蒜。
等管事前脚离开,她立刻把包袱往肩膀上一搭,悄无声息开门——
小院半开的门边有人说话,声音居然似曾相识。
“今晚新来的洒扫丫鬟, 可是个安分的?”问话的赫然是七郎身边亲信, 隋淼!
管事说, “新来的不知底细,特意把她单独安置。性子像安分老实的, 打扮得也朴素。刚才训话时头也不敢抬, 只点下头, 静悄悄关门歇着了。”
应小满静悄悄退回屋里, 把虚掩的房门关好。
隋淼果然入院来查看。
细微的脚步声绕着耳房走了半圈, 满意离去。临走前隋淼叮嘱管事,“把院门锁起。明早再开锁。”
应小满有备而来,一把锁哪里锁得住她。
唰一声轻响, 擦得亮晶晶的飞爪攀上墙头,又瞬间消失。
隋淼今夜似乎忙得很, 大步流星地沿着抄手游廊疾走,应小满纳闷地跟随身后盯梢。
他不是七郎的亲信么。为什么管起丰松院的事来?
难道七郎在家里的处境竟这般不好,连身边的亲信都能被家主晏容时随意差遣?狗官着实可恶!
应小满的心揪了起来。朱红柱子背后静悄悄露出一只黑亮眼睛,若有所思盯着前头还在疾走的隋淼背影。
要不要把人拦住,私下里问一问……呸!她才不要管七郎闲事!
但是,七郎在家里过得不好,却表现得无事人般,从未和她透露过半句,还是问一问的好。
七郎和晏容时也有仇。万一哪天像晏八郎那样,被仇家雷霆发作一场,送去大理寺拘押……
呸!七郎才从她手里救下仇家性命,他们自家兄弟掰扯去,她才不要管七郎闲事!
隋淼的脚步突然停下了。
“阿郎在何处?”他拦住一个路过的管事问。
应小满耳朵一竖。
她早不是初入京城两眼一抹黑的乡下土丫头了。京城的高门大族人丁兴旺,家里定有许多个“郎君”,但“阿郎”只有一个,便是当家的那个。
隋淼问得是仇家晏容时的去向!
她当即屏息静气,听那管事指路。指得具体何处她没听明白,但隋淼明白就行。
高处悬挂的灯笼光映亮了蜿蜒曲折的抄手游廊,也朦胧映出廊子周围的花丛树影。
隋淼沿着游廊疾步前行。两侧的花丛树影当中,时不时闪过一道烟雾般的身影。
应小满今天有备而来,穿戴的都是从晏八郎手里抠来的五贯钱添置的新衣裳,深蓝色薄衫,烟灰碎花裙,适合夜行……
灯火通明的一处院门很快出现在面前。
彼此显然是极熟识的,护院汉子冲隋淼点点头,说,“阿郎和贵客在书房议事。”
隋淼问,“贵客打算几更天回?夜路不太平,得提前准备起来。”
护院汉子叹气,“贵客不打算回,说今夜就睡书房里。贵客带来的人已经把枕头被褥、换洗衣裳送进去了。”
隋淼露出无奈的神色。
十一郎上回暗巷遇袭,得知应家小娘子意图刺杀的其实就是晏家七郎,晏容时。却不知怎么地错认到十一郎身上。
十一郎坚持自己假扮“晏容时”,吸引应小娘子再来刺杀,趁机把误会和所谓“世仇”问询清楚。
晏七郎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
但十一郎也不是个轻易被说动的主儿。
门里门外默默互看一阵,院子里又快步走出来一个精干汉子,对隋淼转述,“阿郎吩咐下来,贵客今晚在书房安置,阿郎歇在东苑。”
隋淼无奈说,“我这便去准备。”快步走进院门。
院门随后关闭,把四周透亮的灯火关在门里。
草木葱茏的廊下假山石后,应小满静悄悄竖起耳朵。
晏家家主晏容时,果然好生奸猾。竟然安排贵客住自家书房!
如果不是被她意外偷听到今晚的安排,她理所当然潜入丰松院最大最气派的书房院子,一门栓敲下去……替死鬼就是倒霉的贵客了!
如今既然知晓了安排,她屏息静气,拢了拢烟灰色的碎花布裙,静悄悄往草丛阴影里一蹲。
头顶一轮弯月静悄悄挪动,草丛里蹲着的身影抱住膝盖动也不动。
远处梆子敲响三更。
应小满蜷在草丛里眯了一觉。
她梦见了义父。
体格壮得像头黑熊的义父,在大片黑影中走近,蹲在她面前,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她在梦里仿佛变成很小的小女孩儿。似乎只有阿织那般大。
她抱着膝盖仰头问,“爹,我想你了。你怎么半年都不来看我,是怪我还没有替你老人家报仇吗。”开头笑着撒娇,说到最后时声音发颤,带出了鼻音。
义父还是那副嗡嗡的嗓门,很严厉地说,“多大年纪了,还喊爹!你是有自个儿亲生爹娘的,要叫义父!”
她在梦里也觉得委屈,低头看看自己的短手短脚,忽然一阵高兴涌上心头,她多大年纪了?她和阿织一样大!
她立刻快活地扑过去,抱住义父的腿撒娇,“我才四岁,不喊爹喊什么?爹爹!”
梦里的父女俩抱作一团。
义父无奈地随她抱。
温热的大手落在头顶上,嗡嗡的声音说道,“伢儿记住,报完仇就走。我给你的五十两银子好好地用……”
应小满在梦里逐渐醒来。
抬手抹了把湿润的眼角。她在梦里竟然高兴出了眼泪。也不知道刚才有没有笑出声……
她倏然警惕起来,一骨碌翻起身,警惕地四下里张望。
无人注意这处。显然并没有在梦里笑出声,引来查探的护院。
她在山中打猎惯了,追猎时选择藏身处几乎成了本能。她选择的这处草丛,并不会偏僻到令护院特意走过来查看,而是靠近小路边,时不时有一两个人来往,反倒不引人注意。
三更夜半。书房院子透亮到照亮天幕的光亮熄灭了,只从门缝漏出来少许灯光。
应小满静悄悄沿着院墙转去东边。
深夜了,东苑三间正屋最西侧,卧寝里的此间主人居然还没睡下。
东苑有个小小的荷塘。蛙鸣声声,夜里微风吹过庭院。
应小满蹲在靠近荷塘的一处假山石灌木丛后头,斜对面便可以看见寝屋半敞的轩窗。
子时深夜,屋里竟还亮着灯。
灌木丛静悄悄左右拨开,露出一只清澈透亮的眼睛,滴溜溜四下里转两圈。
屋里靠墙放了一张雕工精美的架子床,占地不小,左右金钩空悬,双纱复帐已放下。
里头影影绰绰露出个人影,披衣坐在床头,似乎在提笔写信。
周围嘈杂的蛙鸣和促织叫声里,听不到沙沙的书写响动,只看到人影书写片刻便停住。凝神思忖片刻,又提笔继续书写。
如此写得极缓慢,半天也没写完一张。
蛙鸣声里传来一声隐约叹息,周围实在太吵,听不清楚。
但就是这声朦朦胧胧的叹息,却叫应小满眼皮子一跳。
果然是同宗兄弟,仇人晏容时的这声深夜叹息,听来竟然和七郎有几分相似。
她果断地捂住耳朵,不听!
又过两刻钟,帐子映出的人影终于把书信放去枕头旁边,也不知究竟写完没有。总之,纱帐里的人终于躺了下去。
屋里传来细碎响动。
床上躺卧的郎君却不吹床边的油灯。黄橙橙的灯影下,纱帐里的人辗转反侧,良久不能安寝。
应小满蹲在角落暗影里,无言瞪着头顶偏移的月亮。
仇家好生可恶。这么晚了还不睡,存心折腾外头蹲守的她。
东苑有荷塘,草丛里好多蚊子。她抱膝蹲了半个时辰,无声无息捏死的蚊子就有二十只……
三更末,子丑交接,星移月落。屋里的人终于吹熄了小油灯。
寝屋里暗下去。
几乎与此同时,始终坐在门前的隋淼轻呼一口气,终于站起身,走去相隔不远的一处房间休息。
应小满同情地目送隋淼的背影离去。
身为七郎的人,却被家主征用,心里一定很不高兴罢。
刚才门神般坐着的那半个时辰,屋里的仇家辗转不睡觉,外头的隋淼也跟着叹气,从头到尾没见他笑过。
寝屋陷入黑暗,值夜护院按部就班巡视各处。
靠近荷塘的灌木丛里,露出的眼睛闪闪发光。
耳边蛙鸣此起彼伏。
头顶弯月无声偏移。
西边敞开透风的两扇窗牖,无声无息间被拨开地更大。
一道轻烟般的身影翻滚入黑暗室内。
双层复帐闪电般掀起又落下。短短瞬时间,轻烟般的苗条身影已经滚入床内,放下的帐子里漆黑不见五指,她四处摸索着去揪仇家。
手指摸到柔软的床褥,床上四处都摸了个空。
应小满顿时一懵。
好大的一张架子床,比她家里两张炕拼起来还要大。仇家躺在靠墙的床里头……伸手居然没揪着人。
比伸手抓了个空更糟糕百倍的是,床里头躺下的郎君居然至今还没睡着。黑暗里睁着一双清醒的眼睛,和跪坐在床边四处摸索的不速之客无言对视。
两边视线冷不丁撞上,床上躺着的郎君眨了下眼。
应小满:“……”
一不做二不休,她唰地踢开布鞋,一个鱼跃动作飞扑进床里,这回准确地揪住衣襟。
人随即紧跟而上,直接单膝跪上去,膝盖顶住仇家胸膛,压低嗓音喊,“晏容时!还记得我爹爹大硕吗!我来替爹爹报仇了——!”
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的瞬间,长久惦记的心愿即将达成,揪紧衣襟的手掌心渗出薄汗。
脑海里飞快地划过一大串要点。
深色衣裳,穿在身上!换洗衣裳,包袱里!引开狗的四只肉馒头,包袱里!老家带来的爹爹遗物,报仇用的铁门栓……还在包袱里?!
她赶紧单手解包袱布结。
心情激荡起伏,动作失了分寸,膝盖骨原本就是身体最硬的部位之一,被她狠劲地压在仇家胸口,顿时压出一声闷哼。
这回发声极近,应小满的眼皮子剧烈一跳。
仇家的嗓音她听过,分明低沉得很,为什么闷哼起来,这么像七郎的声音!
呼吸乱了一瞬。短暂恍神间,视线和黑暗里的仇家又对上了。
耽搁片刻,她的视力已经渐渐习惯了黑暗。被她压住的仇家并未试图挣扎。
越看越眼熟的一双桃花眼于近处凝视着她,眼神里透出极复杂的意味,似欢喜又似悲伤,于黑暗里开口唤她:
“小满。”
应小满的动作顿在原地,脑子嗡嗡作响。
闷哼声还有可能错认,说话声她绝对不会认错。
半夜睡在东苑寝屋里的,竟然是七郎!
被她在黑暗里入室寻仇,揪住衣襟按压在床里,包袱里带来的二十斤铁门栓险些当头敲下去的,是七郎!
浑身绷紧蓄势待发的那根弦猛地松了。
应小满呼吸急促,动手复仇的激动情绪倏然散去,后怕升上心头。
如果七郎没有黑暗里认出她,如果他没有喊那声小满,如果他不是睡在靠床里头,她一开始便揪住他衣襟,黑灯瞎火地直接一门栓敲下去——
今夜给仇家挡灾的倒霉替罪羊,岂不是成了七郎!
啪嗒,手劲一松,沉重的包袱落在床板上,发出咚的一声。
应小满眼眶发湿,骤然扑过去抱住晏七郎。手臂揽住温热肩膀的同时,全身重量都压在晏七郎胸膛上,顿时又压出一声闷哼。
“七郎,你、你怎么睡在东苑!我听隋淼说,今夜睡东苑的是晏容时!我差点把你当成仇家砸了!”
晏七郎把扑入怀里的人揽住,两人在黑暗里紧拥了半晌,他才开口说:“小满,你……还当我是七郎?我以为你潜入屋来,砸的就是我……”
应小满:“?”
应小满又想笑又想哭,抬手狠拍一下。
“我砸你干嘛?就连雁二郎那混蛋都活得好好的,我为什么要砸你。这个京城我最不想出事的就是你!”
晏七郎低下头来,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只越来越用力,把怀里的小娘子仿佛嵌进身体般地紧紧箍住。
刚才应小满已经做好下手准备,带来的包袱已经打开。只差一点点,她就要抽出包袱里的二十斤包铁门栓。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发现床上躺的是七郎,动手前的激动兴奋变成了十足后怕。
她呼吸急促,胸脯不住起伏,眼泪后知后觉地飙个不住,只片刻功夫,七郎的前襟湿了一大片。
门外有人咚咚咚地敲门。听到动静的隋淼从隔壁房间冲来。
“郎君!”他隔门大喊,“屋里听到异常说话响动,可需要我等进来?”
屋里窸窸窣窣的响动忽然一静。片刻后,传来一声镇静如常的嗓音, “无事。小满来寻我了。”
隋淼:!!
隋淼身上的冷汗哗一下泉涌般冒出,流了满脊背。
小满娘子来寻七郎……
千防万防,十一郎特意留宿在晏家书房,还是没防住小满娘子来寻正主儿报仇?!
“郎君,你、你可还安好?!” 隋淼声线都在发颤。
浑身绷紧,随时准备一脚踹开房门,破门而入。
黑暗室内垂落的双层复帐里,晏七郎抱紧怀里抽抽搭搭的小娘子,慢悠悠回应屋外:
“说来话长。但眼下,唔,一切安好。”
屋里有水盆。
晏七郎寻来一方干净帕子,浸在水盆里拧干,借着晕黄灯光,仔仔细细地替应小满把脸擦拭干净。
“多好看的小娘子, 哭成花猫儿了。”七郎温声哄她, “莫哭了, 笑一笑。虽说泪汪汪的花猫儿也好看, 但笑起来的花猫儿更好看。”
应小满破涕为笑,又很快板起脸,故意凶巴巴地警告, “不许笑话我。”
晏七郎继续好声气地哄她,“凶巴巴的花猫儿最好看。”
脸终于被擦干净的时候,应小满的眼睛也弯成了月牙。既不再是花猫儿,也不装凶了。
脑袋一歪, 靠在郎君温暖的胸膛, 耳朵听着胸腔里一声声有力的心跳。
两个人如今的姿势实在不怎么成体统, 大深夜里,两人依偎在垂落的帐子里, 夏夜天气热, 紧挨的身体更热, 不多时便都汗津津的。
不知谁起的头, 汗津津的鼻梁和鼻尖碰触, 密闭黑暗的空间里仿佛放大了知觉,彼此的气息交缠,肌肤如蜻蜓点水般一点点试探碰触, 衣料摩擦细响,晏七郎的气息逐渐靠近, 柔软炽热的唇吻了上来。
应小满分明没喝酒,但就是感觉自己醉了。
人晕晕乎乎地倒在床褥间,身上不止热得汗津津的,浓长睫毛都被吻得湿漉漉的。她张嘴喊了声“七郎”,声音却不知为什么也像喝了酒似地,模模糊糊的尾音被堵住了。
夜风从半敞的窗棂吹过室内,吹动垂落的纱帐。嗤一声轻响,床边无人理会的小油灯熄灭在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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