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已经沿着大街前行的仇家点点头,拨转马头。
七八名佩刀护卫原地转向,当先奔入窄巷探查动静。片刻后,牵着狗舍里两条细长猎犬出来领路。值守差役挪开拒马,做出“恭请”的姿态。
猎犬开道,护卫们分成前后两拨,护送着七郎和仇家两人入窄巷,抄近路回家。
应小满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
仇家排场如此之大。抄个近路,居然牵出猎犬开道……
还好她早做好准备。
抬头看看时不时隐入云层的朦胧月色,几点黯淡星子,黑黢黢的窄巷,和仇家并肩前行的七郎,再摸摸怀里足够投喂大理寺两条狗的肉馒头……
漂亮乌眸骤然闪烁起兴奋的光芒,呼吸渐渐急促。
天时,地利,人和。
绝佳的报仇机会,就在眼前!
五月天气转热。夜风里都带出夏日热气, 黑黢黢的窄巷里鸣蝉声此起彼伏。
大理寺的狗当先小跑开道,两名护卫打头,手提灯笼光映亮周围半尺地界。
窄巷里两匹马不能并行。七郎和仇家分成前后缓行,马蹄踩着落叶, 深巷回音, 声声入耳。
仇家在前方开口。声线沉而冷, 极为符合应小满印象中恶人说话的嗓音。
“细枝末节, 为何要查。”
“不去查一查,怎知没有关系。”晏七郎道。
仇家说话不快,说几字便习惯性地顿一顿。
“如今手里还压着武器盗卖大案。兵部出产的精铁火器, 竟然输送敌国,赫然出现在北境战场。”
“你这回遇险,也和大案脱不开关系。你却叫我去查,小小的刑部主簿?”
仇家说话间自有一股压迫气势, 晏七郎却并不怵他, “小小的刑部主簿监守自盗, 偷窃了刑部入库的飞爪赃物倒卖。至今已经两个月,丝毫无人察觉。你不觉得奇怪?”
仇家的声线更沉, “哪得空去查。鸡毛蒜皮的小案。”
“是鸡毛小案无差。但如何顺利做下的, 如何能够瞒过上下众多同僚, 如何遮掩至今?兵部和刑部同属六部, 其中名堂, 或许有可以借鉴之处。”
晏七郎纵马在深巷中缓行:“人在上位待久了,不知下头这些六七品主事小官,日常经手六部诸多庶务, 自有他们一套多年经验习得的熟路子。正所谓小鬼难缠。小鬼们同气连枝,互相遮掩, 大开方便之门,上头坐镇的阎王倒一无所知。”
“还是查一查得好。”晏七郎从容说,“兴许有意外的收获。”
仇家默然良久,问,“刑部主管仓务的主簿。此人什么姓名?”
“姓周,周显光。”
七郎悠然道,“莫说是我提醒的你。毕竟上回鬼市撞见他倒卖飞爪,我曾托他送信,当面暗示他说,只要信送到,他偷卖库仓的事,大理寺这边不计较了。”
仇家嗤声,“你是会哄人的。也罢,他若老实招供,我也可以不和他计较——”
前方开道的两只黑犬忽然一停,兴奋地呜呜两声,两条一起狂摇尾巴奔去窄墙边,再拖不动了。
牵狗的护卫急忙拿灯笼凑近去照,哭笑不得,抬脚把墙边碍事的肉馒头踢飞,回身禀道,“被人吃剩的肉馒头扔在路边,香味倒把狗引去——”
灯笼光芒从窄巷中央移去边角的瞬间。
仇家身侧半尺方圆,陷入了短暂黑暗。
黑暗窄巷里出现一双闪亮的眼睛。亮如星辰,清澈分明。
那是一双极漂亮的圆眼,和马上的仇家对视片刻,仇家本能地抬手勒马。
下一刻,黑夜里闪出一道匹练般雪亮刀光。
仇家明显没有反应过来,还坐在马上发愣,手腕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勒紧缰绳——
刀光已到眼前。
骏马骇然惊嘶。前蹄高高翘起,马上仇家滚鞍落马,猝不及防之下,身子沉重地甩落地面。
黑魆魆的暗巷里同时传来几声呼喊。
前后护卫们察觉不对,迅速往中央围拢过来,奔跑中却冷不丁踩着地上不知何时撒的一片铁蒺藜,铁尖扎进脚板,狼狈摔倒在地。
两只猎犬闻着前后同时传来的血腥气,在黑暗里放声狂叫。
仇家在窄巷地上滚了两圈,还未挣扎起身,冰冷的刀尖已抵住脖颈。
“不许动!”黑暗里传来压低的清脆叱声。
应小满的心砰砰急跳。她终于等着这一刻!
刀尖按在仇家的脖颈血管要害处,过于激动之下,脑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一个念头。
爹爹过世前特意叮嘱她,一定要当仇家的面说明复仇原因,两边如何结下的世仇,叫仇家死个明白!
“我爹的主家和你晏家有血海深仇!老子不在找儿子,儿子不在找孙子,你是晏家这一代的当家人,我就找你!”
“你们晏家的文官心眼蔫儿坏,你祖父晏相下黑手害了我爹的主家全家!我爹叫大硕,他主家姓什么,我爹没来得及告诉我!”
又疾又快说到这处,一口气终于缓了缓,雪亮刀光倒映出仇家惊愕的面容。
电光火石间,两边目光近处对碰,被压制在地的仇家竟一口叫破了应小满的身份,“应小娘子?!”
应小满:……?
脑子空白一瞬。啊?!
脚板踩中铁蒺藜的众护卫已经挣扎起身,窄巷里四处都是惊慌大喊,“遇袭!遇袭!”“放狗!护驾!”一名护卫摸索着去抓地上滚落的灯笼。
一只筋骨有力的手从横次里拦出,截下灯笼。
朦胧昏暗的灯光里显出一道修长身影,盯一眼应小满持刀逼近、仇家倒地的方向,低头毫不迟疑吹熄灯笼里的蜡烛。
——灯光灭了。
窄巷陷入彻底的黑暗。
应小满只懵了一瞬,就高兴起来,七郎来帮她了!
仇家为何能认出她这个问题,已经被她抛去脑后。义父叮嘱过,当面把恩怨告诉仇家,叫仇家死个明白,她就可以下手!
她当即一个飞身靠近,把刚坐起身的仇家再度按倒在地。带着两分激动三分兴奋四分释然,高高兴兴对地上惊愕瞪大眼的仇家说:
“恩怨自有主,神明在上头。我今晚便拿爹爹的遗物,替我爹在京城的主家报仇!”放松地长呼口气,抬手去后腰处摸门栓。
七郎的脚步声疾速走近。
骨节分明的手腕骤然发力,按在她手腕处。
抢先一步,抽出她后腰背着的二十斤铁门栓,黑暗里不知藏去何处,改而拉她的手:
“其中必有误会!别动手!”
应小满反手摸门栓摸了个空,当即震惊了。
就在她发愣的空当,地上被她按住的仇家挣扎着一个原地翻滚,从她的刀尖下挣脱出去,黑暗中不知滚去了何处,远远地又喊一声,听来满腹委屈:
“应小娘子,是不是你?你为何要杀我?!”
应小满原地愣住。
事态发展和预想的走向截然不同,为何仇家会一口叫破她身份?
七郎既然帮她吹熄了灯笼,帮助她遮掩行迹;为何又抽走了她老家带来的门栓,阻拦她杀仇家?
正发懵时,手腕被用力一扯,七郎在黑暗中把她扯去窄巷墙边。
“快走。”他低声催促。
应小满愣了片刻,问,“我门栓呢。”
“门栓得空时还你。快走!”
黑暗里响起连续击打火石的声响。护卫们从两边高声呼喝着逼近,有人摸到地上熄灭的灯笼,试图点灯照亮一片混乱的暗巷。
火石亮起微弱光芒的同时,应小满来不及多想,抖了抖飞爪绳索,一双飞爪探向墙头,轻烟般的身影消失在窄巷外。
夜深了。横贯东西方向的小巷里传出细微的脚步声。
重新戴起斗笠的少女,换了条小路回家。
应小满此刻的心情,就像她此刻拖着的脚步,又像头顶早已过了中天的月亮。
沉甸甸的。往下坠。
她暗中跟踪几个月,反复筹划,终于寻到了天时地利人和的最好机会,当面清点仇怨,叫仇家死个明白。
眼看到最后关头,当头敲下去就报了仇——七郎拿走了她报仇的门栓!
安静小巷走到尽头。继续往东。
天上多云暗月,路过的宅院门口一盏盏灯笼隐约照亮前路。高亢的心情转为低落,应小满慢腾腾走在路边,腰间挂飞爪牛皮袋,身后拖出长长的影子。
走着走着,抬手抹了下发红的眼角。
窄巷深处。
灯笼重新亮起时,苗条身影早如一道青烟,无声无息地翻出墙去。
晏七郎无言地倚着墙,十一郎浑身狼狈地坐在地上,狭长眼里满是残余震惊。两人对望良久,十一郎哑声开口,“怎么回事?”
晏七郎也想知道怎么回事。
小满的仇家是分明是晏家,怎会报复到十一郎的头上去。
他默立墙壁,不动声色换了个位置,遮挡飞爪留下的浅淡痕迹。心里默念应小满寻仇时的喊话。
应小满对着十一郎的耳朵喊:
——“我爹的主家和你晏家有血海深仇!”
——“老子不在找儿子,儿子不在找孙子,你是晏家这一代的当家人,我就找你!”
——“你祖父晏相下黑手害了我爹的主家全家!”
晏七郎心里一动,转过目光,借着灯笼光仔细打量起十一郎的相貌。
狭长鹰眼,浓黑眉毛,不算白皙的皮肤,七尺半往上的健壮身材……
电光火石间,晏七郎骤然想到某个之前被忽略的可能。
十一郎和他交好,时常借用大理寺官船。他出事失踪后,十一郎屡次亲至长乐巷,严查晏家内部线索,意图查出他的去向。
又因为那桩三司会审的精铁火器盗卖大案,十一郎身为主审官之一,时常出入大理寺……
从头到尾,小满盯上的所谓“仇家”,口口声声痛骂的“狗官晏容时”,难道,都是十一郎?
“……天大的误会!”
应小满深夜里回家, 放好斗笠,飞爪挂回墙上,关起厢房门。
义母最近咳嗽地厉害,夜里睡不安稳, 正在屋里小憩时听到动静不对, 顿时便惊了, 急忙趿鞋出院子, “伢儿,谁欺负你了?!”
小满的脾气比她爹还直,遇着不顺心的事当场发作, 自打十岁以后就没见她在外头哭着回来了!
唰,厢房门从里头拉开。应小满眼角发红地出来,从灶台下拖出斩成肉块的几大盆羊肉,在桂花树下挂灯, 摆开刀具, 铺好黑布, 拎起一块四五斤重连皮带骨的羊脊肉,开始剁肉臊子。
哒哒哒, 哒哒哒哒哒。
刀光亮如白炼, 几息间将脊肉剁成细细的肉臊子, 羊皮扔在地上。
“娘, 咱们不做匾了。店家那边预付的半贯钱, 不要了。”
义母吃了一惊,“钱都给了,怎么突然又改了主意?七郎写的字我看过, 极好的。”
刀光一顿,厚背斩骨刀啪地斩在砧板上。
“小本生意, 挂什么匾。”应小满不抬头地说,“铺子门口竖个牌子,铺子里头有我站着,砧板上有肉卖不就行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很不正常。
昨天出门时这伢儿还口口声声要出高价做个好匾。
义母心里嘀咕着,上下打量女儿隐约发红的眼眶,刀子般的眼神,被斩裂的砧板……
没敢往下追问,只说,“反正铺子已经开张,要不要挂匾都不要紧。但砧板总得换一块。”
应小满冷静下来,打量砧板。早晨莫三郎惹事时当面剁出一道三寸深的坑洼,现今又新添一道裂纹。坑坑洼洼的,瞧着有点磕碜。
“过两天再换。”
她心疼起来,摸着砧板,喃喃说,“好砧板也不容易寻。这块还是从鱼市带过来的呢。”
义母收了砧板,对着两道劈痕摇摇头,又把风卷残云剁成肉臊子的五斤碎肉收起,准备清早出摊卖。
应小满狠剁了一场肉,心头怄气散了不少,收起黑布,取出家里备的笔墨和红纸,摊在桌上,横平竖直地写大字:
【应——家——羊——肉——铺】
应家自己开的肉铺子,何必托这个,托那个写字?字丑一点有什么打紧?自家的铺子,就要用自己写的字。
义母站在旁边瞧着,心里有八九分确定跟七郎脱不了干系。
心里琢磨了半日,问女儿,“昨天下午送了阿织回来就不见人影,大半夜的回来就闹脾气。说好的匾也不做。该不会是在外头撞见了七郎,七郎惹你生气了……”
话音未落,应小满眼眶又开始发红,一滴泪花浸在睫毛间,要掉不掉的。
“娘,以后别再提七郎了。”她抹了把眼角,“他骗我。他压根不想帮我报仇。”
难怪每次商谈报仇计划,如何尽快铲除狗官晏容时,他都说什么“还需斟酌”,“从长再议”……
全是拖延借口!
他是晏家的七郎,根本不想帮她这外人杀晏家家主,他自己的兄弟!
唰地一声,应家紧闭的大门打开。
应小满绷着脸,冲门外值守的两名精壮护卫说,“这些日子多谢两位大哥护卫我家。七郎派你们来的,你们回去找七郎罢。”
门外两名护卫一脸懵,“应小娘子何故突然驱逐小的?如果当真做错了何事,还请告知我等……”
“你们没做错什么,但应家不想再和晏七郎打交道。”应小满重复说,“你们回去找七郎罢。”
护卫还想再劝,应小满抿了抿唇,把院门的门栓当面卸下,握在手里。
“前几天把沈阿奴打出去时,你们看见了。今天你们想试试?”
“……”
赶走七郎派来的两个护卫,应小满把门关上,门栓闩好。
凌晨时分,天还漆黑着,阿织揉着眼睛从屋里走出小院,迷迷瞪瞪说,“阿姐,好吵。”
应小满回身抱起阿织,慎重叮嘱,“西屋七郎以后不是你七哥了。”
阿织露出茫然的神色:“他又变成七叔了吗?”
“不是,别叫他七叔……”应小满头疼地想了一会儿,放重语气说:
“跟咱们家没关系了。他以后再来,无论拿什么好吃的果子哄你,亦或带了风筝,说教你写字……都是骗你的。你一个字都别听他的,再也别给他开门。”
阿织震惊地张着嘴巴,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眨了眨,眼泪啪嗒掉在地上。
“我喜欢七哥呜呜呜~”
应小满的眼眶忍不住又发红了。
晶莹的泪花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强忍着不落下。
她也很想哭。
“他是个骗子。”她忍着哽咽和阿织解释,“我们家不给骗子开门。”
“呜呜呜……”应家一大一小两个伤心地抱在一处,在门边哭成一团。
门外被驱赶的两名守卫其实并未走远。
侧耳细听门里的动静,捕捉到几个关键词,彼此递过无奈眼神。
“怎么办。”
“先回去,如实回禀阿郎。”
朦胧晨光照进大理寺官衙西侧的僻静窄巷。
护卫汉子们得了主上吩咐,静悄悄收拾窄巷里一片混乱的局面。
十一郎黑夜里落马,又在地上翻滚几圈,手脚擦伤了好几处,此刻正盘坐在墙边,护卫跪倒在面前上药。
晏七郎靠在墙壁,若有所思盯着面前好友。
“小满在长乐巷口撞到的所谓仇家,假货晏容时,莫非是你? ”
十一郎忍着疼说, “胡扯什么。晏容时不正是你自己?”
晏七郎摇头,“不,听我说。”
他抬手指向自己,“在小满心中,我是晏家七郎,晏容时的兄弟。”
“而你,”晏七郎抬手指向十一郎,“——你才是狗官晏容时。”
十一郎大为震惊,沉默片刻: “……你随我回宫一趟罢。请个御医给你看看脑子。”
“别担心我。”七郎失笑。
多年好友言谈不必避讳什么,他不客气地直言:“多担心你自己罢,十一郎。小满性子直,她既然认定你是仇家,又看到我和你一处,我出手护住你性命……她不会再等我商量报仇事了。”
“最近出行时,你身边务必多布置禁军护卫。小满会随时随地在路边埋伏,意图刺杀于你。”
十一郎一副踩进泥坑的表情。
默然良久,他沉声说:“如果澄清误会,叫她知晓,我并非她要寻仇的晏容时,七郎你才是晏家的当家人,大理寺少卿,晏容时。她会不会——看着你和她情谊份上,停止行刺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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