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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京城报仇的(香草芋圆)


“先瞒着我娘,别让她知道。今天跟你商量的事她不见得同意。”
七郎视线在她身上转了一圈。留意到她郑重的神色,认真抿起的唇线。
他收拢起眼底细碎笑意,端正直身坐好,承诺道, “只需我帮得上忙的,力所能及之处,尽量提。”
回家路上,应小满想了一路。
李郎中劝她顶一间肉铺子,笃定地跟她说,她的铺子生意肯定好,但为什么会生意好,李郎中自己也没讲明白。
顶铺子是大事,投进去的是应家多年积累的钱财,她想问问七郎这个京城地头蛇的意见。
七郎把桌上油灯拨亮,窗户关紧。亮堂堂的灯影下,两人在窗边郑重对坐。
虚掩的门外传来洗刷锅碗的水声和阿织清脆的说话声。
应小满不想义母听见,压低嗓音问,“见过其他人杀鱼么?”
“……”
七郎显然大为意外,连随手拨弄鹅卵石的动作都停了停。“见过。”
“七郎,我当面给你杀条鱼。你瞧瞧和别人杀鱼有什么不同。看我杀鱼,你会不会想做回头客。会不会愿比隔壁摊位多出十文,专等我杀鱼。”
“……”七郎露出啼笑皆非的神色。
哑然片刻,他提着油灯起身,“去小院,我看你杀。”
住在河边,靠近鱼市,家里的鱼都是现成的。
应小满从缸子里捞出一尾鲜鱼,摔在案板上。
红润嘴唇叼起两尺三分长的柳叶薄刀,皓白手腕高抬,将额前几缕发丝捋去耳后,一根发带牢牢扎起,露出光洁额头,盯着案板活鱼的眼神锐利起来。
她以平日在鱼市做生意的速度杀鱼。
一刀下去开膛剖腹,按住鱼头,刀尖轻轻一转,血水里剜出内脏,堆去旁边。
三两下刮鳞去骨,斩头去尾,肉质最为鲜嫩的中段切开,柳叶薄刃倒映寒光,案板响起一连串整齐剁刀声,刀速快得在灯光下显出虚影,雪白鱼脍一片片薄薄切开,依次盛进瓷盘里,铺成绽放花瓣形状。
咚地一声闷响。应小满把利刀扔回案板。
无用的内脏鱼鳞骨头甩去地上,鱼头和尾巴放入袋中,沾血的两手去清水里浑不在意地洗涤干净,她双手托起瓷盘,将整盘雪白鱼脍托举给七郎,满怀期待仰起脸。
“杀好了。七郎,你如实跟我说。如果你是鱼市买鱼杀鱼的主顾,隔壁铺子只要二十文,我要三十文。你会愿意多出十文,做我家铺子的回头客么?”
七郎长吐口气,将整盘鱼脍接来手里。
五斤重的整条活鱼宰杀切脍,头尾只几眨眼的功夫,活鱼只剩一堆骨头。玉手染血,刀法如风,分明只是杀条鱼,居然硬生生看出了“惊心动魄”四个字。
好在放下屠刀的应小满,乌黑眸光又恢复了往日的柔软亮光,眼睛晶亮闪耀地等他答复。
“必做你家铺子的回头客。”七郎捧着鱼脍瓷盘,两人并肩进堂屋。
应小满寻来两双筷子,各自尝了一口爽滑鲜嫩的鱼脍,又给蹦蹦跳跳过来的阿织嘴里塞一小片,“为什么。”
七郎举筷品鉴鱼脍。内双上挑的一双桃花眼微眯起,细细地琢磨方才瞬间突然而来的,头皮发麻的感觉。
他很快寻到两个合适的形容词:“少见,刺激。”
“素手执白刃,朱颜染血光。京城人不缺钱,缺的就是这份少见的刺激。”
应小满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多谢你啊。”
可算把李郎中半天讲不清楚的地方给点明白了。
她咀嚼着爽滑弹口的鱼脍,边想边说:“所以杀鱼生意长久做下去的话,我应该会有很多回头客?生意红火?”
“生意会红火。就是利薄了些。”
“开个杀猪宰羊剥皮子的肉铺生意呢?”
七郎夹起鱼脍的动作顿了顿,像是了悟般,似笑非笑瞥来一眼。
“原来所谓应家将来在京城的长远打算,落在这一句。说了半天的杀鱼生意,差点把我给绕进去了。肉铺子生意利厚,若是你这小娘子执刀杀猪宰羊剥皮子的话……”
思绪瞬间又转出千里,设想面前的美貌小娘子红润嘴唇叼一把柳叶薄刀,把猪羊撂翻在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场面……
少见,刺激,头皮发麻。
“选个好地段开铺,回头客必定多如云来。洞明桥往北,城西内大街往东一带,巷陌繁华,居民众多,地价又不算太贵。如果有人出店铺门面的话,可以考虑。”
应小满抿嘴笑了下,给他夹了块鱼脍。
城北的肉铺子生意能做。
和七郎商量事情靠谱。
她心里琢磨着,等搬家之后,或许可以和七郎提一提报仇的事。如果得七郎同意帮忙,必定是个好帮手。
两人联手顺利报仇,静悄悄等候风声过去的同时,就可以考虑在城北顶个肉铺子做生意的长久大计了。
亥时初,星子满天。
应小满领着睡眼惺忪的阿织出门转了一圈。
铜锣巷两边蹲守着四五个陌生面孔的精壮汉子,不知何时出现的,傍晚进巷时这些人并不在巷口。他们并不说话,身上乌青色袍子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四五双眼睛仿佛鹰隼般闪亮,时不时往巷子进出的人身上扫一圈。
应小满领着阿织夜晚出门的理由是打水。
打水回来时,巷口几道目光犹自炯炯地盯着她们,并没有人先开口。她不理会那些目光,只在路过其中一个汉子身边时,低头和阿织说话,“小幺,十一郎酒醒了么?”
阿织乖巧地应声,“嗯!”
蹲在墙边的精壮汉子听到这句,却露出激动神色,三两步追上来,跟在她们身后,压低嗓音回了句,“十一郎醉死酒缸。七郎酒醒了么?”
应小满脚步一顿。
暗号对上了。正是“醉死酒缸”四个字。
她头也不回道, “夜里来。”领阿织进了家门。
入夜后。天籁寂静,水洼响起一两声蛙鸣。
阿织早睡下了。
应小满在夜色里打开院门。
守候已久的几个精壮汉子鱼贯进入小院,训练有素地把守住各处,四下里搜检无异状,领头的护卫掉头出门迎接主人。
片刻后,七八名护卫簇拥着一名锦袍男子进门来。
那男子的打扮和逛鬼市差不离,戴风帽,披斗篷,从上到下遮掩得严严实实,声线冷锐,但听着年纪并不很大。
“七郎在此处?”
应小满反问,“十一郎?”
看不清面目的男子纹风不动,也不应。
夜风吹起风帽边角,却又露出风帽下佩戴的恶鬼面具,遮挡住全部面目,只露出一双精光闪耀的狭长眼睛。
来人只进门问了句“七郎”便再不开口。起先站在漆黑庭院里不动,视线扫过西屋油灯映出的修长身影,背手便快步往屋里走。
精壮护卫们前呼后拥,簇拥着十一郎当先进堂屋,倒把应小满这主人挤在外头。
义母听到动静,从自己屋子才迎出来,顿时被堂屋里满满当当的佩刀汉子吓得又缩回去。
京城贵人多,贵人自矜身份、傲慢待人的姿态,应小满见识得不少。
寻上门来的十一郎对她们倒没有呼来喝去,也不像雁二郎那般明晃晃的嫌弃穷门小户,却是彻头彻尾的漠视。
应小满心里嘀咕着,七郎的这位好友,手下训练有素,十一郎本人却好生傲慢啊。傲慢到了骨子里去。
脚步停在光线昏暗的堂屋门口,她看了眼西边,亮灯的西屋已映出两个对坐的身影。脚步一转,在满堂屋炯炯盯视的目光下,她转身进义母屋里。
义母当然睡不着,坐炕上竖起耳朵听动静。
和应小满不同,义母今晚的心思盯在另一桩事上。
“七郎家里总算来人了?”
义母如释重负,喃喃地念佛:“早该来了。对了,他积欠了四贯钱都没还咱们,伢儿,今晚盯着他别赖账。”

“不是他家里人,是他在刑部做官的好友。”
应小满坐在炕边解释,“七郎家里有人要害他,所以没有知会家里人,只知会了他最好的朋友,叫做‘十一郎’。”
义母嘀咕:“随便来的家人还是好友,把人领走就成。一个大男人,总不能在我们女户家过活。”
“娘,我已经答应七郎跟去新宅子住一段时日。他家里动手脚的恶人还未揪出,倒不是赖着我们家不走。”
应小满扯着义母的衣角小声商量,“再听听西屋动静。京城坏人太多,听听他好友是来接他的,还是来害他的。”
十一郎的声线从西屋传出,语速不快,越发显得冷。
“我以为你死了。汴河上下百里捞不着你尸首,跟随你的两名家仆尸身倒是俱寻获了。你家里在准备给你立衣冠冢。”
七郎轻笑出声,“我好好活着,岂不是让家里有些人失望。”
十一郎的声线更沉下三分, “果然有你家中人动手脚?谁?”
屋里声音低了下去。听不清楚。
十一郎蓦然抬高嗓音:“朝野谁不知你我站一处?你受我邀托担负重任,这回你出事,算是替我扛了一次!”
十一郎说话语速本就不快,气急时咬字一字一顿的,和普通人气急了语速加倍大不相同。
应小满恍然想起,七郎似乎提起过,他好友幼年时有轻微口吃,长大后好转,但还是不大喜欢说话。
今晚的十一郎显然在愤怒中,出口就是连串长句:
“出事当晚我请的酒宴!酒有问题,我也跟着喝了!你家有人胆敢同时算计我们两个,明早我便去你家,把面皮全撕开!”
七郎任十一郎吼完,这才慢悠悠地道,“哎,十一郎,冷静些。事急则败,事缓则圆。此事必然里应外合,主谋尚在暗处蛰伏。再等等。”
西屋声音又低下去。
安静良久,吱呀一声,西屋门打开。
义母边缝衣裳边低声咕哝,“欠账还没结清。嘴上说得再花俏,不给钱就是花言巧语。小满,西屋的是个什么样的人,今晚就能看清了。”
应小满猫腰从母亲炕头下去。
堂屋里黑魆魆的,只西屋敞开的门里露出一点光亮。她看到七郎站在西屋门边,做出送客的姿态,十一郎带起风帽站在门里。
应小满问七郎,“你们说完了?今晚你走不走?”
门边的两道视线同时转来。七郎神色有些诧异,声线倒还是舒缓如常。
“之前不是说好了么,随你们搬家。”
应小满不吭声,站在暗处炯炯地盯着他。
两边视线一碰,应小满的眼睛猫儿似地发亮,七郎突然醒悟到什么,回身招呼十一郎,“信里叫你带些钱帛来,没忘了罢?我身上背着欠账,实在不好厚着脸皮随她们搬家。”
十一郎微微颔首,示意身侧一名护卫从怀中取出一张交子,递给暗处的应小满。
“交子十贯整,小娘子收好了。”那护卫道。
交子入手薄薄的一张,应小满接在手里,指尖捻了捻,从十一郎入门便不自觉绷紧的肩头倏然放松下来。
七郎信守承诺,结清了欠账。
这回可以跟阿娘说,今晚看清他是什么样的人了。七郎确实是个说话算话的人,可以放心地带他去新家继续住。
应小满的眼睛在暗处猫儿似地晶亮,手里攥着纸交子,乌黑圆眼渐渐弯成了月牙儿。
七郎站在西屋门边,一双清亮的桃花眼睨着这边。
他在亮处应是看不清她的,不知怎的,她觉得自己抿着嘴暗笑的时候,对面眼睛里也浮现出浓浓的笑意。
十一郎这回终于肯纡尊降贵,对着应小满说话了。
开口便吩咐她。
“七郎随你们多住几日,一日三餐肉菜好生伺候。伺候得好,后面还有赐赏。”
七郎听到半途时便皱眉,打断说,“小满娘子是我救命恩人,不好如此说话。”
十一郎一哂,转过头去,颇不以为然的模样。
应小满站在暗处撇了撇嘴。她真的不喜欢十一郎身上无处不在的傲慢。
交子还攥在手里。她走近灶台,借着柴火光亮查看面额。
果然一张面额十贯,她从未见过的大额交子。
前方护卫手提灯笼,十一郎已走入夜色小院,身后有个轻盈的脚步疾奔出堂屋。
在众多精壮护卫警惕的回身瞪视里,应小满冲小院里的十一郎喊,“停一停!跟你算个账。”
十一郎并不停步。仿若未曾听闻般,继续往门外走。
刚才递交子的护卫回身拦阻道,“小娘子,有什么账目未结清,我和你细算。琐碎事莫惊扰十一郎——”
应小满脚下一错,仿佛一条游鱼儿滑过护卫,迎面把十一郎拦住。
前方护卫手提的灯笼光映亮黯淡小院,夜风吹起素衣少女的布裙,莹白的脸颊和侧脸轮廓显露在灯光里。光影斑驳,隐约映照出挺直的琼鼻,肌肤皎洁如月光。
迎面看清应小满相貌的瞬间,十一郎呼吸瞬间一滞,瞳孔剧颤。
往外走的脚步当即停住。摆摆手,示意拦阻的护卫退下,人在原处立定,双手背去身后,等候她开口。
然而,灯笼光下,在场所有人同时看到……应家小娘子精致小巧的琼鼻皱了皱,露出个嫌弃的表情。
应小满真的很不喜欢七郎这位朋友。
她挥动手中交子,开始公事公办地算账。
“收到十贯交子,七郎欠账只有四贯。他身上伤病大好了,不用再找郎中开药。跟着我们家吃食,预付两贯钱罢。剩下的预付新宅子的赁金——”
心里估了估,“四贯钱,够七郎住四个月的。如此便两边结清了。”
应小满当面报完账,转回去檐下拉下吊篮,十贯交子扔进去,将夜风吹乱的发丝随意拢去耳后,转身就要进屋。
“果然是你!”庭院里的十一郎突然开口道,“鱼市杀鱼的小娘子!上回在船上……”
应小满纳闷停步。
“我是在鱼市杀鱼。你见过我?”
十一郎的风帽被夜风吹起,露出遮掩面目的恶鬼面具。
他原地怔忪片刻,抬手就要摘下面具。
灯笼光下显露小半张眉眼面孔。单眼皮狭长眼睛,眉毛浓黑,轮廓分明,不知为什么,看来竟有点眼熟。
应小满的目光定住,露出几分疑惑表情。
但十一郎的面具还没完全摘下,就被护卫们健步上来拦住。
“此处不安全。”几名精壮汉子低声苦劝,“贵人不立危处,十一郎莫轻易露面。总归人就在此处,回去再从长计议……”
恶鬼面具终究没有脱下。十一郎深深地回望一眼,风帽拢起,转身离开应家小院。
护卫们簇拥着十一郎走远,消失在铜锣巷尽头黑暗里。
应小满的视线若有所思,追随灯笼光消失的远处。
夜色里惊鸿一瞥,依稀眼熟的浓眉轮廓,狭长鹰眼,健壮身材,十一郎脱口喊出的那句“船上”,都让她升起某些不太好的联想。
十一郎如果换身鲜亮袍子,他方才背手等候她开口的矜持姿态,便有七分像——
当初被牙婆拉去官船边,晨光里居高临下打量她的仇家,她这些天一直暗中盯梢的——狗官晏容时!
应该不至于罢。
京城这么大,上百万的人口,哪能这么巧……七郎寻上门来的朋友,正好是她追踪的仇家呢。
陷入黑暗的小院里再度亮起光芒。七郎手提油灯从堂屋里走出,过去关上院门,站在她身侧。
“十一郎见过你——”
“你好友十一郎姓什么——”
就在七郎开口的同时,应小满的问话也脱口而出。两人目光互碰了一下,应小满坚持道,“你先说。”
“他姓赵。”七郎答。
呼,细微绷紧的肩头放松下来。
她就知道没那么巧。
京城上百万的人口,二十来岁的郎君总有几万人。就算千里挑一,身高个头、眉眼轮廓,粗看像她仇家的郎君也会有几十上百个。撞上一两个不稀奇。
还有,七郎早说他好友在刑部做事。她仇家晏容时在大理寺做官。明显对不上。
应小满转头歉意地笑了下:“十一郎姓赵啊。跟皇宫里的官家一个姓。”
“确实。”七郎提灯照亮,慢悠悠地引两人往屋里走,
“我那好友才来头一趟,你便问他姓什么。我们认识将近整个月的交情,小满始终不曾问我的姓名。”
应小满懊恼地“啊”了声。
京城里坏人太多,家里又有老有小,她之前确实没打算和七郎互通名姓来着。
后来对方开始熟络地喊她小满,她整日“七郎”“七郎”地称呼……一不留神,把互通名姓这茬给漏过去了。
“我看你好友有些面熟,生怕认错,才问他姓什么。还好他不是我要找的人。”她实诚地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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