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甜了。”
果然不是我喜欢的味道,巧克力原本的苦涩被厚重的甜腻感紧紧压住,舌根渐渐被甜味刺激到发苦,我皱皱眉,不明白为什么弗洛夏喜欢吃这种东西。
但是,我没有吐掉,糖果融化在唇齿间,和唾液一起咽下去,甜味被稀释成正好的滋味,剩下的是口腔里散不去的可可香气。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车窗,弗洛夏也许在笑,也许没有,我看不到但能清晰地感受着她的喜悦。她没有对我笑过,起码是在我面前,即使有她也从来不是真的开心,除了现在。
四肢舒展开来,我靠在车窗上,缓缓扯起嘴角,找到了,弗洛夏是你没有藏好,现在我要把它拿到手了。
暮色浓重,压盖在森林上空,巴甫契特的塔尖跃出日落后的阻碍,在高处俯视。
车子驶向尼娜昂诺,我还不想放她回去,城堡里能让她分心的事情有很多,那张床轻易就能将我和她隔开。
我即将十七岁,而她才十四岁,是一个既是孩子又算不上孩子的年龄,我想要真正的拥抱她,没有隔阂,深入地触及她的灵魂,占有她的一切,她所拥有的都需要摊开在我的眼前,我会一样一样检查,我会扣紧她的手指,我会让她的声音只在我的耳边回荡。
在此之前,在她完完整整地属于我之前,我可以等。
弗洛夏的抗拒没有说出口,她也不会说出来。她一直很乖总是收起全身的刺,没有攻击力安静无害的样子。但她不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擅长伪装和我一样,我从她那里得到了这个教训。
相同的伎俩只能使用一次,这一次,轮到你了弗洛夏。
渐渐暗淡的天空失去最后的光,夜幕落下,驱赶微弱的明亮。我系上最上方的扣子拉紧了领带。
如同我预想的一样,弗洛夏的目光死死地黏在尼娜昂诺里,她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贪婪地用眼神占据着这座图书馆,每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都得到她的青睐,她细细扫过壁画、书架、装饰甚至是地毯的花纹,睫毛轻轻颤动着,哪怕是只是头顶的光芒也不舍得眨眼。
我坐在常用的书桌前,示意弗洛夏坐下,她没有注意到我,自从踏进来起,她就维持一脸震惊的表情和时不时发出的惊叹声。
莫名的怒气从心底泛出,她忽视着我,全心投入进去。
我盯着她仰起的脖颈,在亮如白昼的光线里,莹润地从里到外发着光,她的每一次吞咽好像在展示,在炫耀一颗珍贵的珍珠。
弗洛夏高高扬起的颈子,脆弱的弧线下锁骨显现出来,皮肤很透,如果凑近看能看到什么呢?我坐着不动,回忆里飘来贴近她的耳垂时,她红唇中吐出的喘息,是熟悉的蔻蔻诺斯的可可味,我舔了舔嘴唇,试图寻找她口中那份甜腻的香气。
“笃——笃——”我用指节敲了敲桌面,“观光活动结束了,弗洛夏,别呆呆地站着了,坐下吧。”
我希望自己的口气听上去和善一些,对于她惧怕,畏惧,逃避,恐慌等诸如此类的情感我体会得足够多,已经有些厌烦,她很敏感,一丝丝负面情绪就能让她产生威胁感,但显然此刻尼娜昂诺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她坐下来,我能感受到她的目光,没有任何含义与情绪,她不知道自己眼神的温度,自以为小心翼翼地窥视,留给我清晰的灼热感,她在探究着我,我很满意这份滞留,以及她对我突如其来的好奇。
弗洛夏赞叹着尼娜昂诺,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我产生几分不快,与巴甫契特相比,尼娜昂诺如同废墟,它的荣耀来自罗曼诺夫,但是弗洛夏对巴甫契特避之不及,我将阴翳藏在眼底洒向书本的纸张里。
如果失去罗曼诺夫的庇护,这片森林将会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占据,不,那些眼睛里只装得下短期利益的人不会留下森林,他们会把树木砍伐殆尽挪出空间,将窄小颠簸的石子路挖开浇灌水泥,从此,暮色消逝,路灯立起,尼娜昂诺将失去夜的静谧。
更别说尼娜昂诺,珍贵的古籍与珍本会被洗劫一空,放进博物馆的玻璃供人参观,暗红色的地毯被脚印叠加,泥土与污垢会永存于表面,闪光灯,噪音充斥在每一处能够到达的地方,书,历史,文明将在摩肩接踵里被各种人携带的气味挤出这片空间,从此尼娜昂诺也不是尼娜昂诺了,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旅游地点。
弗洛夏不置可否地垂下头,她的内心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意见和想法,在一定程度上平息着我发酵的怒气。
“你在这里学习吗?”
弗洛夏捡起一枚书签,我看过的书习惯随手丢在一边,有时会放入一两个书签做标记,左侧桌面上堆放的那些书基本都已经看过,放在那里不用管,尼娜昂诺的管理员会重新整理好,按时摆回书架上去。
弗洛夏对我一无所知,我们彼此心知肚明。她不想去了解,我的自尊也不愿低下身子祈求,即使我有所渴求,求而不得,对弗洛夏卑躬屈膝也是一件极为荒唐的事情,就算罗曼诺夫得付出失去生命,或终生承受苦痛的代价。
“无知会使他们向老黄牛一样,······”
我不急不慢地说着,将内心的不满和憎恶夹杂在语言中,说给弗洛夏听。
她没有反对,也许是不知道如何说,弗洛夏在俄罗斯生活的时间不长,她无法介入这段历史中体会一个斯拉夫人的情感,况且她身体的另一半血液流淌地是另一个东方古老的民族,并不完全属于这个国度。
我拎着《An introduction to the history of psychology》的一角塞给弗洛夏,这本书适合年纪不大的孩童阅读,弗洛夏很聪明,可惜的是这份聪慧与学识无关,她的文化水平到达了令人堪忧的程度,我大致扫过她在圣尼亚学院的成绩单,只能说除了认识字之外与文盲几乎没有区别。
我对无知的人从来没有好感,他们只配成为最低等的奴隶,但是弗洛夏除外,她没有错,错在马尔金身上,大致是因为养女的身份从而忽略对弗洛夏的教育,安德廖沙只会用假惺惺的宠爱来降低弗洛夏的戒心,卑劣的溺爱只会毁了她还算清醒的大脑,而面对亲情时无比愚蠢的弗洛夏果然上当了,嘴里眼里心里全是马尔金。
Chapter 100.解药(三)
弗洛夏合上书,她眼睛停留在封皮烫金的字母上,很快她就转头看向其他书,目光四处流连,一副跃跃欲试又同时兴致缺缺的神态,将我的推荐轻轻重新放回书堆里面。
“怎么了?这本书也不行吗?”
多余的问题,最后一丁点期待化为烟气,从壁炉的烟囱里氤氲而出,弥散在微凉的月色里。
弗洛夏苍白的皮肤透出几丝红晕,她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眼睛,像是做错事情的小孩子不安地搓着手,犹豫并且忐忑,她的眼神躲躲藏藏,在阴影的遮挡下悄悄打量着我。
弗洛夏没有打消回到学校的念头,她不明白自己处于怎样的境地,在目前的阶段即使回到圣尼亚学院,她也不可能安安静静地读书学习。
原则再一次因为弗洛夏而被破坏,内心之中没有半分不满,我努力地寻找过,要知道无知,鲁莽,怯弱,固执···令我嫌恶的特点,几乎全部在弗洛夏身上显现。她的缺点随着时间的流逝中接触的深入一点一点浮现,我应该会逐渐失望,慢慢地难以忍受,最后变成极度的厌烦,这基本是一个无法改变的剧情走向。
但是我找不到,找不到一丝一毫的负面情绪,我甚至不需要为她的缺陷找借口,大脑早已自动为她准备好说辞,所以省略掉了自我说服的环节。
原则的磐石被弗洛夏轻松打破,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她没有打算这么做,她安静地伫立在一旁,她的心思很少停留在原地,很有可能飘到几百几千公里外,扎金索斯艳阳下碧蓝的海水余波里,橙色马德里鲜亮可口的美食里,卢布廖夫阴郁薄雾笼罩的森林里,总之,石头是我放到她手心里,接着牵引着她高高举起用力砸向磐石。
弗洛夏一直没有改变,也许她永远都不会改变,她不会为了讨好我而刻意改变自己,有时偶尔缺席金布罗女士的课程,她会花费时间在自己喜欢的东西上,没有顾及仪态地瘫在地毯上趴卧在窗户下方洒进的阳光里,涂抹绘画写作。
看似被被绑住手脚,实质上弗洛夏总是随心所欲的生活,她不在乎也就不怕失去,她低垂的头不是懦弱而是冷漠,言语不具有优势,沉默才是她最好的武器。
优点与缺陷相互牵连,混合在一起进化出独特的品性,我不能选择或者割舍,弗洛夏生来就是这样,我想要的样子。
可不包括她据理力争的模样。
“凭什么?”
“极端的不是资源匮乏的小岛,而是真实世界。”
“你不认同我吗?”
——“嗯。”
她拒绝承认。善良是个褒义词,词典里是这么说的,它被创造出来用来形容受到人们一致推崇的品质,但在现实环境中,它与天真一起和愚蠢挂钩,弗洛夏用幼稚的角度去看待世界,将美好童话与寓言奉为圣经,却忘记了故事只要讲得好听,听众就会买账,可人生不同,就算是同类也仅仅代表是相同的物种,这并不会妨碍人类互相倾轧,杀害掠夺,妥协与退让,胜者为王听上去老套而落后,可惜在欲望不知节制,贪婪将知足吞吃,野心与阴谋无法遮掩理性被压抑的时代中,踩着同类尸体搭出的阶梯才能到达高位,践踏无用的善良才能获取生机。
“因为我们是罗曼诺夫。”
弗洛夏需要听懂,我们,现在也包括她。
不论弗洛夏明白与否,迟早有一天她会习惯自己新的姓氏带来的荣耀和力量。
我双手抱在胸前,身体以一个并不舒服的姿势靠在座椅上,在返回巴甫契特的路上没有人说话,弗洛夏耷拉着肩膀,有气无力地瘫坐着,眼睛半睁半闭,在黑色的包裹下被睡意召唤,她不时用手捂住嘴巴打小哈欠,睫毛上悬挂着被逼出的泪珠。
在平日懒懒散散地生活方式的映衬下,今天对弗洛夏来说称不上轻松,她的困乏写在脸上,从嘴巴里的哈欠声中溢出来。
车子停下来。我下车后弗洛夏慢吞吞地蹭出来,她似乎想要伸懒腰,肆意舒展的骨骼和肌肉相互摩擦的拉伸进行到一半就缩回去。其实她平时并不会特别注意这些,只是警戒心是弗洛夏放置在我与她之间的保护罩,她不允许将如此不设防的举动展现在我面前。
我看着她走进灯火通明的巴甫契特,手臂垂下来,传来节奏性的刺痛与麻木,列昂尼德的车子缓缓滑过来停下,我盯着那个在侍从的簇拥下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后,转过身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去格利普斯。”我呼出一口堵塞在胸口郁气,轻声吩咐。
此刻我的疲惫丝毫不亚于弗洛夏,情绪大起大落,神经在频繁的冲击下将近失去知觉,满足与失落一齐爬上身躯,意外出现的转机和层层笼罩的未来让我不由自主地叹息,我热爱挑战渴求未知,正如一成不变的乏味使我腻烦。想要再一次被抚慰的
但弗洛夏偏偏异常脆弱,她无法经受住生理上任何形式的索求,距离她太近是个错误的选择,特别是今天晚上,各种情绪交织缠绕在一起,留给理性的空间不多,理智不断衰弱的领导力无法统治残酷的兴奋感,我不会想到,自己居然有需要逃离巴甫契特的一天。
“殿下,斯达特舍先生已经将书本送过去了,他稍后会抵达格利普斯。”列昂尼德的声音从前座传来,他摁灭手机的亮光,车子穿越静谧的森林中,正式陷入一片黑暗。仪表盘的荧荧蓝光上下颠簸,视觉暂留落下的光点连成线,杂乱的线条不停地扭动。
离开尼娜昂诺之前,我花了点时间在一张草稿纸上列下记忆中与《灯塔》同样风格的书籍,弗洛夏的接受能力有限,显然她已经错过了教育启蒙的最佳年龄,我不想在无关紧要的方面逼迫她,张弛有度的进攻方式才能更好地捕获猎物,学会取舍才不会到头来两手空空。
我敢肯定,她会喜欢那些书,也许她善良又愚蠢,天真又幼稚,单纯又木讷,而且那些观点与看法已经在我还没有出现在她的人生之中时就已经变得坚固,不可动摇,那么就让弗洛夏泡在我为她制造出来的庞大的蜜糖罐子里,浸入甜甜的满是糖浆和幸福童话的世界中,一直一直呆在我的身边。
“嗯,那件事情查出来了吗?”我左右转动脖子,发出轻微的嘎嘣声。
“嗯······殿下。”列昂尼德明显地迟疑了一会,他侧过身子,措辞变得慎重起来。“几个大的家族已经排查完毕,除非拥有隐藏的势力部署,否则他们的嫌疑并不大。”
列昂尼德指得是大贵族们,我也料想到了,如果是他们下的手,事情不会做得如此不干净,行事手段毛毛糙糙不入流,成功的几率并不算大的情况下贸然动手,是他们并不害怕打草惊蛇,还是有其他原因?
事情发生在前天下午,弗洛夏的药物中混入了Pb(C2H5)4制成的液体胶囊,尽管日常食用接触到的物品都要接受严格的检查和筛选,进而在初次检查时胶囊就被发现,但是这还是表明有人已经盯上弗洛夏。
医生,厨师,侍从,侍女,管家这些需要高门槛以及详细背景调查的人很难出岔子,问题可能出在运送食材,搬运物品等等临时人员身上,不过也不一定是这样,Убогатогочертдетейкачает(Money makes the mare to go),人性在利益的驱动下到底能变得多么丑恶,取决于不同的程度,然而人性同样经不起考验,大部分人的自制力并不高,他们短浅的经验不足以坚守廉价的忠诚。
“所以,你是说巴甫契特钻进了一只毒老鼠,但你们却连它的影子都没看到。”我的忍耐全耗在弗洛夏身上,愤怒的焰火高涨,灼烧着名为平静的弦,达到极致反而冷却下来,我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隙,让月色流进来。
“······当天,有两位陌生的送花工,乘坐荷兰皇家航空公司专业输送鲜花的包机,于凌晨四点在阿姆斯特丹国际机场起飞,七点钟直达多莫杰多沃机场,他们在装卸工完成卸货后,直接从机场抵达巴甫契特与花房的管理者签署交接文件之后,中午十二点钟乘坐萨斯斯堪的那维亚航空公司离境。”列昂尼德停顿了一下,“但是可疑的地方在于从九点至十点离开巴甫契特前的这一个小时,完全没有他们二人的行踪记录,并且下午两点钟荷兰皇家航空会返回阿姆斯特丹,但是他们偏偏选择了时间更早,需要进行转机的那维亚航空,似乎哪怕麻烦并不愿意在境内多停留两个小时。”
我支着下巴点点头,轻轻哼了一声,示意列昂尼德继续说下去。
“所以在他们的飞机还未降落,来不及销毁相关信息文件时,我们就已经展开调查,这两个人分别持有德国护照和荷兰护照,荷兰人经过确认的确为在母公司Royal Floria Holland工作了十年以上的老员工。”
Chapter 101. 解药(四)
“另一个德国人则是从小在布达佩斯长大,生平经历十分模糊,像是后来被人为抹掉,他的照片与本人相差不小,目前为止只能依照他留在监视器上的画面进行寻找,但是他一直戴着帽子有意躲避镜头,所以并没有能取得较大的进展。”列昂尼德处理的事件不多,他从来没有遇到过找不到线索的窘境,不难听出有几分沮丧。
“这两个人与其他家族的关系明面上基本理清,暗地里或许存在关联,只不过送冬节将至,各个家族都较平时更活跃,很难在不惊动对方的情况下找到线索。”列昂尼德的声音低了下去,在巴甫契特的安全受到威胁的情况下,还要顾及嫌疑人们的颜面,作为激进皇党,他觉得巴甫契特的权威受到了大贵族挑战,开始隐藏不住自己不忿的态度。
我放松着身体,一只腿搭在另一只腿上,指尖开始断断续续地在窗沿上敲击,烦闷感笼罩在一起,来自车窗外偶尔闪过的昏黄的光线将车内不安地气氛照亮。
“列昂尼德,你希望他们成为你办事不利的借口是吗?”
讥讽地勾起嘴角,露出虚伪的笑容,列昂尼德的头压得更低了,他不敢抬头直视我。
极端的主义是灌输思想的终点,他们固执且难以改变,我对此没有好印象,但也不会反感,缺少独立灵活思考的人虽然顽固不化,但是他们忠诚的信赖度也比较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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