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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求生记(雾家三岁)


生理疼痛与心理疼痛之间同样存在差异,他们之间最显著的差异似乎是身体疼痛激活了体感大脑区域也就是外部链接区域,这涉及到我们的触觉。大脑以使用处理肉体痛苦相同的方式处理精神痛苦。
除了大脑外,身体和情感上的疼痛也涉及到类似的神经递质,包括血清素、谷氨酸和去甲肾上腺素等。在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后,与身体疼痛密切相关的炎症在体内产生,炎性细胞因子是促进炎症反应的化学物质,慢性压力会引发炎性细胞因子的慢性释放,进而导致“神经炎症”和抑郁情绪的进一步发酵。
因此,心理上的痛苦不表现在具体的部位,每个人身体的基础状况不同,可以是头部,胸口,心脏,甚至是腹部和四肢。
所以宽泛的概念下,病人没有特定的疼痛区域,只是会本能地不适,他们不能忽略来自身体的痛感,但找不到的伤口与漫长的忍耐下,自我怀疑自我厌弃,因为这种原因,他们无法将自己的痛苦述之于口,普通人会同情身患癌症备受折磨的病人,但他们很难理解一个看上去好端端的人为什么会长期处于悲观低落的情绪中,他们自然会用简单的安慰来开解病人,他们只能这样做,这没有错,只是这对病人来说毫无作用,甚至会加重他们的压力与不安。
因为急性压力通常会导致对疼痛的敏感度下降,就像处在某个紧张的时刻下,比如考试,在你全神贯注奋笔疾书时,你不会感受到手指因为书写而产生的酸痛感。但是抑郁症带来的长时间的压力往往会使我们对疼痛敏感。这种痛觉敏感性无疑加大了患者的痛苦。
当人们被痛苦频繁袭击,最初会奋起抵抗,此时他们充满积极性和信心 ,但当战线被无限拉长,他们被告知也许这会是一场需要用一生来完成的战斗时,之前积累的伤痛和对于未来的悲观情绪,他们会不由自主地慢慢放弃抗争。
追逐光明,你总能找见;但若是沉迷黑暗,你的双眼也将会被其蒙蔽。
趋利避害是大多数人的选择,好比你的手放在桌面上,一个铁锤狠狠地砸下去,第一下你会可能忍受,但是第二下是砸在第一下的伤口上,痛感越来越强烈,这时,你会选择挪开手。所以一般人被救起后不会有活下去的念头。他们会反复的告诫自己,只有死亡才会将一切终结。
这就是弗洛夏与众不同的地方,她从来没有过放弃的想法,仿佛是一个机器人,只被设定了活下去这唯一的程序,哪怕在药物所带来的严重的副作用之下,我看不到软弱与退缩。
我应该对弗洛夏讲实话,她需要的不是虚假的安慰,而是有人能陪在她的身边,不论状况好坏,永远不会放弃她。她想要的很简单,这些就足够了。
“只要有一个爱我的人,我就能够生存下来了。”弗洛夏第一次离开治疗室时,她微笑着,苍白的脸上竟然有着欣喜。“我现在不止有一个家人,他们很爱我,所以我很幸福。”
你没办法生活在过去,因为不管抓得多紧,过去都已经过去了。
但现实残酷的可怕,这世界上凡是值得拥有的东西,都不易获得。对于弗洛夏来说,活着,好好活着并不容易。
初次见到弗洛夏,肤色惨白,身材瘦小,手腕纤细被包裹在层层纱布下,一副没有血色与生机的模样。
但她的勇敢并不是常人可以比拟,同样年龄的安德廖沙还捂着脸在钻头下瑟瑟发抖,留下了到今天都没有释怀的心理阴影。
勇敢并不代表不害怕,只要是人类,拥有正常的情感,你当然会害怕会恐慌,而勇敢会提醒你当你害怕时,你该如何去做做。你是否可以保持冷静,是否可以选择去做对的事情。
我曾站在某个领域的顶端,荣耀与赞赏纷至沓来,我用它们填满内心中一直存在的空洞。不断地发现问题,找到答案,在那段称得上是青春的岁月里,我决定用整个人生去寻找答案,希望下一个答案能够改变一切,我不知道我想要改变地究竟是什么,或许是寻找真正的我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或许只是让自己活得有意义,作为虔诚的信徒,我希望自己的灵魂能够有点重量。
当你再也问不出问题,找不到答案的时候,你就失去了希望。
于是我选择与弗洛夏一起去巴甫契特堡,对于罗曼诺夫家族我了解不多,但是依照他们的行为处事,我并不放心让弗洛夏一个人进去,她的治疗才进行到初步阶段,此时更换医生不是一个合适的选择。我担心,由于对巴甫契特的抵触,弗洛夏无法很好地接受治疗。
她是独一无二的样本,也是我愿意花费数年数年时光的研究对象。
我一向热爱挑战,弗洛夏无疑是平淡的家庭医生生活中的转机,这是弗洛夏新的人生,也是我人生中一段新的历程和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的日子很悠闲。
老实说,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按照弗洛夏的治疗进程,我与她的会面频率应该保持在每周三次到四次,最好能进一步观察日常生活中的种种表现,进食量,睡眠时间,睡眠质量等等来不断调整药物的种类和计量。
弗洛夏需要医生,她的病情远比其他人想象得还要复杂,并且目前为止,并未出现明显好转的迹象。这一点被巧妙地掩盖在她强烈的求生意愿下,与旁人的期盼相吻合,造成病情减轻的错觉。
当病人的需求远远超过她本身可以负荷的重量,疾病会再次加重她的负担,那时一个不起眼的漏洞会使之前的努力全部白费。
但是现状并不如人意。
罗曼诺夫有意的缩减弗洛夏的治疗时间,每次的治疗她停留的时间只有一个下午茶的功夫,当谈话还未循序渐进,慢慢深入触及中心时,她就会被带走。
猪鬃和尼龙混合的笔刷蘸取颜料,将多余的部分刮走,在画布上涂抹。
浓郁的红色将蓝色覆盖,它过于厚重,大概要花上一两个月才会干,而且表面会产生龟裂。不过我不考虑这些,在我看来,画在最后一笔完成时失去作用,我享受着过程,结果是需要承担责任的,我恰好是个责任心并不丰盛的人。
“今天也要作画吗?”弗洛夏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她捧着我特制的柑橙花苞茶,小口小口地喝着。
我没告诉她里面有黑糖,她不喜欢黑糖的味道,可她的味觉实在不敏锐,从我这儿喝得所以热可可无一例外都有添加,她从来没有发现过。
“感谢罗曼诺夫们,我的空闲时间大大增多了。不要露出自责的表情,我不用转身就能知道你现在一定是这个表情。还记得我说的话吗?你没有错。”我换上另一只画笔,将它浸泡在松节油中稀释掉残留的绿色颜料。
我记得画画是弗洛夏为数不多的爱好。于是,快速甩掉画笔上的液体,我朝她招招手:“你想看看我的画吗?我自认为进步了许多。”
她点点头,将杯子放在茶几上,走了过来。“哇!你的画······很美。”她看到的第一眼,发出由衷地赞叹,虽然简单的形容词也在她的脑海中纠结许久才说出来。
很快,她的惊讶就体现在一时合不上的嘴巴里,她不掩欣赏地说:“我以为画画是你最近才开始的兴趣,没有想到你这么厉害,说真的,放在美术馆里展览也绰绰有余。虽然,我一点都不专业,但是这是整幅画带给我的感觉。”

弗洛夏在一些地方,比如艺术,比如情绪方面拥有着超乎常人的机敏。
“呐,看那里。”我指着画板左上角夹住得一张油画的缩小版扫描件。
弗洛夏凝神注视了一会儿,又将目光落在画布上,她恍然大悟,指着那张图片,“你在临摹这幅画吗?”
我会心一笑:“当然了。这可是鼎鼎大名的画家施希金先生的《瓦拉姆岛上的松树》,照猫画虎只能使它看上去相似,没有原作的生气和活力。”
“我觉得你画的很好,换个说法,临摹得很好,我很喜欢。”弗洛夏摇摇头,否定我的说法。
我认为弗洛夏之所以如此肯定的说,是因为她不了解,于是,我从画架下方的柜子中取出一本画册。“希施金是俄罗斯最具代表性的巡回派画家之一,有个说法是他一个人就代表了一个流派。所以你不用安慰我,立意、技法、创意、构图、表现力、形式的创新这些方面基本都达不到合格线,只是我一个浪费纸张的兴趣而已。”
不久前圣彼得堡美术馆开办了一个《十九世纪的画家》展览,这本画册是随展会送出的纪念品,希施金的画也被收录在其中。
弗洛夏的眼神在画布上打转,她盯了好一会,又想了想,扬起脑袋认真地说:“那不一样,施希金大师的画是一种感觉,你的画就算是描绘相同的景物,感觉是不一样的,你没有全盘复制,而是加上了你自己个人风格的色彩搭配,所以我没有在安慰你,我是很客观的。”
她挠了挠鼻尖,接着说:“不过,你和希施金先生是无法比较的,当然了,如果非要放在一起看,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违心地夸奖你。”
她说完就又将目光锁定到图片上。“希施金先生的画的树的确是现实中的树,走在森林的边缘时常可以看到,但为什么,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图片与实物以十比一的比例进行缩小后,图片的尺寸过于小了,弗洛夏不得不凑近观察,她的脸几乎要贴到画布上。
“希施金的画自始至终有且只有一个主角,那就是树,他为万树万木传神写照,无论是一片森林,还是原野上一颗孤独的参天大树,他用自己的方式去探索森林的奥秘。”我按住她前进的脸庞,画布上都是刚涂抹上去的颜料,照她这样的看法,迟早变成绿色的大花猫。
我说的话,在朗诵,也在悼念:“巨大的,充满生命力的绿色,浓重的,浅淡的,绿中夹杂着昏黄的颜色,衰败的,新生的,他们是树,用脱离了树这个简单的定义。生命从来不会平凡,在他的画笔下,史诗般的波澜壮阔,是生命不息奏响的圣歌。”
“所以你会觉得不真实,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都是来自俄罗斯广袤的森林,希施金最爱做的事情就是背着画夹和工具,穿梭在野外,山间,他擅长写生,找个地方席地而坐,从日出画到日落。” 我将画册放到她手上。“哦,这不是我说的,我可没办法现编出这种文科生们擅长的词句,照本宣科罢了,这本画册上介绍得更加详细,还收录了希施金其他的作品,你可以看这个。”
弗洛夏爬上旁边的画凳,打开了画册,她的小脑瓜要掉进去似的,眼珠子也被里面的图片吸引了。
“你喜欢森林对吗?住在卢布廖夫的时候,你总是趁着马尔金夫人不注意,偷跑出去。”
我为自己泡了一杯洋甘菊茶,住在巴甫契特,不论是研究弗洛夏的治疗方法还是写 paper,或者与业界在这方面有成就的其他朋友联系商讨,问题始终存在,解决的希望随着时间推移越发渺茫,我一开始并没有预料到会如此快的出现瓶颈。
“嗯。很喜欢,但是我不喜欢巴甫契特的森林,太干燥了,弹出一个火星,就能将整片森林烧光。”
弗洛夏很诚实,她在很短的时间内与我建立起良好的信任关系,她很少说谎,只是习惯于回避问题,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在于弗洛夏分明没有撒谎,但透过她的语言,心态的转折,发病规律种种细节都验证着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结论。
弗洛夏隐瞒了一些东西。虽然直到现在我没有试图与她进行更深入的交谈,但我相信,她这样做可能不是出自她本身的意愿,简单来说,弗洛夏没有欺骗我,她只是无法分清真实与虚假。
她我揉揉额角,虽然现在的病人只有她一个,但她身上的问题比马尔金一大家子都要多。
“好吧。”洋甘菊茶入口微微发苦,后味也许会变甜,也许不会,因为我第一次喝的时候,它的苦味让我提不起第二口的兴趣。加入三块放糖进去,那种滋味,不需要在苦涩中等待就可以获得。身为英勇的俄罗斯联邦帝国的人民,没有甜味,生活就算彻底失去意义。
我眯着眼睛呷了一口,让花的甜香味冲淡疲惫:“看完了吗?喜欢他的画作吗?”
弗洛夏心满意足地合上画册,她从高高的凳子上跳下来,把画册交还给我。“只看了有关于希施金先生的部分,我很喜欢他的画。虽然他已经去世了一个半世纪,不能见到他是让人很遗憾的事情,但是他的画会一直在,也许就算是我死掉一个多世纪之后,他依然会像今天一样深深着其他人,然后在他们的人生中被铭记。想到这里我就很开心了。”她一下子激动,一下子低落,一下子欣喜,到最后眼睛都里在闪闪发光。
“嗯···嗯···特别弗洛夏风格式的演说。”我把画册放回原位,朝着她提议:“既然喜欢,那就不要只停留在口头上,去那里,随便拿一根画笔,把你脑海中闪过的画面想法画出来。”
她明显一愣,犹豫道:“······我是喜欢画画,只限于涂鸦,就是几笔线条,简单的图案,顶多用蜡笔填色,和你的画完全不同。”她一脸为难,停在原地没动。
“这些都是我曾经的作品,我不会将它们保留下来,画完之后再用白色颜料覆盖一层,重新在画上作画,不用担心你画的不好,你的画不论是惊为天人还是惨不忍睹,最后都会再次被覆盖,不要希望我会手下留情。”我从靠在墙上阴干的几个画板中,随便挑出其中一个,替换掉画架上只完成了一半的作品。
“别忘记了你刚才对我说的话,不要去比较,专注于自己想表达的东西就好。”
弗洛夏不再踌躇,她点点头拿起笔,摆出一个煞有介事的姿势,小声嘟囔着:“电影里的画家就是这样作画的。”一边抬起胳膊,将画笔高高地对准画布,开始作画。
“那你还需要左手端着调色板,看上去才专业一些。”说着,我将调色板递给她。
弗洛夏接过去:“没错,就是这样。”她的眉头皱在一起,小脸上满是严肃与紧张,她一声不吭就这样继续自己的画画工作。
但很快,弗洛夏高高举起的胳膊肉眼可见地打颤,左手托着的调色板也因为过于沉重被紧靠在腹部借力,才没有滑下去。
我安静地看着,将杯子中的茶水慢慢喝完。
十分钟过去了···二十分钟过去了···弗洛夏还在坚持着。
她画得很谨慎,并不允许自己出现大的纰漏。
我放下杯子,开口问她:“你累了吗?”
弗洛夏停下动作,“有一点······”
“···挺累的。”她的脸上有一丝红晕,额头上也渗出一层汗水。
“那为什么不停下呢?”我继续问。
她看了看自己的画:“因为,还没有画完,只画了一个角落。”
我轻叹一口气,走过去从弗洛夏的手中取走画笔。“你觉得画画是为了什么?你不是专业的画师,画画只是你的一种休闲方式,那么既然你累了,就停下来,不要让原本是为了开心的事情最后反而加重你的疲惫。”
弗洛夏茫然地站在原地,她的脸上有着疑惑和困扰。“但是,我还没有画完,万一当画作完成后,喜悦远远超过其中的辛苦,那么如果不坚持下去怎么会知道结果。”她低低地说着。
“你说得很有道理,但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个画架的高度远超过你的身高,画笔也不适用于初学者,还有调色板,他是最大的型号,实木的重量在所有板子中都是最重的。”
我把画架调节到适合弗洛夏的高度,固定好之后,又从柜子中取出一块亚克力调色板。
“如果一开始方向就不对,那么顽固的坚持只会让你背道而驰,与目的地的距离越来越远。我知道坚强忍耐是一种美德,但任何东西一旦走向极端,它就无法拥有一个好的结局。”
我将管装颜料一个个挤到亚克力调色板上,用松节油稀释。“我不只是在说作画,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对吗?”
弗洛夏经历片刻的呆滞,接着,她反应过来,缓缓点点头:“嗯,我明白,但我需要时间仔细想一想。”
“时间多得是,现在呢,先把这幅画完成吧,如你所说,半途而废不是一个好习惯。”我把亚克力画板递给她,“不用画笔战战兢兢地一点点勾勒,你没有学过如何使用它,还不如不用。那么用手随便涂,不要禁锢自己的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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