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罗拉不敢忤逆弗拉基米尔,她的速度显著地加快,书本塞满了纸箱,她双手抱着箱子越过伊莲儿走出去。
我看着她们在一旁忙碌,愧疚的心情慢慢升起,仿若一根粗麻绳绕过脖子,一点点勒紧。
“其实···不用全部扔掉。”虽然不是我造成的,可如果没有我,它们还住在静谧的尼娜昂诺,而不是满身黑泥地被丢进垃圾桶。
弗拉基米尔不屑地冷哼,他又浮现出那种令人畏惧的笑容:“既然是你不需要的东西,就没有利用价值,那还留着它做什么?”
他仿佛对待情人般柔情细语,讽刺嘲弄的腔调格外渗人。
任何形式的拒绝都是对他的挑衅,他必须时刻警惕,镇压所有违反他的条律的人。
面对敌人的语言暴力,我选择······
“对不起。”当然是苟一步海阔天空。我低垂着脑袋,表现出真心反省,深刻检讨,永不再犯的悔悟。
“我知道错了。”
阿芙罗拉摆上一个新花瓶,将零食和其他七零八碎的小东西重新放回原位。
她的动作再轻,也不可避免地发出声音。琐碎的磕碰和摩擦声是一片静默中的异类,它扭曲着吊诡的氛围,有些刻意的和谐。
弗拉基米尔停下敲击的手指,他几不可闻得叹气。“没有下一次。”他大发慈悲地终止了高输出的冷气,幸好屋子里的暖气充足,阳光也不辞辛苦地继续照耀大地。
我绷直的肩膀快速塌陷,我得看清哪里有地雷,哪里是安全的,结果经过几番试探才发现这根本就是一片雷区,而我,只能站在一个小小的圆圈中心。
“弗洛夏,你该在我面前打开礼物,这是最基础的礼貌,我假设你从马尔金家族那里什么都没学到,可这一点总不需要旁人去教吧。”弗拉基米尔将书的事情抛开,他硬邦邦地说着,看来余波还没有过去。
虽然他的话很不客气,但我仍旧大方地原谅他,而且礼仪不等于礼貌,他是最没有资格教育我如何讲文明,懂礼貌的人。
“哦,好的。”我不敢再耽搁,急忙拿起身旁的小盒子,用力掰开,咦?怎么打不开,我使劲再次发力。
“另一边。”我滑稽的样子取悦到弗拉基米尔,他不再冷冰冰地用眼神杀人,反而有点无奈地提醒。
盒子前后左右没有区别,严丝合缝做工十分精致,我情急之下一时没有分清。
“······”我换了一边,轻轻扣住没怎么用力就打开了。
一只蓝宝石耳钉。
“你确定是它吗?”我将盒子里的东西展示给他看。
一弯相瞒大颗钻石的圆月上,五颗晶莹剔透的水滴状蓝宝石环绕成花朵的形状,比天空更蓝,比深海更清,是从夜幕上取下一片最珍贵闪耀的碎片,钻石也成为背景板。
我不知道价格,但它无疑是绝美的。
弗拉基米尔看都不看一眼。“对,送给你了。”他用丢掉一颗烫手山芋的口气,好像送给我的不是耳钉,而是一团让他头疼的垃圾。
“谢谢你。”我不能拒绝弗拉基米尔,“耳钉原来只有这一只吗?”我印象中耳钉是成双成对的,很少见到孤零零一只。
不过一只还是一对对我没什么区别,我没有耳孔,即使我有戴上他也需要不少勇气。
它可以让所有人为它驻足停留,我不希望见到的所有人都盯着我的耳朵看,还是适合躺在漆木盒中成为收藏品。
弗拉基米尔皱起眉头,他对这个问题有些有点抵触。
Chapter 89. 礼物(三)
“他是从我母亲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那里开始流传下来,具体谁的不重要,只是会留给自己的女儿。”他一只脚搭在另一条腿上,翘起二郎腿,像是讲述睡前故事的轻缓和平静。
“往上数应该有四五代人,她曾经遗失在某次叛 pan|乱之中,我的外婆花费了巨大的人力和财力从一个商人那里买回来,传给我的母亲。”弗拉基米尔的手支在下巴上,从回忆里找出它的历史,悠闲地说给我听。
果然价值不菲,现在它是传家宝一样的物件,我左看看右看看都觉得它的主人不应该是我。
“虽然这是一个秘密,但你应该知道,我只有一个兄弟,我的母亲现在有没有女儿我并不知晓,在我小的时候,没有女生,她就把这对耳钉分开,我和我的兄弟一人一只。”说到这里,弗拉基米尔停了下来。
好吧,现在它的地位又上升了,父母留给两个孩子的东西,怎么听都觉得和堆在巴甫契特库房中的其他贵重的不同,我和蓝宝石耳钉的距离被不断拉开。
我迟疑着,反复在内心里衡量,组织语言:“你戴过吗?”
弗拉基米尔一脸你还是问出口的表情,让我明白这才是他不愿意说的原因。
不过他很快就释怀了。“当然,我从刚出生带到懂事为止。”即使他讲出来,面上的厌恶仍然没有散去。
我想,我能明白他的心情。耳钉的确很美丽,但是花的形状确实不符合弗拉基米尔的气场,难怪他很早就不带了。
不过,以他的长相,而是一定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精致的五官和肉嘟嘟的脸庞,好想看一看。
最主要的是那个时候的他对于我来说丝毫没有威慑力,我就能够肆无忌惮地玩弄他粉嘟嘟的脸蛋,仗着比他高力气大,顺便教他好好做人,不要欺负其他小孩子。
想象始终是想象,不免让人遗憾。
弗拉基米尔的耳钉,感觉不太想要收下来,不止对他,对于我也是一个棘手的东西。放在床头的保险柜?不,床头没有保险柜,只能让阿芙罗拉帮我收着了,别看弗拉基米尔嘴上不在意,如果我把它搞丢了,下一次被毁掉的就不仅仅是地毯和书了。
就在我私自为它决定去处的时候,弗拉基米尔打断我的计划。
“你戴上试试。”
“不用了,我没有耳洞。”我摸摸耳垂,我从来没有打过耳洞,不论是以前还是成为弗洛夏之后。
索菲亚提过一次,安德廖沙认为饰品和时尚感中挑一样,他会让我先去学习好好穿衣服,“小孩子素素净净的就足够漂亮。”他是这样说的。这件事情就没有下文。
弗拉基米尔不说话了。
他用一种恬静但令人忐忑的神情注视着我。
我目光四处游移,心神不定,希望不要是我想的那样。
伊莲儿打破了二人的对望,她走到弗拉基米尔身边,半蹲下来,将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放在他手边。
“弗洛夏小姐可以考虑打一个耳洞,巴甫契特里的人现在就立刻过来,如果您有意愿的话。”
来了,不是弗拉基米尔,而是我贴心的侍女说出来了,这种被自己人从背后捅刀子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弗拉基米尔听到后,看了伊莲儿一眼,赞许地瞥过去,而伊莲儿站起身退到一侧,将托盘捧在胸前,微笑着颔首。
喂,既然这么做,可不可以不要明显到我都能看出来。
我无力地深呼吸一口气:“我觉得还是晚一些再打也可以。”
我不害怕疼,只是觉得十分麻烦。
消毒,清洗,睡觉时不能压住,头发会被勾住,无法趴在臂弯里晒太阳······缺点太多,多到我认为这是一件没有必要去做的事情。
当然,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我想要戴上耳环时再做也不迟。
伊莲儿来到我身边,她弯下腰凑近看了看。“弗洛夏小姐,您年纪小耳垂很软,这个时候打耳孔比较不会痛,而且恢复得也会更快一些。”
“是,是吗?”她的气息吹拂到我的脸颊上,我不知道她说得是不是真的。
果真是这样吗?我有点动心,早点穿是一个洞,晚点穿是一个洞。
“是的。弗洛夏小姐,您不是上次看到伊莲儿饰品盒中的一串珍珠耳环吗?等您有了耳洞,就可以用来搭配衣服了。”阿芙罗拉同样成为说客。
珍珠耳环是很美,但它是放在手心里,而不是挂在我的耳垂上。
三个人的进攻,我实在难以招架。换个思路,我想了又想,一个字,拖————
“那就以后,不是,下周,下周怎么样?”
弗拉基米尔阴恻恻的声音,穿透了站在我身前的伊莲儿。
“你还记得没有价值的东西,它的归宿在哪里吗?”阴险的警告,深褐色粘稠的流动状液体似乎顺着胳膊淌下来,将蓝宝石淹没吞噬进去,伸手去够,但是无法从沼泽咕嘟咕嘟冒着腥臭的浑浊中找到它。
我垂着手,决定任人宰割。“好吧,今天也不是不行。”
阿芙罗拉绽开笑容,看上去高兴极了。“您稍等片刻,他已经在来的路上。”
所以,根本不用询问我的意见,看来他们巴甫契特的很懂得团队合作,默契早就在不知不觉中产生。
我彻底死心,将盒子塞给伊莲儿。窗外看上去比屋内暖和得多,树枝随着风微微摆动,饱满的绿色不曾因为冬日失去光彩,如果不去触摸风的温度,似乎外面还是盛夏,明亮的残暴的炽热,逼迫万物抽枝制造阴影,那底下有凉爽的空气。
“等等。”弗拉基米尔按下暂停键。
我忍不住暗自期待。
“他们不用进来,把工具留下来。”他吩咐着进入房间的列昂尼德先生。
列昂尼德先生效率很高,没等我从中找到这句话的重点,他捧着白色小箱子递给阿芙罗拉。
我看向在场的每一个人,似乎他们天然可以用彼此的心声交流,在我不知道的时候达成某种默契。
不过我并不讨厌,说明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不会变得和他们一样,我不适合巴甫契特,也不属于罗曼诺夫。
一切刚刚好。
弗拉基米尔站起来,他走到露台的边缘处停下。“我来帮你穿耳洞。”他语气很平静,俯视着跪坐的我,再明显不过的肯定句,找不到能够质疑的点。
他往前一步,就能和我一起被午后的阳光笼罩,他还在界限之外,光线多情似的照亮了他的脸庞。
他低着头,光芒注入暗沉的蓝色中,风平浪静。汹涌和湍急的波浪跳跃着驶向远方。甜甜的椰汁和芒果混合的热水水果的香气,在舒服的海风中,细细品味大海的美丽。
这不能诱惑我。
我抬起头:“你???!!!!”
俄语中“你”发音,嘴角向两边翘起,但我敢肯定我的脸上不会有一丝笑意。
我的底线就是没有底线,在不伤害到家人的前提下,我就是一根橡皮筋,扯着扯着弹性似乎在增强,松手后也能恢复原状。
可这些人就从来没有担心过,有一天会把这条皮筋扯断吗?
“对,我帮你穿。”弗拉基米尔解答着我的疑问,他理所当然的态度使我有了一点点动摇。
他是不是有某种不好说的爱好,专注穿孔一万年,在这个领域经验丰富。
亿万分之一的侥幸心理,我眨巴眨巴眼睛,疑惑地问道:“你的耳孔肯定不是自己穿的吧。”笨蛋,他出生时就有耳洞了,他又不是本杰明·巴顿。
“你说呢?”他挖苦地反问,居高临下的嘲笑。
现在不是打退堂鼓的时候,我又问:“那你也没有帮别人打过吧。”
这次的可能性是千亿分之一,我一时说不好哪个可能性更大。
他犹如受到侮辱一般,平静的海面上浪花撞击在沙滩上,留下白色的泡沫,浪变大了:“你说呢?弗洛夏,我会帮谁呢?”
弗拉基米尔的耐性不好,这才几句话又将他惹毛了,我好像总在不该逗留的领域里拥有特殊能力。
问题,回答。这才是标准的对话,反问只能让气氛尴尬,想也不用想尴尬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确信无疑。“那么,你,从来没有穿过耳洞,穿耳洞的经验,我没有说错吧。”我总结地十分到位,连我自己都震惊于这个答案。
他是如何做到对某件事情一无所知的前提下,依然充满信心。
弗拉基米尔的嚣张气焰瞬间消失,他罕见地无言以对。“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他像是许下什么了不起的承诺。
这种唯一,我心领了,但我很想要谢绝。
我心里的那根弦越绷越紧,越绷越紧,仿佛永远不会断裂。
术业有专攻。知道的道理有先有后,技能学术各有研究方向。我承认他是天才,他的智商也许是我的两倍,他的学识丰富,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打耳洞是一件特别特别简单的事情,甚至不需要思考,但是你得有经验,你需要学习,在非人类的身上练习。
他到底明白不明白,不让专业的人来做他们的工作,受伤的人只有我。
列昂尼德先生上前一步,为他的小主人解围。
“弗洛夏小姐,您完全不用担心,殿下在决定为您穿耳孔之前,特意花时间请人指导过。”他说完,不等弗拉基米尔作出反应,就立即接着对他躬身赔罪。
“抱歉,是我多嘴了。”
原谅我不能想象弗拉基米尔在别人的指导下,一步步尝试,学习。我自认为不好糊弄,这种程度的谎言实在不够用心。假如说他自小天赋异禀,无师自通凡事只要看一遍就没有任何问题,这种借口从事情发展的几率上才比较有说服力。
列昂尼德先生的头深深低垂着,与平时向我问好时完全不同,如果弗拉基米尔不叫他起来,他就会一直这样下去。
对此,弗拉基米尔只是不在意地挥挥手,“出去。”他的注意力不在列昂尼德先生和他说的话上,而是用眼神和低着头的我展开拉锯战。
我不觉得这时候该退让,可除了沉默我没有其他方法,甚至“我不愿意”这几个字都足够使我丧失全部勇气。
我们僵持着,没有人愿意后退一步。我是觉得不能再仍由弗拉基米尔摆布,而他,大概率人生字典中从未有过退让二字。
“弗洛夏。”他轻轻呢喃,他像一幅凝固的画像,少年低垂脖颈,脆弱之下涌动着快要喷薄而出的向往。“你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忘了吗?”
“你说过,你相信我,我会保护你,不让任何人伤害你。”他的方式和我不同,他一直待在终点,我却在路途的一半时就瞻前顾后,忘了迈出下一步。
“那其中也包括我。”
青春里朦胧的的悸动总在不经意降临,它是蜘蛛吐出的丝,当你发觉时已经无法轻易逃脱。
承诺在期待中不再轻飘飘的,他有了根,随着风在肥沃的土壤里生长,渐渐有了分量,最后会开花吗?会吗?
“我记得。”我相信他能办到。虽然给我一千次机会也不会想到,这句话会被用到这种事情上。
那根橡皮筋放弃抵抗。
说到底这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没有必要和弗拉基米尔争执,一个直径一毫米的伤口算什么,如果他想,随随便便卸掉我的胳膊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他自己不需要动手,一个巴甫契特守卫的战斗力,我连三十秒都坚持不下去。
时间久了,别的事情不好说,但自我安慰的能力日渐增长,我几乎可以从所有不利于自己的情境中看到积极的一面,有时候真想拍拍自己的肩膀,赞叹一句:“辛苦了,你做得很好”。
尽管我无论如何都不想承认,弗拉基米尔一点点入侵我的领地的过程中,我每天都胆战心惊地想办法从他手底下活下去,除了并不频繁的抑郁情绪和依然没有解决方法的睡眠障碍,我慢慢停止在深渊中的继续下坠。
“那······你要小心一点。”从肚子里将这句我纠结了很久的话吐出来,把问题丢给弗拉基米尔后,身体变得轻松极了。
疼痛对我来说从来不是一个问题,痛苦和弗拉基米尔一起才令我头疼。
“···好。”弗拉基米尔目的达成,一如既往。他带着一股充沛的满足感,侧着身子坐到露台的石板上,一条腿弯曲,另一条腿踩在地面上支撑身体。
阿芙罗拉准备着需要的工具,她被弗拉基米尔的愉悦感染,脚步都变得迅速和轻盈。
这是事实,多种因素组合起来,弗拉基米尔拥有了蛊惑人心的魔力。身份,外貌,学识···他懂得利用它们,将人们玩弄于股掌间。
他拿过漆盒,有几分可惜:“你的伤口在没有度过容易发炎的前三天时,不适合戴它,它有点重。”说着,就放在一旁不再理会。
“我想快点看到你戴上它的样子。”
他坐在我的前方,整个人探进阳光里。他安静地看着我,浅橙的光晕中一切静止了,阿芙罗拉的脚步声,伊莲儿的细细碎语,窗外的风,晃动的树枝,甚至是阳光,都温柔地停下动作,看着他露出青涩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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