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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求生记(雾家三岁)


我承认依照外貌来判断年龄挺不靠谱,而且相当的唐突,但是不得不说阿芙罗拉的外表太具有欺骗性。
一丝不苟的妆容加上中规中矩的灰色低调套装,随意搁哪个角落,都能融进灰色石墙里去,凝固成毫不突兀的石雕圣像。
“是的。”阿芙罗拉没有在意我的失礼,她用干净的毛巾轻轻擦去我脸上意外沾到的发膜,不忘替我化解尴尬:“说起来也有十年的工作经验,没有察觉,在迷宫里已经呆了如此长的时间。”
她感慨地叹息,像是拥有牢笼钥匙的自由人,甘愿沉迷。
奇怪瑰丽,扭曲的迷宫里,怪物丑陋又恐怖,依托现实直到最后脱离。
奥菲利亚致于迷宫来说是一缕照进黑暗的光,一股满载生命活力的溪流,淌过阴冷的谷底,迸发出芳草和繁花密叶的气息。
“况且,我不是奥菲利亚,在百无聊赖之际想得逃避现实而打开魔法世界的大门,突然成为传说之中失明了走失的公主,身负着战胜迷宫使命,胜利的远方有苦苦等待她一世又一世的父亲和臣民。”阿芙罗拉顿了顿,接着说:“我不具备那样的能力,意味着需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叩响那扇大门,获得潘恩的准许进入。如果可以,我愿意一直一直游荡其中。”
阿芙罗拉毕业于圣安德鲁斯大学古典文学专业,在这一点上,她与安德廖沙他们几乎没有区别,习惯于将简单的词语结构打乱,赋予高深晦涩的深意。
通常情况下,我需要把左脑和右脑掰开,分别思考,试图理解他们真正表达的东西,而不是仅仅浮现于表面那一层。
“爱丽丝梦游仙境?不不,弗洛夏小姐,那是属于女主角的待遇,是故事里唯一一个主人公,您的故事。”
阿芙罗拉把我的头发用柔软的大毛巾包起来,在尾端打上一个蝴蝶结,她注视着我的目光里有深沉的羡慕,向往,赞叹,我目不眨睛地找寻,丝毫没有发现妒忌、憎恶和嫉恨。
她如水的眼神落在我身上,手轻轻将掉落出来的碎发拨到耳后:“快看呀,在没有比您更像公主的少女,弗洛夏小姐······小心您的手!”
阿芙罗拉突然紧紧抓住我缠着纱布的左手,我挤压着之前从头发上流淌而下的泡沫,一时没注意用上了搭在岩壁的手。
指尖和半个掌心的白纱被打湿,阿芙罗拉小心地捏出边缘的水渍,掩饰不住的愧疚。
我不忍心她自责,用力地甩甩手,指着翻出来的白色内衬:“不用担心,里面还有一层弹力绷带。”
阿芙罗拉显然没有被成功安慰,她托起我的手心,谨慎地翻开查看。
绷带微微发青,自然纤维编织而成的表面细纹没能抵挡住泡沫水的袭击,明显不复干燥。
“我去帮您取浴巾,伤口看来必须重新包扎一次了。”说完,她不等我回应就急匆匆地离开浴室,高跟鞋的敲击瓷砖地板的声音失去了镇定自若,变得慌乱和焦急起来。
我举着胳膊,走到池子的另一边,坐到水面之下的台阶上。
按开固定的钢扣,放到一边,一圈一圈开始解开湿透的纱布。
长长的白纱一点点脱离手腕,沉入紫色的花园,看着逐渐露出久违的掌心,我缓缓地叹出一口气。
阿芙罗拉说错了。
我才不是幸运的爱丽丝。
在此之前,在我固执不愿变通的刻板印象中,罗曼诺夫绝对是邪恶的化身,而我到来这里只是为了战胜他,或者不去逃避,只要打败愚蠢的恶龙,就能越过迷障来到塔楼救出家人们。
这样来看,我更像是奥菲利亚,连结局也出奇的一致:一种说法是她挂着微笑死在了幻想中的世界,另一种则是她成功通过考验,回到自己的国度,幸福地统治了几十年。
前者是现实主义讽刺式题材,后者是传统童话的幸福结局。
谁的赢面更大一些?我需要去赌。
至于阿芙罗拉坚定的王族至上观念,我不置可否,人们都在为自己而活,理想、信念、目的或者是卑鄙的不择手段,都是一种方式,让自己存活在世间的力量之源。
有人是爱情,有人是亲情,有人是大无畏的奉献精神,在这一点上,没有谁更高级。
绷带撕扯到了一部分皮肉,我嘶一口冷气,眨眼之间将黏连的部分狠狠拽下来。
横亘中心的伤口,依旧狰狞无比,白色的丝线强拉硬拽,把分开的两极牵扯到一起,歪歪扭扭的是卡斯希曼医生的杰作,凌乱又张牙舞爪地能看见血管缝合处的断裂。
掌心慢慢用力向外扩,痛感渐渐刺激起来,嫩白的皮肤不堪拉扯,露出了伤口里血红血红的肉,比被热气烘地红通通的脸蛋还要红。
像公主一样的少女?怎么看都是与我极其不匹配的身份,我决定无视被皇室情结而暂时蒙蔽的阿芙罗拉的赞美。哦,我不必太当真,也许,她也只是决定无视我的伤口,完美挑不出错的社交礼仪。
“哐——哐——哐——”
恢复镇定的阿芙罗拉快步走到我身边,为我披上过于宽大的浴袍,沉淀过的激动仍旧波涛汹涌:“弗洛夏小姐,原谅我的失误,我错误估计了您的身量······没有正好合适的。我已经安排好工匠,最迟明早您沐浴之前送到。”
我倒不介意浴袍的大小,只是已经深夜了,他们得连夜赶工才能完成。
啧啧啧,等以后离开巴甫契特之后,我可以编出一本《论特/权阶/级的伟大与腐/朽》,取材真实,略有加工和改编。
我站在蓝海石上,双臂举起,阿芙罗拉正弯着腰整理腰间的带子,她投下一片阴影,有点暗,更显出她的目光灼灼专注。
我可没有沦落到被奢靡的生活方式同化的地步,事实上,用一只手实在很难搞定三层系扣。
懒得再问为什么,罗曼诺夫家族连浴袍也不放过,复杂程度基本等同于英氏束腰晚礼服,需要裙撑的那一种。
我的思绪随处乱飘,很难集中到某一个具体的地方。热水洗去尘埃,同时也带来了疲倦,上眼皮下眼皮之间抹了胶水,一眨一眨,粘性正在增强。
正当我的精神已经决定钻入柔软的被窝时,阿芙罗拉以一贯轻柔的语气,笑眯眯地抛下一个平地惊雷:“哦,弗洛夏小姐,我忘了告诉您,您得迟一些才能睡了。”
她的笑容跃上眉梢:“殿下刚刚离开外间,他转告您,一会儿会亲自来帮您上药。”
阿芙罗拉眨眨眼,她的欣喜透过标准微笑的八颗牙齿间传染:“或者您需要化个妆,不不不,剥了壳的蛋白也不会比您的肌肤更加透亮滑嫩,自然的淡粉色也完美极了······不过,是不是该在眼部涂点遮瑕,恕我冒犯,泛青的眼圈是我能找出唯一的遗憾······或者一点点的唇膏,樱桃味的怎么样?”
我呆愣愣地让阿芙罗拉上下摆弄,不是我不反抗,而是大脑CPU 超出处理容量,濒临死机。
我以为再如何漫长,这一天终于,不可避免地走向终结,也许明天的第一丝光线会告诉我苦难从不曾远离,不过,管他的,明天的事情可以明天再说。
我抱着不负责任的宽慰带来的慰藉,被啪叽摔在坚硬的大理石地面,炽热光亮穿过教堂彩色的玻璃花窗,投射于神秘灿烂的光影下,光斑闪烁若隐若现,轻易迷失踪迹。
没错,那就是散落一地的残骸。
我回过神,顾不及穿拖鞋,光脚披散着阿芙罗拉擦干一半的头发,飞速地连着跳上两级台阶。
阿芙罗拉仿佛受到巨大惊吓的声音,声线直逼接近尖叫的尖锐锋利:“小心脚下!!!弗洛夏小姐!!!你别跑啊······”
“······”右手麻利地掀开褥子,左手拉过枕头,飞扑上床,动作连贯,一气呵成。
我背朝门口,身体团成虾米状,左手包住刺痛的右手放置在胸前,被子盖住半边脸,灰蓝色很暗沉,让白皙的两颊上不正常的红晕缓缓浮现。
不跑怎么行,我需要睡眠,这是能够不被拆穿,避免面对弗拉基米尔的最好方式,如果他还有一丁点儿的良心,就不会把我吵醒。
阿芙罗拉紧张地在床边打转,她根本没有料想到我是这样的反应,她的声音压得极低,艰难的微笑使温柔变得不那么顺畅:“您需要等殿下来,弗洛夏小姐。”
鬼才会等他,我收收下巴,减少暴露在被子之外的皮肤。
“您的伤口得重新包扎,或者我可以帮您。”
哼,幼稚的拖延战术。
“头发···头发没干就这样入睡,明早起来很有可能会偏头痛哦。”
没关系,没关系,这点痛我还不放在眼里。
“弗洛夏小姐,您先别睡呀······”
不,我已经睡着了······
没错,我睡着了,梦境,梦境快点到来,我等不及扑入你的怀抱。
我暗自催眠,努力追逐着被弗拉基米尔吓跑的睡意,我很想翻个身,过度软和的床垫无限放大了承重力,右侧身子开始略微地从肩膀麻木。
哦,我已经不再是水中的小羽毛了。
翻一次身吧,来,自然地,随意地,如同熟睡的人无意间做出的举动,先微微侧过身体,然后顺畅地······
我的预谋在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中戛然而止,瞬间一动不动,僵硬地固定不舒服的姿势,大气也不敢出。
我听见,阿芙罗拉迎上前,拘谨地行礼:“弗洛夏小姐······似乎是···睡着了。”
难为她没有完全屈服在弗拉基米尔的权威之下,保留了一部分真相,虽然她结结巴巴的,听上去就不太有什么说服力。
高跟鞋远去的清脆,紧接着轻轻的关门声仿佛是阿芙罗拉如负释重地呼吸。
我紧张的同时不忘反复催眠自己,睡啊,睡啊,别管屋子里多出来的家伙,睡吧,睡吧。
然而,我清晰的一声“咕咚——”咽口水的声音竟然如同轰隆隆的雷声,震动寂静,空旷的房间里循环回荡。
“弗洛夏——”他绕过床站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低声呼唤。
头发半湿,聚集起来形成饱满的小水珠,一滴滴钻入敞开的浴袍后领,说不上十分寒冷,只不过温热脆弱的皮肤接连被触碰,刺激起一片寒颤。
左手放开右手,攥紧身下的床单,指节不得不用力才可以不让滑溜溜的绸缎从指缝里偷跑出去。
“弗洛夏——”
这次,冷冷的香味沾染上我薄如蝉翼的眼皮,他也许蹲下来,也许是弯腰凑近,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糟糕极了。
眼皮不听使唤地开始痉挛,我还没有学会如何控制压力,不明显地将它表现出来,身体自动采取最直白的反应,睫毛眨个不停,我有些灰心丧气了,只要弗拉基米尔不瞎,如此近的距离,他没道理不明白我在装睡。
更糟糕的是,热水稍稍舒缓的‘胃痛’再次复苏,它拥有神奇的魔力,将充盈的温暖眨眼间全部带走,从手脚开始,冰凉正在蔓延。
“弗洛夏——你明白的,我适当的礼仪将会到此为止。”
弗拉基米尔撩开钻入睫毛缝隙的发丝,尾音压低,像朦胧的雾气缠绵,奇异的温柔。
他的吐息进一步接近,他的味道,霸道地,不留死角地全方位入侵,驱赶走新鲜晨露般的拉文德花瓣和雪松清淡的木香,轻而易举地使我闻起来,重新变得和他一样了。
我无法再维持平缓的呼吸了,疼痛似乎需要疏解,而不是闷在被子里,连喘息也要经过精密计算。
我知道,他知道我醒着。
他也知道。
无关乎事实到底是什么,竞争拉锯战的奖励只是一口气,我不想认输,即使右手按在小腹几乎能贴到后背的程度。
荆棘绚烂地渗透外壳,从伤口里长出来。
疼痛极速加快呼吸的频率,像丢失了呼吸器的哮喘病人,无力的佝偻着身子,脸庞划过汗珠,煞白地退去富有生气的血色,埋在被子下的嘴唇辗转于牙齿之间,鲜红的脉络爆出一根鼓胀的毛细血管。
“弗洛夏!”弗拉基米尔的声音染上隐隐的怒气,他似乎忍无可忍地颁下最后通牒:
“три······”
“второй”
“o······”
“晚上好,弗拉基米尔。”
我一把掀开被子,像拉弯的弹簧,敏捷地坐起身子。嘴角大幅度咧开,绽放出惊喜精确到毫秒的,巨大的微笑。
不需要镜子,我也明白,此刻的我简直蠢得无可救药。

巴甫契特堡最忠诚的仆人。
沙皇村里的伊莲儿,阿芙罗拉······一起长大的朋友们也成功获得了准许进入巴甫契特的荣耀。
哦,不,不应该提及“朋友”这种说法,殿下一向对此嗤之以鼻,会让殿下的眉头轻轻皱在一起,那么用不着辩解,我没能完美地胜任那一天的工作。
殿下最近的心情越发难以揣摩,事实上,殿下十六岁生日宴会时,当着众人的面,无所顾忌地撕碎了卡亚贝斯先生的生日礼物《桂冠:阿波罗与达芙妮》。
当时殿下看着那本书的眼神,冰冷而怪异,像是格斯托尔国家公园里硬邦邦的石头,围着热带草裙,滑稽地跳起了舞。
之后便是愤怒,苛责和不满混合在一起,搓成一团,就成了点爆火药桶的引信,钚呲呲,瞬间燃烧滔天的火海。
我站在镜子前,细心地发好领子的每一处褶皱,尽量绝对不要留下一丝不平整的地方。
常年受训的生活经历塑造出良好的习惯,也是能使殿下最安心的常态,他不能忍受毛毛糙糙的人或者事情,在这一点上来说,是极度的精神洁癖,任何使他感到麻烦的事情都应该丢出俄罗斯的国界线以外,最好是阿拉斯加和格陵兰那,属于爱斯基摩人的地方,它们生还的几率就会变得无限低,我想,这是能让殿下稍稍绽开笑容的一个好办法。
就像殿下认为的,我是一名纯血至上主义者,尽管严格来说,我并不算是。
我自身的血缘没有任何疑问,父亲的人生轨迹同我一样,按部就班地完成所有的培训之后,在爷爷手把手的教导之下,成为一名合格的管家。
虽然最后不幸和主人们一起遇难,当然,我认为这是一名管家并非最幸福,但的确称得上是最光荣的告别方式。
父亲身亡后,爷爷将家族的希望全部托付给我,爷爷的爷爷,往上数个六七代人,列昂尼德们都伴随气宇轩昂的沙皇身后,忠心耿耿。
我们经历过政变,暗杀,革命,起义,甚至意外被捕,因为身份特殊而被一群大言不惭,衣衫褴褛的叫花子们架在火把上,严刑逼供,我的祖先们也没有因此吐露一分一毫王室的信息,即使是鸡毛蒜皮的仆从轮值表也别想知道。
“致最忠诚的列昂尼德们!!”
来自亚历山大一世平定动荡后的庆祝晚宴上的最高褒奖。
我们为荣誉而活,像这样。
唯一的麻烦就是母亲的姐姐,嫁给了沙皇村以外的人,要知道沙皇村的面积可不会因为它的名字里有个村字而是偏僻狭窄的小地方,比起鱼龙混杂的莫斯科,这里的纯净才配得上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巴甫契特堡。
自然而然,我有了一个妹妹。本来这是足够令人高兴的事情,但是她的血统超出了我可以理解的范围。
不要以为只有王室的人才会在乎血统,其实,到这里来看看吧,侍从们也分三六九等。
骑士,管家,侍卫近身侍候的同属出一个等级,之下有厨娘,仆从······种类还有很多。我能理解的范围是母亲的姐姐,是的,我拒绝称呼她为姑姑,她可以嫁给城内的铁匠,裁缝,画师这些足以称得上低贱的工作,即使以往他们还得尊称我一声“主管大人”,不过这些都还算勉强压在了底线上,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可以蒙混过关。
然而,她不断破坏了我对亲人之间最后的容忍,还生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血。
她长得挺可爱,一头类似阿芙罗拉的红发,肉乎乎的脸蛋上一小片浅棕色的雀斑,眼睛可真不算小,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的位置。
怎么办呢?我无法对她产生任何期待已久的哥哥式的关爱,老天!为了练习时刻保护妹妹的骑士风度,我甚至放弃了唯一一次有可能和殿下共进午餐的机会,仅仅为了参加母亲的姐姐的婚礼!!
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对那一家子人失望,没有节制的豪饮,男士们扯开领带低俗粗鲁的笑话逗得其他人前仰后合,荤段子成为愚蠢活跃气氛的手段,我竟然看见有一群圣彼得堡来的女孩子当众调整内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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