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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求生记(雾家三岁)


众所周知,如果你没有擦干头发就上床睡觉,最起码要做好醒来时头痛的准备,显然,我同样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不过事实上头没有特别痛,这让我松了口气。大约是身体已经习惯了断断续续的痛感,强韧的痛觉神经已经不会对这种不痛不痒的触动作出反应。
浅金色的头发毛躁凌乱地窝在睡衣宽大的衣领里,我揉了揉肿胀的眼睛,将头发解放出来。镜中的女孩虽然苍白,但显然面上的疲乏与抑郁消去不少,这还是挺让人欣慰的,事情似乎慢慢向好的地方发展,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我用冷水打湿头发,让它们稍微服帖一些,不那么的张牙舞爪,虽然最后的成果说明了,这样的努力并没有起到多大的效果,但好歹多少顺直了一些。
现在不是该担心头发的时候。
索非亚已经结婚了,那么她和她的丈夫住在一起,就在这里?她有孩子吗?有吗?应该有的吧。我脑中狠狠纠结仍不忘仔细地数着脚下的台阶,小心翼翼地下楼梯。对于我这样一不小心就会摔倒的人来说,是该要多花些心思,我可不愿意身体因为我的鲁莽而受伤。
“您需要现在用早餐吗?”管家安德烈恭敬地站在楼梯的一侧,我被他突然出现吓了一跳,差点失控地滑下台阶。
我稳稳重心,索性三步作两步跳下最后几级台阶,安德烈见状迈出一步,想要来扶我,看到我平安无事后,又退了回去。
“索,索非亚···”我着急的组织语言,想要说出连贯的句子,然而字眼像被卡在了嗓子眼,越急越出不来。
安德烈倒是十分迅速就领会了我的意思,他体贴地回答:“夫人早上去看过您,现在已经出门了”,他接着补充,“夫人让我们等到您睡醒后,再带您去吃早餐。”
见我还是一幅楞楞的样子,安德烈微微倾身,作出邀请的手势,“请您这边来,也许您想要用餐了吗?”
我食不知味地咀嚼着火腿三明治,尽可能无视着安德烈不赞同的目光。当我坐在长桌边说出我想要吃的早餐时,他曾委婉提醒道:“您只需要这些吗?”
我还是沉默地点点头。
我也是无可奈何——我的大脑里没有关于俄罗斯菜的任何信息,而中餐我倒是有几分了解,但中餐花样繁多,更重要的是,我的俄语语言能力还不足以支持我去解释中餐里一个个富有艺术感的名字。
至于牛排之类的在早上又有些不合适,最后只能挑选了我无比熟悉的火腿三明治。
这是因为以前在医院时,有那么一段时间每天的中餐都是火腿三明治,我不用思考就能轻松的想起它的味道。但显然,现在手里的三明治比以前好吃了不知多少,柔软的土司里的火腿被切得极薄,一片片整齐叠起来,每一片其中都包裹着滑腻的沙拉酱与清脆的蔬菜丝,也许我以前吃的都是假的三明治。
我有些心不在焉的原因并不是美味的早餐。
我想这是我自身的原因。人际交际这个词语以前从未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好吧,如果非要追究的话,那么也只可能是四岁的时候,在公园的沙坑里我向一个小男孩示好,想和他一起搭建城堡,然后被小男孩泼了一脸的沙子后,他扬长而去这么个悲伤的故事了。
我不知道怎么和人打交道,该对别人的接近做出怎样的反应,该用怎样的态度去回复别人的问题,甚至是连一场对话进行下去的能力我也不具备。
那么,我抓抓头发,烦恼着我要怎么面对索非亚的家人,我不想给她添麻烦,那我到底该怎么做,我陷入了烦恼之中。
现实告诉我,别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担忧,因为也许它暂时并不会发生。
事实上,在惴惴不安的几天后,我发现我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因为这座空旷的大房子里,我从没有遇到过索菲亚的丈夫——马尔金先生和其他任何人。
据安德烈说,马尔金先生的确是住在这里,但很神奇,我的作息时间恰巧避开了所有和马尔金先生相遇的机会。
又或者是这房子实在是太大了,回字形的主楼、前厅、中庭、侧楼,还有一个后院。
因为起初我为了逃避,干脆留在房里用餐,房间里什么都不缺,更是因为比起挂着水晶大吊顶的银光熠熠的餐厅,那儿长长的桌子上只有我一个人,身边围着安德烈管家和女仆们,他们的视线几乎在我身上灼出了洞,让从小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的我几乎食不下咽,所以我更喜欢在房里用餐,这也使我和马尔金先生的活动轨迹完全不会重叠。
相较而说,我个人觉得第二个原因比较可信。
至于小马尔金先生——比我大四岁的马尔金先生的独子安徳廖沙·马尔金,据安德烈说,他因为再过一年就要成年了,便闹起了独立,今年夏初就搬出去住了,再加上小马尔金先生就读于着名的私立贵族院校菲利普斯·埃克塞特学院(Phillips Exeter Academy ),从那儿回到卢布廖夫可是段不近的距离,所以他也不常回家。
甚至就连索非亚,我也只见了寥寥数面。
而且几乎都是在晚上我几乎快要睡得迷迷糊糊时,索非亚会悄悄地来到床边,抚摸我的头发,在轻吻我的额头后离去。
有时我还未入睡,索非亚就会和我说说话,多半是她在说着,我默默地听。
也是根据安德烈说,索菲亚平时并不会这样,只是最近比较忙碌。
没错,又是安德烈说的。每当家里其他人出去后,安德烈管家就开始跟在我身边,恭敬又谨慎地回答我的一个个疑惑。除过我独身一人的时间外,管家安德烈是这个家里陪在我身边时间最长的人,我想他跟在我身边的原因,大约是找到了可以更好履行他高尚职责的对象。
然而,大多数的时候我很不适应安德烈时时跟在我身前。
这不是他的错。
相反的,他实在是一个相当优秀的管家。他总是恭恭敬敬的,像是躬身替我捡起掉在地上的刀叉这类的事情,可他的年龄足够做我的爷爷了,当面对这样一位老人的服务,我总是感到有些手足无措。
总而言之,生活比我想象得更平静更简单。
我的生活开始不仅仅局限在房间内部,我在安德烈管家的引领下出没于这栋大房子的各个角落,当然,除过主楼的会客厅和书房,那是马尔金先生和他的客人们的地方。
这是索菲亚的意思。她觉得我身体有些虚弱,看起来太过苍白,所以希望我不要总呆在房间里,可以在外面四处逛逛,晒晒太阳。
但她实在是太过忙碌,抽不出空带我出去走走,又不放心别的人。在她眼里,我还是个孩子,那种在外面父母只要几秒钟没有看住,就会走丢的小孩子。
虽然这具身体已经十三岁了,可我还是无法反驳这一点。
索非亚对此感到很困扰,她觉得她没尽到作为家长的责任,没有陪伴着我来适应这里,也觉得我会感到难过。
在一天晚上,她这样向我吐露了她的担忧。我尽力的安慰她:“我,喜欢这里,不出去。”
这里给了我足够的安全感,我不是那种向往着更广阔天地里的人。卢布廖夫时刻阴沉沉的天空让我感到平静与自由。
当然,这些话我还没有说出口。
在渐渐熟悉这座房子之后,我婉言谢绝了管家安德烈的跟随,他有些勉强的接受了。
不久,我在无意中发现一个好地方——后院。
安德烈不愿意带我去后院,那里离主楼有些远,平日里没有什么人,连仆人们也很少去。
他认为那里对我来说有些危险。
想要去后院,先从房间里出来,我的房间在主楼前翼,需要穿过整条走廊,到达尽头后右拐下楼梯到达一楼,再经过厨房,往前数到第五间,那是一个闲置的储藏室,打开房间里另一侧的门就来到了后院。
或者也可以从主楼正门口里出来,绕过整座别墅就可以了。但是这样会引起安德烈管家的注意。
当到达后院的时候,其实,我觉得后院这个表述并不太恰当。看看这座别墅的后墙,你会觉得是一座小城堡,四周都是遍布高耸的西伯利亚冷杉,将这里厚厚实实的围起来。
而小城堡的后方却稀奇的有一大片空地,长满了梅鲁克斯草,它柔软地昂首在卢布廖夫坚硬的土地上。

Chapter 5. 大雨将至
梅鲁克斯草繁密的四散生长,条条纤长的绿叶远看像繁星点点,不是夜晚挂在天空上那样的一闪一闪的星星,而是人类具象化出的空心五角星。走近细细端详就会发现,比起看起来轻薄的表面,梅鲁克斯草实际上厚实肥嫩的多,这可以支撑它渡过西伯利亚漫长的严寒。
不过这里可不是我说的好地方。
这片草地就位于房子的后方,直径大约五百米。草坪中的一侧有一座石头屋,园丁马克西姆就住在那儿,他负责打理房子附近的花花草草,当然也包括这些梅鲁克斯草。
草坪的边缘的冷杉由里而外从疏到密,站在草坪与树林接壤的地方你还可以看见零零落落的树干间长出的杂草,但目光远眺,就只剩下密林织成的一张深邃的大网了。
我所说的好地方需要先经过马克西姆的小屋,来到草坪边缘,再小心地沿着腐烂的树枝行进大约五十米,就到了树林由稀疏到稠密过渡的地方,一小块空地。
——我的秘密花园。
卢布廖夫的天空本就暗沉,这里更是因为云杉的阴影遮天蔽日,唯有枝叶的缝隙里透出一米多的光圈,微微照亮了这里的黑暗。
在又一个平凡的午后,我初次来到了这里。
不同于身后腐烂的树枝和肆意生长的杂草,这里似乎得到了那片光细心的照料和滋润,长出了奇异的树,树丛里开满美丽的花。
走进去瞬间,我就被在俄罗斯广袤的大地上随处可见的花楸树吸引。
花楸虽叫做树,但它五月开花,花期时点点细碎的银色如同在翠绿的树叶上洒下一片白色星光,花落在秋天,果丰秋实。
冬之花楸,红染枝头,鲜红的似乎能够挤出血的果子挤挤嚷嚷的涌上翠绿,在萧瑟寂静的冬日独自艳丽。
花楸树丛中的散落着重瓣铃兰,矢车菊,绣球花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我最喜欢的还是重瓣铃兰ландыш 。
它在俄罗斯的林间小道随处可见。在我第一次到达卢布廖夫时,汽车疾驶而过的道路两旁也长着这种花,它洁白饱满的花苞低垂,浓郁却不紧密,汽车经过时带起的风似乎都能使它左右嬴荡,发出清脆的声音。
有的人说它是海公主沃尔霍娃的伤心之泪,传说中海公主爱上了人间少年萨特阔,但少年却爱上原野和森林女神柳芭娃,海公主难过地流下了眼泪,落在人间,流过的地方长出的花便是铃兰。
还有的说它是少年兰兑施(音译)的伤心之泪,传说少年爱上了春姑娘。但就像老套的故事里不断重演的一样,春姑娘没过多久就移情别恋,将少年抛弃,于是少年的泪珠变成铃兰似的晶莹的小白花,心里流出的血将铃兰的果实染红。
因此,铃兰象征着纯洁的爱情和忧伤。
我不是很了解传说的含义,传说有时就像一个懒家伙编出的故事,这个家伙随手写出前因后果没有直接联系的线索,将它们拼凑成一个个逻辑混乱的事件记录。
可似乎也正是因为这样,它变得更无从考究,因为未知变得神秘。偶尔不经意的荒诞也多了几分潇洒不羁的随意。
我躺在重瓣铃兰的花丛中,头枕着从房里带出的书。花骨朵穿过脖颈,微凉伴着幽香。光从脚边的矢车菊上穿过,堪堪延展在绣球花的露珠上,反射出莹润的透亮。
其实第一次来到这儿时,我并不知道这些是什么花,只觉得漂亮。初次踏入,我有些紧张,呆得不久,摘了几朵喜欢的花后,就急匆匆地离开树林。
在路过马克西姆的小屋时,他看见这些花,就激动不已,他忍不住一股脑儿对我倾吐而出。
他告诉我,俄罗斯古老的传说里,每一种花木都蕴含着神奇的力量。在民俗中,花木常常被视为同人类一样的活物,它们也有感觉,也会呼吸,彼此之间也可以交流,它们不受鞭挞、不受砍伐、不受□□,四处都流传着许多同草木花卉相关的习俗和信仰。
马克西姆还好心告诉我,那里的确很美,不过不能再往前走了,那儿的林子太密了,很容易失去方向,密林后倒是有一片湖,如果我想去可以告诉管家一声,他会找个稍稍晴朗的日子里带我去。
我很感谢他,将初次带回的花全送给了他,他高兴地收下了,从此,我和马克西姆熟稔起来,每次离开小花园时总会和他聊上两句。
马克西姆喜欢我送他的那些花,但他的工作全年无休,总是显得很忙碌。照他的话说,他无法丢下手头嗷嗷待哺的花草去看其他的花,即使它们是那么令人沉醉。
这是他的原话,我可以保证,于是每次从树林里出来,我都会为他带上一两支花朵,放在他的窗沿上,因为他不总是都在小屋的。
日子平缓无波地划过,转眼一个月就这样过去。
白日里,我开始尝试着和身边的人交谈,锻炼我的口语能力。我像是充满元气的少女,好奇穿梭在各个角落里,脸上时刻挂着微笑,仿佛褪去了所有的悲伤和抑郁,充斥了满到几乎溢出的天真烂漫。
索菲亚似乎也为我的转变开心,但是我还是需要去心理医生,这是我初到这里时就决定好的。
索菲亚一直想亲自带我去,她不想我因为莉莉娅的突然离世而留下创伤。但由于实在抽不出时间,所以一直拖到了现在。
没有人知道,每当夜晚来临,我关上房门,整个房间便陷入了黑暗一般的沉寂之中。我靠着房门,缓缓地滑坐在在地上。
我卸下嘴角僵硬的笑意,将头缓缓地埋入膝盖之中。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记忆里的阴影在某一刻重新爬上了身躯,骨子里传来了熟悉的震颤。它来的太快了,我没能的做好任何准备。
也许从那个时候起,身体内部的病毒开始挣脱了束缚,在血液里蔓延。
或者说它,从未消失。
情绪缓慢滑向我所恐惧的深渊。心里的不安进一步扩大,形成的黑洞快速地吞噬着我的一切。
我最先失去了食欲。
我不再想要吃东西,即使胃已经抽搐疼痛。我开始无缘无故地感到疲倦,不想说话,不想吃饭,不想做任何事情。
我尽力反抗着这股莫名的倦怠,我不能让它毁了我的生活。
于是,我开始装作另一个女孩,时刻眯着眼笑的像是深深的沉浸在了幸福中的她,熟悉又陌生的她。
我将所有的晦涩都沉入心底,努力的让自已显得正常,尽管真实的我已经如此疲惫。
在病情蔓延的第十天,我失去了睡眠。
悲伤在寂静无边的深夜压制了我的理智,汹涌地喷泄而出,我不能自已地抽泣流泪。即使找不出任何悲伤的理由。
头痛折磨着脆弱的神经。
我开始睁着眼睛平躺在床上,数着自己的心跳捱过一个个长夜漫漫,一动不动直到天亮。我时刻紧张精神,坚守着自己不被拉进正在逐步扩大,充满了绝望的黑洞之中。
在秘密花园里,我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久。森林中雾气四处弥漫,夹杂着苔藓和腐烂叶子里的潮湿,形成了浑浊的水汽。而我可以蜷缩在重瓣铃兰之上,稍微放松紧绷的神经,暂时脱下令我几近窒息的伪装喘口气,得到片刻休息。
我会不自主的感到愤怒,而下一瞬间就转化为莫名的悲伤,我会突然开始陷入沉默喃喃自语,短暂高涨的情绪刹那间荡到谷底,不能自控的情绪化。
为了掩饰这些,我在人们面前变得越来越阳光活泼,越来越陌生,也将自己推向了越来越无助的孤独之中。
十月末的雨裹在浅绿色的薄雾中,散发着四处溢开的寒气,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这大约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雨了。
我有些惦念我的小花园,那儿的花大多抗得过卢布廖夫漫长严酷的冬季,可还是有一些花,我得等到明年春季才能再次见到。今天下着雨,森林里十分泥泞。况且我还得去看趟心理医生,总之,今天是不行了。
我揉了揉抽痛的额角。太长时间没有睡觉,头痛得更加剧烈了。我坐在后座一言不发,看着雨滴划过窗户,留下一道道清晰的痕迹。窗外的世界被雨幕笼罩,模糊的看不到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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