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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求生记(雾家三岁)


冰凉的气息像一股水流,浇灭她喉中热气蒸腾的干涩,沿着气管直达深处,灼烧感与疼痛在一瞬间消失不见,像被冻住了敏感的神经,停止了躁动,我禁不住发出一声舒服的谓叹。
车子继续向行驶莫斯科郊外离大环公路十七公里处的卢布廖夫区,奥卡河与伏尔加河交叉处的这片中俄罗斯高地被河洛厄斯山脉阻断,形成了特殊的温带湿润性气候。一年中的积雪期长达一百五十天,除去雨天,不剩几个晴日。即使是阳光明媚的日子,气温也很少会达到零度以上。
卢布廖夫常年阴云密布,浸满了新鲜的水汽,这里布满绿色,浅绿、草绿、深绿、墨绿,挤压着层层叠叠灰色的天空,本该充满生机的绿色,却弥漫着腐烂的树根的味道,绿到极致,泛出了缠绕雾气的蓝,在高耸直立的西伯利亚冷杉中忽明忽暗,压抑扑面而来。
“伊弗洛西尼亚。”熟悉的香气靠近,索非亚冰凉的手指拉回了我游弋的神智,她帮我重新系好松开的围巾,“怎么样?喜欢这儿吗?”
我没有直视她的目光,只点点头,轻不可闻的应了一声。
——我喜欢这儿,从看到的第一眼开始,平静一点一点将狂躁切割,我的灵魂奇迹般地被安抚了,停止了崩溃的尖叫。
看上去,我已经接受了自己成为弗洛夏的这个事实。
我接受了吗?不,我没有。
上辈子,死亡是另一层皮肤,时时刻刻黏在身上,没有人给我选择的权利,我也没有能力左右自己的人生。死后我来到的这个虽然无比的陌生,但却有着触手可及的幸福。
现在,我只要轻轻张开手,就能抓住我前一世的求而不得,似乎来自神对我的馈赠,美得就像一场梦。
梦里我有爱我的家人,我在四处奔跑,尽情的穿梭在有着阳光雨水与雪花的日子里,我会是个真正的孩子没有苦恼,顽皮地在父母身前环绕。等到长大一些,我学会打扮梳妆,让自己更淑女更漂亮,因为那时我有了心仪的男孩子,我想让他觉得我很漂亮,他也许不够高大强壮,但可以给我一个温暖的怀抱;我们彼此之间有争吵,又和好。
等到父母老了,我会在炉火边轻轻依偎在他们膝头,听他们讲无数遍年轻时候的故事。最后,连我也老了,我会和心爱的人一起白发苍苍,数着对方脸上的褶皱向孩子们讲讲我们年轻时的故事。
平凡人简单的生活,是我究极的渴求,凝结成某种偏执的欲望。
事实上,我却害怕了,我知道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所以我才退缩、畏惧了。
即使是在无比艰难无比绝望的深渊里挣扎时,我也从未想过要放弃生命,还有我纯真稚嫩的想要长成一棵大树的愿望。
生命太美了,我无法忽视记忆深处蜷缩在窗帘后紧盯着母亲发酒疯的小弗洛夏,她苍白无力,但一直苦苦坚持——她瘦小的身子既要照顾时时不醒人事的母亲,还要承担着来自最爱的人的满腔恨意。
她不明白,她只能孤独的付出,即使换回的只有环绕在屋内永不停歇的叫骂和一如既往的漠视。而我,太想太想活着,所以我明白努力活着是多么不容易。这些矛盾与复杂的情感从我醒来的那一刻起就紧紧束缚着我,我没办法理所当然接受原本属于她的这一切。
焦躁在心里沉积,传来阵阵刺痛,若隐若现,不知道或者说到底分不清来自于谁。
更令人不安的是植根于我灵魂深处的那跃跃欲试的疾病,我无法确定它是否存在,时刻恐惧着那些事情回再次发生,一切都失去控制,我将无力应对,连带着弗洛夏的人生,被拖入深不见底的泥潭,再难脱身。
我无法承受这样的代价。
不,不会的,嘿!快别想了,事情怎么会糟到这个地步。听着,你可以做得到,你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你知道该怎么做。只是现在,你必须相信自己。
好了,不要再想了,我在心里默默引导着自己,不能再想了,不要去试探,不要去触碰,现在一切都好,一切都还好。
“伊弗洛西尼亚。”索非亚的声音响起,我猛然向她看去,她站在车门一侧,朝我伸出手,“我们到家了。”
我看出了她平静的面容下隐藏的慈爱与包容,说真的,这世上怎么会有连善意也无法分辨的人呢?我当然知道,不论表面如何,她一直在默默的关心与呵护着她的小侄女,但这些不属于我,我无法做出回应。
我明白这样不好,但我找不到合适的方法,只能维持现状。我不想忽视问题的根源,只一昧的装聋作哑,我的思绪混乱成一团,痛苦地维持着现状,小心翼翼不去深究。
只看了她一眼,辨不明的愧疚感又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我拉住了索菲亚的手,又一次低下了头,尽力的控制自己脱口而出的哽咽。
索非亚拉着我的手一起走过一道道青石阶,石阶蜿蜒而上的缝隙里夹杂了丝丝苔藓,蕨类植物时不时划过我的脚踝,我踩着草流出的绿浆而上,一旁马尾大艽更加柔软的叶子悄悄拂过我的温暖的大衣包裹着的膝盖,尽管我感受不到。
很快,我们就到达了这座别墅的正门,门前站着一位老人,我这才看见了这栋房子的全貌——大体是四四方方,受拜占庭后期文化的影响,木材被更厚重的石料替代,严丝合缝的层层堆砌。圆形的塔楼状似粗壮的西伯利亚云杉,而塔尖圆润又尖锐仿佛能突破阴云的耸立着。
我们走近了那位老人,他笔挺地站在一旁,黑色的燕尾服衬着雪白的浆洗衬衫,笔挺的黑皮鞋加上一丝不乱的头发。
“这是安德烈管家。”索非亚脱下我的围巾和外套,转头向我介绍:“把行李送在这孩子的房间。”
管家向索非亚微微倾身:“马尔金先生回来了,他在书房等您。”转而面向我又是一个躬身,还没等我诚惶诚恐地回礼,索非亚就拉着我走上楼梯。
我的小手缩在索非亚的手中,她的步调很缓慢,我不用走太快也可以轻松跟上她。她的双眼直视前方,我们路过一面又一面窗户,时不时透出的光让索非亚的脸庞忽明忽暗,耀眼得漂亮。
踏上最后一阶楼梯,我的目光被后半拱形的圆门掩映着浑圆的穹顶吸引,光从一侧狭小的窗户清清浅浅的流泻下,照亮了逐层细挑的门廊,古朴的木料浸润了柔和的莹白。
“这是你的卧室。”索非亚指指前左方不远处的一扇门,“布置得有些仓促,你先暂时住在这里吧。”
我走前一步,探出头。门后的色彩褪去了整个房子灰黑两色厚重的基调,入眼皆是淡青色的晕染,深浅不一,一层将一层叠加,从窗边的雕刻木纹花顺着粗糙的纹路四处蔓延,钻入柜子坚硬的棱角里,躲藏在柔软拖地的床幔摇曳的褶皱里。
看起来很适合作为一个女孩子的卧室。
唰————
我弯下身子,将脸探入冰冷的流水中,试着缓解肿胀发烫的大脑。额前的碎发被打湿了,水流急促地拍打着脸颊,我张着嘴吸气,窒息感越来越浓郁,我忽然之间很累,与身体无关的疲惫。
我直起身子,水滴顺着下颚尖缓缓流入纤细的脖颈之中,凉凉的,我感觉有些清醒了。
拿起折叠好的毛巾,随手摸了一把脸,我望着镜中的自己,沾湿的浅色头发凌乱的落在两颊,灰色的瞳孔下显着清晰的黑色,困倦映衬得整张脸虚弱极了,连嘴唇都干燥的起了皮。
我伸出冰凉的手,捏捏干涩的喉咙,将水流汇集在手心,再次将脸埋了进去。
收拾好乱糟糟的头发,稍微洗去面上的疲倦走出盥洗室,我瞥见了床旁整齐地放着我的行李箱——那是莉莉娅当初从这里带走的,经历了漫长的时光,它又回到了这里,与我一起。
索非亚双手抱胸,背对着我透过半开的窗户,她沉默地望着远处满目疮痍的绿色与阴霾的天空。
她听到了我发出的响动,转过身面向我,平静的说:“我们的可以谈谈吗?”
这里没有阳光,但我知道,太阳在下落,屋里的光线趋于暗淡,将索菲亚浸在阴影之中,我只几步之遥,看不清她的表情。
这一次,我直视着她眼睛的方向,第一次清楚地回答:“好。”

Chapter 3. 心结初解
暮色蔓延,卢布廖夫的森林漆黑一片,迷雾中突出层层叠叠锥形的树冠,在暗蓝色的天幕下几乎隐匿不见。
屋子里开了灯,光线柔和温暖,我与索非亚分坐在沙发两侧,面前木质的小茶几上各放着一杯氤氲袅袅热气的白色骨瓷杯。沙发柔软极了,我不得不用力直起身子,避免毫无形象的瘫坐其中,我低沉着目光,绕着小几打转儿。
管家安德烈刚才来过,他贴心的为我单薄的衬衫外裹上一张绒毛长毯,同时送上了两杯热气腾腾的饮品。
索非亚拿起杯子轻啜一口,我也急忙捧起杯子,瞬间热可可的香气溢满口腔,没有丝毫的苦,甜滋滋的顺着舌根缓缓四处扩散。
我只一秒就喜欢上了这杯热可可糖水,甜腻的口味惯像是小孩子的口味。
索非亚率先打破了沉默,她放下杯子,开口道:“我是莉莉娅的姐姐,索非亚。”
我没有抬头,目光里褐色的波纹在杯中荡漾,我低低地应了一声:“我知道。”
“我很抱歉。”索非亚停顿片刻,“虽然是为了你,但我没问过你的想法就把你带到这里,基于你的立场,大概会很慌张,也许还有些生气。”
我抬起了头。
索非亚接着说:“我那时也很匆忙,没有顾及你的感受。”她不安地挪了挪肩膀,语气里带着几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即使现在也许有些迟了,但我还想问问你,你愿意暂时先住在这里吗?”
我踌躇了半晌,还是很快接过话:“不是这样,我···”
我苦恼地组织着语言,却仍难以吐出完整的话。这是因为在疗养院的时候没人和我说话,起初我还喜欢自言自语,让寂静的时光不那么难捱,后来我也逐渐厌烦了空间里充斥着只有我的声音,不太开口说话了,时间一长,就生疏了。现在突然之间需要准确描述出我想讲的意思,对我而言有些困难。
我不愿意结结巴巴的,于是吭哧吭哧地憋了好一阵儿,索非亚拿起杯子又抿了一口,耐心地等待着。
我终于迟疑地张开口,直视索菲亚的双眼却还是有些结巴地说:“我,我没有生气,没有怪过你。”我紧张地耸耸肩,“真的,我很感谢你把我带来这里,我,我·····”我的声带在持续抗议,它气势汹汹开始罢工,我不断紧张地纠结,但依旧发不出声音,我无奈地又低下了头。
身边的沙发微微下陷,索非亚坐在了我身旁,轻笑一声,取下我手中逐渐冰凉的热可可,伸出手轻揉着我的头发,声音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轻松:“嘘——乖孩子,别紧张,我明白你的意思。”
索非亚搂着我的肩膀,将我轻轻带入她的怀中,我靠在她柔软又温暖的怀抱里,她的气息从我的耳前拂过,不疾不徐:“你长得很像莉莉娅,漂亮的小姑娘,”她的手一下一下婆娑着我的头发,“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我会好好的保护你的,放轻松,不论你在担心什么,都没关系,从今天起,我会好好保护你。”
“你每天都会开开心心的,我会陪在你的身边,没有人能够伤害到你。相信我。”
索非亚的手温柔极了,一下一下的,也许就像是母亲的爱抚,我不清楚,我没有这样的回忆,但如果我曾经经历过,我猜测也就如这般亲切和安心。
我不禁被勾出了几分睡意,我听见她说:“至于莉莉娅,你别怪她········”
索非亚的声音慢慢开始模糊,我困了,后面的话我没来得及听清,就睡了过去。
很久很久没有像这样平静,没有痛苦、怨恨、焦躁、愧疚、悲伤、愤怒、无措,一切沉重的负面情绪脱离了身体,我感到无比放松与安宁。
哪个时刻会让你自觉地放松下来,什么都不用想,只舒服得忘乎所以?
——泡澡的时候。
索非亚将陷入梦乡的我唤醒,不由分说地推入浴室,不忘仔细叮嘱我,“换洗衣物在左手边的盒子里,水变凉之前就快出来,不要睡着了,会生病的。”
我将身体浸泡在微微发烫的水中,懒洋洋地发出一声谓叹——今天实在是太漫长了,时间久到我甚至以为永远不会结束,我舒展四肢,放松着僵直的脖颈和酸痛的肌肉,脑中空无一物。
事实上,我的心里乱得像一锅糊了底的粥,但我不想打扰这难得的平静,我尽力屏蔽思绪,让身体好好放松一会。
水的温度刚刚好。半透的乳白色雾气抗拒着地心引力,脱离了微波荡漾的水面,蒸腾上旋,凝结成了白瓷砖表面上一颗颗琉璃的水珠。
我穿好睡衣走出浴室。茶几上凉透的热可可被撤走了,换成了一只可爱的小猫形状的杯子,还冒着热气。我捧起杯子,发现一张粉色的便签纸条。
“这是热牛奶,好好睡一觉吧,可爱的小姑娘。”
刚泡过澡,正觉得干渴,我仰头猛地喝下一大口,甜味瞬间盖过了奶味,或者说,我根本察觉不出牛奶的味道,我喜欢甜甜的东西,这让嘴唇与牙齿都幸福起来了。
困意短暂的退去后又如猛水般袭来,我用毛巾裹住还滴落水珠的头发,准备立刻上床睡觉,但一转头就看见了放置在一旁的箱子。我犹豫下,最终无奈地叹口气,我还是强打起精神,向箱子走去。
箱子异常的沉,我费力地拖到床边的地毯上,打开了它。奇怪的是箱子里没有多少东西,几件单薄的衣物整齐地码在一个角落,占不到整个箱子的五分之一,而余下的只有一个个黑色大小不一的盒子,我好奇地打开其中一个较小的盒子。
盒子里是一个素色的相框,被周围厚厚的泡沫纸裹住,而相框里放的是莉莉娅年轻时的照片,照片里的她不过二十左右,站在茂密的树林前。我揉揉发酸的鼻头,不死心的一个又一个打开了所有黑盒子。
被打开的黑色盒子散落一地,我背靠着床瘫坐其中,脚边满是膨胀的泡沫纸——无一例外,照片里的全都是莉莉娅,站着的莉莉娅,躺着的莉莉娅,看书的莉莉娅,做鬼脸的莉莉娅,神态各异,但嘴角都噙着笑,眉宇间神采飞扬。
像以前一样,仿佛被触动了某个点,弗洛夏的记忆一点点地进入我的身体。
我翻找着所有我已知的记忆,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照片上的那个莉莉娅。但莫名的,记忆里时而冷漠,时而大哭,时而歇斯底里摔东西的莉莉娅是显得更真实,更鲜活。
我无法理解。
这样沉重的东西就是爱吗?
我单薄的人生里只有一堵跨不出去的墙,幸福的在外面,不幸的在里边。难过就是难过,痛苦就是痛苦,怨恨就是怨恨。
被简化的逻辑变得很好懂,便于体会。这不复杂,不需要分层解析就可以辨明。我的世界充斥了容易的东西,即使是在这里,我从索非亚身上感受的也不像“爱”这样晦涩,这般复杂。
爱,我不曾拥有,所以无法明白。
我拉开柜门,不意外地看到了塞得满满当当的柜子。外套、衬衫、长裤,同样的风格和一大堆我念不出名字的吊牌。我将它们拨至一边,从箱子里取出弗洛夏的衣物,小心翼翼地将褶皱抚平挂了上去。
得不到答案的问题持续折磨着敏感的神经,我不想在头痛的陪伴下艰难入睡,索性也就不想了。
困意开始复苏,我重新坐到床上,扯开毛巾,不顾仍然半湿的头发钻进被窝,没多久就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Chapter 4. 秘密花园
在我昨晚顾不上半干的头发钻入被窝时,我没有去想以后会发生的事情,甚至没有去想我还需要面对第二天的来临。
第二天理所当然地到来了——我从柔软的被窝里爬出来时,的确花了不短的时间去回忆昨天,然后再接受自己现在的处境。
这是我来到这里的第三天。第一天,我从医院里醒来和索菲亚一起回到了和母亲生活的老房子。第二天,来到了莫斯科的卢布廖夫。这仅仅是第三天。
只是第三天而已,我却有了在这里生活了很久的错觉。弗洛夏的记忆偶尔突然的冲入大脑,挤出上一世残损的影像,开始吸收着弗洛夏的一段段过去,直到回忆变得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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