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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求生记(雾家三岁)


“结合现在的割腕,吞药的情况,我可以给出百分之九十九的结论,弗洛夏小姐患上的是——”
——“major depressive disorder”
——“major depressive disorder”
一直沉默地站在窗前的安德廖沙,吐出了异口同声的答案。
重度抑郁症。

Chapter 43.基因缺陷
一条多肽链或功能RNA所需的全部核苷酸序列,先进的技术显性成像,也算不上十分有美感的东西,正常审美的取向实在无法对扭曲的二维图像产生任何共鸣。
即使,它是控制生物性状的基本遗传单位——GENE。
基因支持着生命的基本构造和性能,不论是坚信神造人的信徒,还是外星球移民,亦或者是自然而然的,随随便便诞生了的生命,都离不开编译氨基酸的密码。
它储存着生命的种族、血型、孕育、生长、凋亡等过程的全部信息,环境和遗传的互相依赖,演绎着生命的繁衍、细胞分裂和蛋白质合成等重要生理过程。它的工作原理好比带锁的日记本,开篇一句 DEAR DIARY 就决定了正文里毫无营养的絮絮叨叨,不会放过一丁点儿细微的变化。
不过,它不是科尔吉鲁的大兵,不总是忠诚地绝对服从。粗略估计,起码有三十六亿岁了,可它时不时喜欢玩游戏,像在Allhallowmas的夜晚大叫着“Trick or treat”的孩子一样。
不成熟的调皮带来了基因组DNA分子发生的突然的可遗传的变异现象,通俗来说,就是基因变异。
——major depressive disorder重度抑郁症。
不像一场经久难愈的感冒,病毒潜入身体,伟大的巨噬细胞牺牲自我,最后,胜利的凯歌伴随粘稠的鼻涕奏响了顽强的生命乐章。
基因,从基因开始,从基因结束。
重度抑郁症始于一次可怕的基因变异,在结构上发生碱基对组成或排列顺序的改变,动摇了稳定的排序。相对性的,在一定的条件下从原来的存在形式突然改变成另一种新的存在形式,就是在一个位点上,意外地替补上了一个新基因,代替了原有基因。
于是后代的表现中也就自然改变了原本的遗传密码,前所未有地出现直系血缘中从未有的新性状。
······
“这也许是连上帝都厌弃,从根本上无法改变的——基因缺陷。”
卢布廖夫的冬日从不温柔,寒风压服低了倔强的雪松,专/制的君/主般奴/役苍茫的大地。
尖锐、雄壮而洪亮,比一个星期前看上去更加嚣张。这是属于寒冷的时代,没有原则等于肆无忌惮。
安德廖沙擦不掉铁锈的痕迹,毕竟长时间没有护理,也许会有其他未知的病菌,安德廖沙觉得自己手上的皮肤泛起麻痒刺痛感。
“没什么好吃惊的,我没有告诉你们吗,我主修分子生物学。”他头也不抬,平淡地搓掉污垢。
安德廖沙不再说话,似乎现在没有比专心致志集中在双手上更让他感兴趣的事情了。
卡斯希曼医生不明白安德廖沙的想法,要说他只是一名医生,在精神领域颇有研究的医生,他不能指望安德廖沙好心的替他向马尔金夫妇解释,这该死的重度抑郁症到底是个什么鬼玩意。
但他必须要对面前的两位完成作为医生的职责,卡斯希曼医生尽量使用简单易懂的语言。
“如果说作为一种心理疾病的抑郁症在医院的精神科就诊,那么,重度抑郁症则需要去另一个地方——神经内科。它是一种真实存在的生理疾病。”
“······”
“病因是遗传,基因变异或者药物作用。”
卡斯希曼医生顿了顿,他接下来要说的话会伤害到他为数不多的朋友和家人,但无法避免。
“我认为,我的诊断更倾向前者。”
持续燃烧的灯丝在扑闪中猛然爆裂,璀璨耀眼的庞大光源晃荡、摇曳,保持原样。
悲伤,比疼痛容易习惯,比绝望容易接受。
索菲亚接受了现实的压向她的力气。
她脸上的泪痕与底妆混合在一起,凝结在脆弱的皮肤表面。
索菲亚轻轻整理衣服,坐直了身体。
她想放松点,或者努力让气氛不那么沉重,她的错,失控的情绪让她暂时忘记了理智这回事儿。
索菲亚奇异地松了口气,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的语气。
“我可以肯定,莉莉娅没有这种疾病。”她微微抬起下颚,用坚定来缓解细细密密的酸涩。
“我并不是为瓦斯列耶夫这个姓氏开脱,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莉莉娅死于肝癌,与弗洛夏的症状完全不同。”
“至于那个男人,据说,他还活得好好的。”
索菲亚没有说明那个男人是谁,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
“······”
“弗洛夏的病情···治疗····”
“我们能为弗洛夏的病情做些什么?”对索菲亚来说,还是太残忍了。马尔金先生的手轻轻扶住哽咽的索菲亚,说出了她想说的话。
卡斯希曼医生执着笔,在钢制夹子的病历单上写写画画。
“我还需要为弗洛夏小姐再做其他几项检查,她正处于生长期,希望这次事故不会给她脆弱的身体带来其他的后遗症。”
他偶尔从鬼画符一般的纸上抬起头,看马尔金几眼,他没法把目光放在索菲亚身上,绅士过了头的卡斯希曼医生没法忍受女性的眼泪。
“关于弗洛夏小姐的病情,我想乐观些去看待。弗洛夏小姐并不是棘手的厌世型患者。”
这个回答多多少少让气氛不那么紧绷,毕竟情况还没有糟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Doctor.casthle···有没有那么一天···弗洛夏,会好起来,像正常的孩子一样长大?”
这是索菲亚最后的期望。
卡斯希曼医生停下了手中的笔,他尽量无视她通红的双眼,缓缓地吐出:“···是。”
他顿了顿,翻开一沓厚厚的材料,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的一项科研结果来看,近两年来新药的研发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抑郁症的治愈率···其中欧洲发达国家······”
“卡斯希曼医生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温柔了?”
安德廖沙不知什么时候走到卡斯希曼医生身边,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可是记得,你以前向来和通情达理沾不上边。”听着只是无伤大雅的调侃,但安德廖沙纯正斯拉夫血统的英俊脸庞毫无表情,似乎将西伯利亚的寒冷装到了身上。
“治愈率?我从来没听说过基因缺陷还存在治愈可能。”安德廖沙挂上讥讽的笑意。
“安德!注意你的礼仪。”
“我知道的,父亲,我的礼仪已经坚持了上半场,它该获得短暂的中场休息。”
“安德廖沙少爷还是像小时候一样记仇。”
卡斯希曼医生不在意安德廖沙的嘲讽,他无奈地笑笑:“我承认我的怜惜只会奉献给柔弱的雌性生物,对待你的确不怎么温柔,可以也没少回报给我,还记得你在我的杯子里倒胶水的事情吗,为此我在医院里度过了一段绝对不轻松的日子。”他耸耸肩膀:“所以,我也很苦恼安德廖沙少爷的受害者形象。”
安德廖沙平淡回道:“我一向不喜欢吃亏的感觉。”
卡斯希曼医生放下那沓资料,他不去反驳安德廖沙的话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话算不上撒谎,只是避重就轻地模糊了焦点。
果然,医生虽然可以站在客观的角度,却没有办法时时刻刻要求自己置身事外,不被感情拖累。
同情,是受到伤害的人需要的东西,又是多余的垃圾。它带给人们心灵的抚慰,但更多时候,成为了滥用的镇定剂。
虽然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马尔金家族都不需要同情。
卡斯希曼医生叹口气。
······
安德廖沙抽出卡斯希曼医生的病历,他撑着下巴:
“基因缺陷是人体染色体所携带的遗传物质发生了变异,这种类型的基因变异,怎么可能会治愈?”
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情绪,仿佛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医疗手段可以控制病情的恶化,与心理治疗一起的确会起到作用。但是,这也是所能做到的全部了,没有能改变根植每一个细胞之中,存在与汩汩循环的血液之中,坚硬的骨头,柔软的心脏,它是无法改变的,从还未降生的母体的的胚胎开始,就是独特而可悲的遗传悲剧了。”
安德廖沙像是在悲叹:“更不提终生的治疗过程,种类繁多的药物,无法遏制的后遗症,情况好转—复发,再次治疗,痛苦的面对一次次揭开的疮疤,再次复发,治愈—数不尽的恶性循环。”
他扬起一抹苦笑:“所以,我宁可希望弗洛夏是更为棘手的厌世患者,那么,她不需要与本能对抗,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最难以忍受的痛苦环绕挣扎。如果顺从自己的身体,弗洛夏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绝望······把割向手腕的刀片死死握在手心,我想象不到那有多痛苦。”

自杀——自我谋杀。
撒母尔记上31:4———扫罗,撒母耳记下17:23——亚希多弗,列王纪上16:18——心利,马太福音27:5——犹大。
圣经里提到过这四个人,他们都犯下了谋杀之罪,落入地狱,永世得不到神的救赎。
这是罪,生命由神所赐,而神决定人的生死。自杀和谋杀一样——顾名思义——自我谋杀,这是对神的亵渎。
但神会宽恕他的子民,拯救于火湖地狱之中,正如他圣洁的光辉能够洒向充满信仰的地方。
——我将这些话写给你们信奉神的儿子之名的人,要叫你们自己知道有永生(约翰一书5:13)。任何事都不能把基督徒和神的爱隔离!
因为我深信无论是死,是生,是天使,是掌权的,是有能的,是现在的事,是将来的事,是高处的,是低处的,是别的受造之物,都不能叫我们与神的爱隔绝;这爱是在我们的主耶稣基督里的。(罗马书8:38-39)。
如果没有“受造之物”能使基督徒与神的爱隔绝,即使一个自杀了的基督徒也是“受造之物”,当然自杀也不能将他与神的爱隔绝。耶稣为我们的罪而死……如果一个真正的基督徒因受到精神打击导致懦弱而自杀——耶稣的死也偿还了这个罪。
······
安德廖沙抬起手松开了手指。
“砰——”
钢制的病历夹滑落在玻璃的茶几表面,尖利的棱角摩擦硅酸盐复盐的不规则性非晶态固体上,刺耳的让人生厌。
“虽然很残忍,但对她来说,活着比死去要痛苦的多。”
安德廖沙不具备这种基因缺陷,但他不敢想象。
他知道那种感觉会很痛,一定会比拔牙的感觉痛。他怕当他回过头,仔细想想他与弗洛夏相处的短暂回忆,也许能发现,那里的欢声笑语都是假象,是忍耐和泪水堆砌出来的虚幻时光。
······
“你凭什么这么说?弗洛夏是我的孩子,我不允许你这么说她。”
安德廖沙的话毫无疑问击中了索菲亚的软肋,她的愤怒被死亡两个字轻松点燃。面对弗洛夏,索菲亚不想放弃。
“真相太锋利了,很容易把人割伤,但真相如果只被一个人藏起来,那么只有她会受伤。”安德廖沙不想让弗洛夏一个人捂着伤口躲在他够不着的地方。
他答应过她,会做一个好哥哥,现在已经迟了,但希望不要一直迟下去。
“你还没有做好接受现实的准备吗?索菲亚。”
索菲亚的眼里溢满哀伤,真相的海浪一波又一波,无情拍打着坚硬的礁石,在惊涛骇浪中,被逐渐淹没。
“不不,她才十三岁,安德廖沙,她还有大把的光阴,不···她的人生还没有开始,你知道的···我可爱的小公主明明值得更好的···不像现在一样···”
“万一你所认为的美好的未来对弗洛夏来说,只是无限延长的痛苦呢?”
他莞尔一笑:“抱歉,现实远比幻想残忍,我很遗憾你听到了这些,有什么办法呢?我们总不能永远自欺欺人。”
安德廖沙忽视索菲亚的绝望,他冷静的神态,仿佛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无关他人的戏剧演出。
他能做到的,其实索菲亚也能做到。
他想站在弗洛夏的角度,最大程度上贴近她,想到她想的,看到她看的,才能知道怎样做对她最好。
······
自杀者不应该承受责难。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人们习惯崇拜强者,唾弃弱者。生命本来就是一个敏感的话题,而两者结合的自杀者通常会被扣上懦弱自私的胆小鬼的帽子。
没有人不畏惧死亡,人类还处于母系社会的群居时代,或者更早的时候,保护自己就深深烙印在人类的基因之中,成为了强悍的本能。
承受了多少痛楚与挣扎,对死亡的渴望才能战胜本能呢?
自杀既不懦弱,不自私,不卑鄙,也不浪漫,不洒脱,不美好。
它不该承受责难与非议,也不值得夸耀和赞赏。
连上帝都可以宽恕的罪恶,是每一个人类都应该拥有的权利,旁人无权批判,无力指责。
本质而彻底的悲剧,仅仅只是一个选择。
——哥林多前书3:15“虽然得救,乃像从火里经过的一样。”
······
“够了,安德廖沙。不论你想说什么,已经足够了。”
马尔金先生低沉的嗓音阻止安德廖沙继续说下去,他明白安德廖沙的想法,他何尝不明白这是一种补偿,只要偶尔视而不见,就能重现过去的幸福美满。
但已经够了。
没有人能比他更明白,现实的力量。
——现实是,索菲亚是他的妻子,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的尊严,如同在教堂里对彼此的承诺,保护她,陪伴她,爱她。
即使那个人是他最重要的儿子安德廖沙也一样。
安德廖沙微笑着向马尔金先生眨眨眼,像极了小时候撒娇着不想去检查牙齿的小安德廖沙。
“哦,父亲。你不需要担心我。”
他上扬的声线一扫阴沉:“不论是先天还是后天,我都没有抑郁的倾向。比起实际操作,还是枯燥的理论知识更能吸引我。”
暗蓝色天幕下,被雪冰封了的世界,沉重地裹上银霜。
寂静透过风传染。
安德廖沙深灰色的眼眸里洒下一片星星点点的疲倦。
“今天真是漫长的一天。我得回房间好好休息了,趁着我的卧室还没有变成储藏间。”
安德廖沙的衣服没有更换,礼服西装外套落在格利普斯,身上只有纯白的绸领衬衫。
血迹氧化成偏红暖调的褐色,重叠在褶皱的布料上,原本的香水和浴缸里甜腻的泡泡水混合,发酵为奇怪的味道,还有脏兮兮的水渍。
他始终没有将手指处的铁锈处理好,也许只有使用强效清洁剂,才能把它和指缝里的乌色血垢清理干净。
一直站在门后的阴影处的安德烈管家恭敬地弯腰:“安德廖沙少爷的房间每天都会专门清扫,随时可以入住。”
安德廖沙伸了个懒腰,语调轻快:“那么,好梦。”
他抬脚走出房间,将一屋子的默认当做答复。
走廊里的空气进入安德廖沙的肺叶,他猛烈地大口呼吸。
有模有样的迁怒。
谁和谁都一样。
“咳咳咳——咳咳—”
安德廖沙呛住了,重重的咳嗽让他禁不住笑出了声,这下子更难止住了。
他深刻的体会到了,要成为一个善良的人果然还是嘴上说说比较容易。
安德廖沙靠在挂着《西西里斯米》墙上,试着平缓呼吸。
如果是场无法结束的痛苦,那么不要犹豫,让弗洛夏自在的结束吧。
比起因为大人们的自私,需要承受漫长煎熬的弗洛夏不是太可怜了吗?
注定了的命运悲剧,难道只能看着她艰难地走下去吗?
她的存在,到底为了什么?
——这是在说服谁?
——索菲亚吗?
不,是安德廖沙他自己。
以为这样做就能清楚的体会到弗洛夏的痛苦吗?安德廖沙本来以为他可以。
他想做个好哥哥。
明知道弗洛夏今天,明天,后天,也许以后的每一天都被疾病缠绕,安德廖沙不希望看到不快乐的弗洛夏。
所以,他伪装成世界上最理解弗洛夏的人,用晦涩拗口的圣经武装自己。以不忍心她受到伤害的借口,送她去一个更轻松的世界。
他失败了。
意料之中的。
安德廖沙不是个好哥哥,连假装都做不到。
他没法放弃,绝对不会放弃。
咳嗽声渐渐平息,安德廖沙的笑容就像哭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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