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是手脚并用,我连滚带爬地从赫珀身体上翻下来,砸进水里,肌肉像是消耗过度,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会······我不可置信地缩起身体,可脑海中没有任何记忆——我只是闭上眼睛,再睁开,然后就爆发了超自然力量,揍了赫珀一顿吗?
别开玩笑了!手指抵在嘴唇上,我浑身都在颤抖着,危险暴裂无声,化成巨大的漩涡,深不见底里的黑暗正在慢慢吞噬一切,而我却一无所知。
“哈——”赫珀一声轻哼,他缓缓坐起来,水流顺着他的脖颈流进去,他偏过头,直视着惊慌失措的我,轻轻地说:“原来,你也是个小怪物。”
他在说什么怪物···
脖颈胀痛,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吞刀片,那片皮肤不正常的高热,记忆空白催生了强烈的不安,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氧气大量吸入,然而缺氧反应还是出现了。
气管在收缩,换气变得不受控制,如同置身深海,强大的水压让我喘不过气。
“弗洛夏。”
寒冷和痛苦交织的受难曲,带来了清澈的弦音。
难耐的呼吸一滞,我像是祈祷神迹降临的信徒,转头向后看。
是弗拉基米尔。
他来了,他没有一丝犹豫地走进水池,背后是光秃秃的黑色穹顶,银色的钢板架起穹隆,海水的波浪反射的莹莹的光,跳跃的蓝色闪光,若有似无的白色光点,是赫珀久久凝望的夜空。
虚假的星空下的他仿佛只是我幻想中的梦境,我不敢眨眼,他会消失的,像一场梦。
可他不是梦,他单膝跪在我身前,脱下了外套盖在我的头顶,然后把我紧紧抱在怀里。
他叹息一般的声音里,隐藏着恐惧和煎熬的痕迹。
“还好,你还在。”
那是一个充满着急切的惊惶的拥抱。
我几乎溺水的本能,用力抓住他的手臂,带着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迫切。他的手伸进衣服,轻轻按在我的口鼻上,二氧化碳在他手心里聚集···
环绕着弗拉基米尔干燥温暖的气息的黑暗里,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我能感受到他的手一点点抚过我的背后,僵硬的但专属于他不熟练的的温柔,渐渐地,我的呼吸慢了下来。
可泪水却无休无止地漫出来,犹如在虚空坠落,失重使挣扎都无能无力,
泪水抵达沸点,一滴滴落入弗拉基米尔的手背,似乎烫伤了他的皮肤,他的手指僵住了,无措的紧绷。
盖在头顶的衣服滑落到肩膀,我抬头,呆滞地看着弗拉基米尔。
他想要勾起嘴角,露出笑容,可是他失败了。他没有说什么,而是轻柔地托起我的腰,带着我一步一步慢慢走出冰水池。
踩在实地上,我无法支撑下去,当双腿脱力快跪在湿漉漉的地毯时,弗拉基米尔扶住我让我靠坐在冰池旁,他专注地看着我,小心翼翼的温柔,怕打碎了珍贵的宝物一样的紧张。
“你···还好——”
弗拉基米尔愣住了,他没有继续问下去,因为他的目光下移——青白肿胀的脖子,蓬乱的头发,被扯开的领口,扣子崩开线头孤零零的飘荡着,下半身湿透了,冻僵的大腿上紧贴着皱巴巴的短裙。
“对不起。”
弗拉基米尔像是承受了极大的痛楚,他伸出手指,用一片羽毛的力气轻轻挨上我的脖颈,皮肉纵横交错的肿起来,似乎表面破了一层皮,丝丝血色渗出来。
他连触碰都害怕我会疼。“对不起。”他悲伤而无力的道歉,从未有过的脆弱,让他看上去难过得快要死了一样。
仅仅一下,仿佛火苗燎到指尖,迅速收回了手,他低下头,像是没有勇气再看。
像是一场漫长的,阴寒的,淹没在深海里的噩梦,现在终于醒过来。
“弗拉基米尔。”
我的声线干哑低沉,喉咙很痛。
他看向我的眼睛,我能看到湿润侵染了深蓝,他死寂的眸子里一片狼藉。
“不是你的错,不要说对不起。”
我讲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喉管里挤出来,痛苦让我的脸皱成一团,说完,我立刻捂住脖子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打破了凝固的滞涩,弗拉基米尔的呼吸越来越清晰,他耐心地一根根拨开挡住脸颊缠绕在一起的头发。
我感受到冰凉的手指,擦过眼角,抹去了“弗洛夏。”他只是叫着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弗洛夏。”
“嗯。”我回应他,尽管只是单调的音节。
但弗拉基米尔感受到什么似的,他轻柔地擦拭着我不知为何冒出来的泪水,停留在我的眼角的手指,是相同的体温。
远处的出口,陡峭的楼梯上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与此同时,一直站在水里静静凝望着弗拉基米尔的赫珀走出水池,哗啦啦——是冰块碰撞的响动。
“哥哥。”赫珀低声叫弗拉基米尔。
弗拉基米尔没有回应,他只是皱皱眉,冷漠沾染了上他的眉头。
赫珀的嘴唇发白,他不比我好受多少。
“哥。”他执拗地盯着弗拉基米尔无动于衷的背影。
一大群人冲进了这里,不大的地方立刻变得拥挤,可赫珀周围是没有人能靠近的真空地带。
特殊而尴尬的身份。
孤独的。
足以让人发疯的沉默。
“你想知道我对她做了什么吗?”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漠视,赫珀面无表情地抛下诱饵。
代表女性的“她”,赫珀隐去了姓名,可谁都知道,只可能是我。弗拉基米尔的温柔终止于指尖,他向我身后看了一眼,然后转过身看向赫珀。
那是两张完全一样的脸,即使是孪生兄弟也过分的相像,分身与整体,同一与矛盾的抗衡,强烈的冲击力动摇着理性。
陌生的触感是清爽的花香,我后知后觉地低下头,才发现是巴甫契特护卫队的麦娅,正跪在地上,把毯子一层层包裹到我身上。
决绝的冷漠,弗拉基米尔反常的没有怒气冲天,他漠然的仿佛在看一团空气,没人会对着空气张牙舞爪。“你做了什么?”没有厌恶,没有憎恨,是平静的冷漠。
弗拉基米尔太过了解赫珀,他似乎知道如何轻易地把对方的尊严踩在脚下,但赫珀却不以为意地笑了:“你终于看到我了。”笑容扯开的嘴角上的伤口,使他“嘶——”地倒抽一口冷气。
赫珀点了点嘴唇上艳丽的血色,碧蓝的眼眸结出一层冰霜:“你觉得呢?她给我留下的伤口。”他鲜红的舌头舔了舔,是若有似无的暧昧,赫珀在发出挑衅。
愤怒是消无声息的阴燃,弗拉基米尔冷静到了极致,越是压抑,越是静默,一点点压迫向极限的膨胀着,然后他看向了我,准确地说是我身边的麦娅:“带弗洛夏离开这里。”
我说不出来一个字,喉咙完全肿起来,执行力超强的麦娅将我抱起来,重量大半都压在她身上,她在我耳边说道:“我们走吧。”
难捱的气氛让她的音量极小,表情如出一辙的压抑。
宛如风暴来临前夕,异状四起,离开前我转头回望,我以为我看错了,因为诡异的平静中,弗拉基米尔的身上蔓延着的是浓烈的杀意。
比谎言还要虚假,我简直以为那是一场幻觉。
她冲进漫天的雨水中,她被勇气驱动,被兴奋鼓舞,生动的鲜艳的弗洛夏,跑向了我。
她紧张地扒着车门,指尖用力到发白,寒冷让她的声音都在颤抖,她浑身都湿透了,眼睛里满是雨水,几乎睁不开。
可她坚定地望着我,尽管恐惧仍然盘旋在她心底,但这一刻的她无所畏惧。
“弗拉基米尔,听我说,我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你,但是,今天的天气不错,我觉得我得说出来。”
她的笑容被连绵不决的雨水扭曲,似乎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弗洛夏的脸上是孤注一掷的决绝。
我不敢动,因为梦境虚幻易碎,我害怕这场梦醒得太早,我会在黑夜中惊醒迎来漫长的空虚煎熬。
“因为我想讨好你。”不久前,我面对弗洛夏的疑惑,我平静地回答道。
我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放弃什么,规则,秩序,底线,这些在她漫不经心的请求面前都不再重要。我轻易地退让,即使是婚约,她模棱两可的拒绝也无关紧要,只要她想要,我抵抗不了——像是与本能作战,我根本无法拒绝。
那双眼睛是月亮蒙上了薄墨,雾气侵染的浅灰色,别再被忧伤缠绕,我如此希望着。
爱上我吧,我无数次的呼唤,几乎变成一种臆想,能够安抚躁动的痛苦的幻想。
湿润的水汽是弗洛夏身上唯一的味道,她直视着我,没有任何退缩,像是最无畏的勇士,用生命做赌注,对我念出了最牢不可破的咒语。
“我喜欢你。”
喧嚣的雨声遮盖了一切躁动,她拼尽全力喊出的声音穿透了雨水的阻隔,像是尖锐的冰箭,直直地射入我的胸膛。
她的脸上都是透明的雨水,她忍受着不知道是寒冷还是激动的战栗,展露出最快乐的笑,她如释重负,又恍若新生。
被荒芜的渴望禁锢在黑色荆棘中,她沾满雨水的手指轻轻撑起了我的嘴角,那一瞬间,我终于获得神眷,从无尽的地狱里解脱。
看哪,这是我的弗洛夏。
多么神奇的弗洛夏。
可是,我清楚地知道,这份爱意背负着恶毒的诅咒。
“怎么可能忘记呢?我不会忘。”她信誓旦旦地许诺。
“我生病了,但我会好起来的,你要相信我。”她怀着希望,即使她清楚地知道这很难,但她需要我,我感到了病态的满足。
弗洛夏以为只是药物作用引起的记忆缺失,她让我相信她,我会给予她毫无防备的信任,因为这是我的誓言——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贫贱还是高贵,或任何其他理由,都一如既往的爱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死亡也不会将我们分开。
但我不相信“他”,他是寄居在弗洛夏身体里的怪物,将弗洛夏送回家后,我原路返回,进入卡斯希曼临湖别墅的顶层,厚重的布帘遮住了所有窗户,一排显示器发着绿光,录音、文字转换、记录、打印,卡斯希曼戴着监听耳机,身旁的打印机不间断地吐出更多的文字记录,他聚精会神地分析着。
我脱下潮湿的外套:“还是那个结论吗?”我感到一阵烦躁,无法彻底烘干的雨水,随处都是的水汽,黏腻的让人不耐烦。
看到我把自己摔进松软的沙发里,卡斯希曼摘下耳机,他面露无奈:“恐怕是这样。”
离开库夫怀尔德的当晚,接受了黑塞博士治疗后,还发着低烧的我见到了卡斯希曼,当他得知了发生在弗洛夏身上的事情后,他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他总是轻松地,笃定的,不正经的像个故弄玄虚的老神棍,可这次那种悠然自得消失了。他几乎是立刻要求对弗洛夏采取强硬的监管手段,但绕着房间转了两圈后,他放弃了这个建议,但是,作为保险措施,在天亮之前,弗洛夏的房间里就被装上了窃听装置。
这对她无疑是一种侵犯,但是,没有比她的生命更重要的东西了。
第二天一早,卡斯希曼就马不停蹄地离开了巴甫契特,在斯达特舍的安排下,他开始紧密关注弗洛夏的一举一动。
空荡荡的书架里逐渐被不断增多的文件填满,最顶层是卡斯希曼写下的第一份诊断报告,我反反复复看了无数次,这些文字已经深深地镌刻在我的脑海中。
——初期判断,患者疑似解离症。解离症——解离性障碍(Dissociative disorder),也称分离性障碍,是一种身份、记忆或自我认知的分离性扰乱。弗洛夏缺乏对感知(selfhood)的辨別和控制,在时间和地点上缺乏自我在各个方面的一致性以及认同感的连续性。
而随着密切观察弗洛夏的生活细节,第二份,第三份报告不断修正补充之前的结论。
卡斯希曼叹了口气,从堆满桌面的文件中抬起头:“我曾做出乐观的推断,毕竟仅靠您的口述,我无法获知其他确定的有效消息,所以,我抱着一丝期望,或许,弗洛夏并不是解离症,而是较为常见的知觉障碍——人格解体,但是她在发病过程中不保有个人意识,并且存在记忆丧失,而人格解体患者不会出现这种症状。”
人格解体depersonalization,特征为自我关注增强,但自我感知部分似乎是不真实,遥远或者虚假的,发作时,患者感知能力不会受到影响,并且情感表达能力完整。
在各种复杂而痛苦的主观体验中,比较突出的是躯体改变的体验、强迫性的自我审视、缺乏情感反应、时间体验紊乱、以及身份的异化感。自知力保留的情况下,会表现为情绪紊乱,狂躁,或企图自杀,但患者可以感受到自身或者外部世界发生了改变,具有一种陌生感,多见于抑郁症,焦虑性障碍。
有关于人格解体的医学知识,被粗暴的从记忆中扯出来,再丢回去,我撑着下巴,沉声说道:“所以,今天的会面结束了,你做出了诊断。”
平静地叙述事实,卡斯希曼的态度已经不再犹豫了,我等待他作出最后的结论。
“是的,弗洛夏在记忆、自我意识和认知功能上出现了崩解,推断是由于极大的压力或者难以自我消化的深度创伤,以及抑郁症的催化,从而诱发了解离症。”
卡斯希曼站起身,走到书架旁,他的面容看上去有几分疲惫,他抽出其中一份。
“ 解离症包括解离性失忆症、解离性迷游症、多重人格异常、及自我感消失症等等,主要表现为失去自我感,失去现实感,自我认同改变,失忆,除去它的主要症状以外,还会有一些并发症,常常伴有焦虑、强迫、恐惧、失眠,甚至可伴有一过性的幻觉妄想。如果说正常人的精神心理功能是统一的有机体,那么弗洛夏她的人格完整性,有机统一性相对来说则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摧毁。 ”
“你的意思是,多重人格?”我靠在沙发里,弗洛夏的气味还留在我的肩膀,她的怀抱是那样柔软,富有生机,与这些冰冷怪异的医学名词毫无关系。
卡斯希曼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摇摇头:“不,弗洛夏的情况十分特殊,她并没有完全形成一个独立的不可控的全新人格。”
他匆忙走到书架的另一端,翻出红色文件夹,开始解释道,“首先,造成解离的原因——创伤性事件或者精神压力,所以我们可以推测,当弗洛夏遭受难以面对,足以造成创伤的事件或者不得不长期经受巨大的难以排解的精神压力时,她就会出现解离症状,这是弗洛夏的大脑启动了对自身的一种保护机制,暂时性或者永久性切断高风险环境与事件记忆的伤害,从而达到避免精神崩溃的目的。”
“比如,以前的弗洛夏会通过一定程度的自残而产生的生理性疼痛,来对抗精神上遭受的痛苦,这是唯一的能让她感受到有用的极端性措施,但随着病情恶化,她衍生出了一种解离状态,你可以这样理解。”卡斯希曼冲到桌子前,他快速地找到了某张文字记录,他的语速很快,一边说一遍思考。
“我也是今天才完全确定,殿下你遇到的那个“他”并不是一个完整的独立人格。你可以将“他”想象成为一个弗洛夏体内的玻璃容器,当弗洛夏遭遇了难以面对消解的压力时,“他”会吸收那些负面情绪,而弗洛夏本身不会受到任何干扰,改变从这里开始了——不被消极情感困扰的弗洛夏看上去像是摆脱了抑郁,她会更勇敢,善于表达,冲动,会不自觉露出攻击性的面貌——当然,这也是每个正常人都会有的情感,她会变得更注重自我情绪,自我价值,像一个普通的青春期女孩子那样,有着自己的秘密和小脾气···看上去一切都在好转对吗?”
卡斯希曼的眉头皱紧了,显然他持否定态度,他眼角的皱纹挤出一条沟壑,闪着精光的眼眸暗了一秒,然后是不详的叹息。
“但这些都建立在一定范畴内,当庞大的情绪压力超出容器负荷的极限,那么源源不断的压力会打开容器的另一个阀门,“他”会拥有控制身体的权利,同时被赋予了一定的人格表征。”卡斯希曼强调道:““他”还未展现出完整的人格特性,即姓名,性别,身份,年龄等等可以表现自我意志的模式,按照目前的信息来说是这样,但是,“他”的诞生源自于弗洛夏接收到的负面压力,那么这种情绪会继续滋养“他”,使“他”生长,学习,完善,渐渐地成长为一个独立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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