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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罗斯求生记(雾家三岁)


盖伊身子全转过来,他一头漂染的金黄色短发,咧开嘴一副“你知道的”表情。
“是吗?”我垂下视线,转动手指,让笔绕过指关节旋转跃动,心底产生一丝烦躁——其实盖伊这种人哪里都有,“大家”“我们”是他的武器,利用对某一件事的态度划分群体,不动声色地做到孤立与排挤。
他也许并不清楚自己的目的,只是站在多数人的那一边会产生拥有更多力量的幻觉,他享受这种意识偏差带来的群体优越感。
“嘿!盖伊···”阿列姆认为盖伊说得过头了,他试图阻止盖伊,但他并没有否认盖伊的说法,可能阿列姆觉得粗俗的评价别人是一种无礼的行为,你可以这样想,但最好别说出口。
“我说错了吗?”盖伊反而更加兴奋,看来作为艾勒的前桌,他已经不爽艾勒很久,“Asperger syndrome,她完全就是阿斯伯格患者嘛,要我说,精神病患者就应该呆在精神病院里,或者在家接受私人教育,要不然去残障人士专门学校···”
和阿列姆大体上遵守基本社交礼仪不同,盖伊懒得伪装,他一只手搭上我的桌角,想要把我拉进他的“集体”里。“弗洛夏,你被艾勒看过吗?死死地瞪着你,眼皮眨也不眨的,你不觉得有种被脏东西缠上的不快吗?”
“噫——浑身发毛的不舒服···”盖伊边说边夸张地耸耸肩,“偏偏这个家伙一点眼色也没有,如果你不朝着她吼,她跟个傻子一样什么也听不懂,如果她不是出身米哈伊洛夫家族,我不会给她一点好脸色。”
他不屑地总结道:“但弗洛夏你也不用在她身上花太多心思,尽管是米哈伊洛夫,也不过是不受重视的旁系。”
盖伊占据了阿列姆的位子,他像一位好朋友般熟稔地对我建议,我看到阿列姆无可奈何地摊摊手,后退半步,做出置身事外的态度。
他显然是不愿意趟这摊浑水,我深呼吸一下,手指停顿,正上下翻飞的笔遭遇卡顿从指缝滑落。
“盖伊,如果我没记错你的名字。”去年刚进入圣尼亚学院时,盖伊就成为了我的同学,我对自己的记性没那么有把握。
不过我第一次觉得,说错了也不要紧。
“首先,你不能确定艾勒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即使她是,在二零一三年美国精神疾病诊断和统计手册第五版DSM-5的发布中,阿斯伯格综合征作为单一精神疾病的诊断已经被删除。事实上,你也看到了,艾勒相当聪明,如果你不是被偏见蒙蔽了双眼。”
感谢《Mockingbird知更鸟》这本书,我多少对阿斯伯格症有些了解,我弯腰捡起滚落地面的圆珠笔:“再来,比起被艾勒盯着看,被迫在背后诋毁他人的感受更加令我不快。”我用笔头顶开他搭在我桌子上的手,“不,可以说是糟糕的程度了。”
盖伊一时反应不过来:“弗洛夏,你在说什么?”
盖伊的胳膊很轻易地被推开了,我舒了一口气,脸上浮现几分不耐。“我是说,请称呼我为伊芙洛西尼亚,或者马尔金。”我平静地补充道。
“最后···”我向后靠,手臂懒散地平铺在桌面,我直视他的眼睛,淡淡地问:“你的姓氏是什么?”
盖伊忽然站直,椅子磕到前桌发出刺耳的声音,他不敢置信地望着我,他对我的印象还停留在以前那个沉默,不擅交际的马尔金家族的养女。
盖伊无法回答我的问题,他必然来自贵族家庭,可中小贵族在圣尼亚学院多如牛毛,他脸色发白,难堪爬上了他的嘴角,看不出刚刚一丁点嚣张的气势——此时他的姓氏不再是他的盔甲,而是变成难以启齿的弱点。
将不可逾越的阶级秩序摆出来,我在告诉盖伊,你应该认清自己的身份。我学着弗拉基米尔的冷脸和目空一切的漠然,用冷漠的态度表示我不会退让,这无疑是一次羞辱,不知不觉中,整间教室已经安静不已,我连自己躁动的心跳都听得一清二楚。
盖伊的脸色由白变红,在变为透着乌黑的青色,他的身体紧绷,微微颤抖,我竭力维持不可冒犯的样子,实际上很担心他会失去理智忍不住揍我一拳,我胡乱地想,万一他动手我就立刻钻进桌子下面,丢脸是肯定的,但也比挨揍来得好。
还好盖伊比他看上去要聪明一些——审时度势是他们的才能之一,盖伊作出了更有利的选择:“对不起···请,请原谅我的失态。”
换上社交辞令,盖伊的道歉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他像被人踩住脊椎,逼迫他缓缓弯下腰。
他一定很生气,说不准以后我会取代艾勒成为他最讨厌的人,“我就算了,道歉的话记得说给艾勒听。”我收回视线,重新转动圆珠笔,展现出一股无所谓的轻视。
“是,罗曼,马尔金小姐。”盖伊的眼中生出恐惧,他说完,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转回去。
阿列姆回到了他的位置,他伸完被打断的懒腰,“原来我们弗洛夏小姐是想要整顿一下秩序吗?挺吓人的···”他像是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的坐回去,还好心地拍拍盖伊的肩膀安慰他。
不愧是做过学生会领导层的人物,趋利避害满级选手,我扯扯嘴唇,不简单的人物。一场不大的风波很快平息,教室里的气氛又恢复了活跃,只是打量我的视线一下子变少了。
“嘿!伊芙洛西尼亚,我能这么叫你吗?我是奥莉佳,你别听他们说,艾勒人不坏,是个好姑娘。”一个羊毛卷女生凑过来,隔了一个过道,她看上去着急地为艾勒辩白,我笑容都扯不出来,含糊地敷衍两句,我一把握住圆珠笔,面向窗户倒在桌子上。
“呼——”我后怕地喘息着,不过是狐假虎威,冷汗就湿了后背 ,争执可不是我的强项,我像是从险境绝地求生的幸存者,惊魂未定,感到一阵脱力。
我搞不清楚怒火从何而来,大概是共情了艾勒的处境,以及盖伊的用词很是不堪的缘故,我枕着胳膊,冲突带来了不小的情绪压力,但我一点也不后悔。
艾勒是与常人有些不同,可那又怎样,她和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没有任何矫饰做作,像是未经社会化培养的小动物,身上有种野生感,她完全按照本能行动,虽然偶尔会令人感到头痛,可我不觉得讨厌。
“你又摔倒了吗?艾勒,你该小心脚下的。”奥莉佳发出惊呼,她发现了蹒跚着走进教室的艾勒,她焦急的神色,偶尔不经意地扫过来,我抬头发现艾勒走路有些别扭,她没穿圣尼亚学院的制服,而是穿着体育课的运动服,所以很难看到她有没有受伤。
对奥莉佳的高分贝,艾勒不舒服地皱眉,捂住耳朵,看上去她对音量很敏感。根据奥莉佳的话,能看出来艾勒受伤也不是一两次,她的运动能力也许有点差。
好吧,我没资格这么说她。
“你受伤了?”等到艾勒揣着手坐下,我轻声询问。
艾勒先是点点头,再摇头,把我搞糊涂了,不过我趴回去,不再追问,不管是阿斯伯格还是其他,这都是艾勒的隐私,她一个人的事情。
还是在阿列姆的提醒下,盖伊扭头飞快地丢下一句对不起,艾勒只顾着发呆,压根没有理会。
第二节是阿咖达老师的文学课,差不多铃响的同一时间,艾勒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件雨衣材质的披风,或者那就是雨衣,然后蒙在头顶,大喇喇地窝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艾勒堂堂正正的偏科,她喜好极端,不感兴趣的东西一点耐心也不会有。
阿咖达女士好脾气地放纵艾勒上课睡觉,她播放了二零零四年上映的《威尼斯商人》作为文学鉴赏课的内容,英文独白淡淡流淌出来,关闭顶灯后,教室陷入了昏暗。
莎士比亚的戏剧是巴甫契特的必修课,从《王子复仇记》《仲夏夜之梦》,到《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我的日间文化课里从不会缺少他们的身影。
「who chooseth me,must give and hazard all he hath」
选择我的人必须倾其所有。
all···
全部的,不加以保留。
幕布亮得刺眼,我转而看向窗外,雨水不小,外面的世界仿佛变成海洋,光线缺失使一切都黯淡无光,隐隐绰绰的轮廓,连树木的绿色都蒙上一层浅灰的雾,我托腮打着哈欠。
舒缓的对白平缓而流畅,落在耳朵里是相同能量密度的白噪音,低气压让肺置换氧气的速度慢下来,一切都是那么闲适,令人昏昏欲睡。
“弗洛夏,弗洛夏···”
我从弥漫着雾气和露水中睁开眼睛,眼前亮如白昼,空荡荡的教室,幕布还没有升上去,不可思议的安静,似乎更像是一个梦境。
我的头有点昏昏沉沉,是不是还没睡醒,我揉了揉眼睛,然后又听到了。
“弗洛夏。”
我向后仰,才看到弗拉基米尔,他什么时候来得?
“我···”我花了几秒钟才完全清醒过来,抹了抹脸,我感觉自己睡了很长的一觉,声音有些懒懒的。
弗拉基米尔开口为我解释道:“文学课后结束后是测验,整个下午他们都需要参加考试。”
所以空无一人是都去考试了,那祝他们好运吧,我迟缓地想,弗拉基米尔站在我身后,我靠向椅背,必须考验着脖颈的柔韧性,抬起脖子,把角度拉到极限,才能看见他的脸。
我缓慢地眨眼,明明窗户紧闭,雨水都是绝对寂静,我却感到起风了,风吹动我的睫毛,和平静的水面。

“怎么了?”弗拉基米尔的目光自由落体,他的声音很轻。
我把身体重量完全压向椅背,头高高仰起几乎与地面平行,我能看到弗拉基米尔精致的下巴,再来是嘴唇,鼻尖,翻转的视角里我最后才看见他的双眼。
“嗯——”我摇摇头,不怎么想说话。我大胆的目光几乎是探索,仔细爬过他,每一寸皮肤。
弗拉基米尔配合地低头,任我打量,我的头发散落下垂,蹭到他腹部,也许是勾到了纽扣,他的手指穿入我的发尾,拈起一缕。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弗拉基米尔···”我默念他的名字,我不确定有没有叫出声,因为他微微偏头,像是等待我的话。
被时光凝固吧,也许我是这样期望的,不必考虑太多,只凭着最原始的欲望行事,我被限制的天空上方只有弗拉基米尔,没有关系,这很好,毕竟他的蓝色眼眸中也只有我一个人。
独占欲得到满足,我觉得私心正飞速膨胀,牢牢地困住他,我恍惚中听见了自己的声音,那是一种渴望。
我的注视太肆无忌惮了,因为弗拉基米尔如晴天海面的眼眸震颤着,他像是受不了的抬头,他如同在水下经历长时间憋气,此刻正难耐地喘息,我只能看到扬起的脖颈,和不安游移的喉结。
然后,我的眼睛就被一只手盖住了。
“别看了。”他发出难耐的叹息,声音有气无力,很没有平日里的气势。
弗拉基米尔的手只是轻轻搭着,我点点头,睫毛微微蹭过他的指尖,他被火苗燎到般收回手,后退两步,身后就是教室的后墙。“走吧。”
弗拉基米尔离开了我的视野范围,我翻身坐起来,他不等我收拾好东西后就大步向外走,我站起来时才发现艾勒的雨衣外套掉在脚边。
走廊里空空荡荡,只有我们两个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气里。
弗拉基米尔的脚步慢下来,他总在不停的变化,我要跟得上他复杂多变的情绪是件相当不容易的事。
“有趣吗?校园生活。”他看上去思考了很久,用一种谋划阴谋诡计的谨慎,结果丢出了这么个问题。
我几乎没有想就直接回答:“当然!”我小跳一步,到他的身侧,“我碰到一个很有趣的人,她是我的新同桌。”
弗拉基米尔看了正试图跟上他的我一眼:“她?女生。”
俄语中的人称代词可以通过发音辨别性别,我确认他的说法,“是的,是女生,虽然看起来像个小男孩,她的名字是艾勒。”
“艾勒?”弗拉基米尔低声念了一次,他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你是说米哈伊洛夫?艾勒·莱尔·米哈伊洛夫。”
他冷静的,又有些奇怪的视线落在我身上,他不愿意直视我,但又不能放任我一样矛盾。
我高高地仰起头,当弗拉基米尔不再迁就我——他不再低下头让我能很轻易地看到他,老实说,脖颈已经有些酸痛了,刚才一直在使用这种会让肌肉疲劳的姿势。
“是她!她是我这个学期认识的第一个新同学,对了!解剖青蛙可是她的拿手好戏,她大约是个天才。”
虽然不想妄下定论,但阿斯伯格症中在某一领域有天赋的人不在少数,艾勒对于生物科学方面的热情肉眼可见。
“是吗,那你呢,你喜欢这门课吗?”弗拉基米尔很快地看我一眼,快到我根本不能捕捉他任何一丝表情。
我压下心中的怪异,几步跑到他身前,我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我只是感到没缘由的迫切。
“不反感,也谈不上喜欢。”我走在弗拉基米尔前面,身子侧过去,倒着走,说起解剖课,我有些可惜,但更多的是好奇,“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这门学科,或者是其他的知识,这里的很多东西都超越了我的经验和认知,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学校。”
考试除外,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如果每个老师出题都像阿咖达老师那样,全凭主观想象力可以拿高分就好了。
我停下来,像是对着神山里的精灵许愿,我抬头看向不得不停下脚步的弗拉基米尔:“我明天还能来学校吗?”
他的眼神落下来,却不在我的脸上,而是在锁骨处盘旋,“你不能。”他的视线上移,仿佛进行一场耐受试验,每一寸的移动都是考验。
没等我感受到熟悉的失落,弗拉基米尔低低地说:“明天没有课,一整天都是考试,后天,后天你可以再来上课。”他直直地冲进我的瞳孔,压抑的疯狂与热烈卷起野火,只燃烧了一瞬,火光熄灭,他绕过我往前走。
一想到可能会有物理课,化学课,我可以和艾勒一起完成书本上各种各样的实验,我忍不住高兴地要蹦起来。
“可以吗?那太好了!希望没有埃斯普先生的数学课,我缺课这么久,最简单的题目都做不出来。”特别是埃斯普先生很严厉,他会随机抽学生回答问题,我作为不折不扣的数学的俘虏,胆战心惊地祈祷埃斯普先生能无视我,通常一节课的时间,我称得上全圣尼亚学院最虔诚的信徒。
我跑着追上弗拉基米尔,他站在楼梯边缘,朝我伸出手:“你现在很兴奋,我不想时刻注意你会不会摔断骨头。”他语气硬邦邦的,但出于对我安全的考虑又不得不这么做。
我看出了他的为难,也许我的笨手笨脚让他伤透了脑筋,哪怕是几级普通的台阶,他都无法对我放心。
我们踏过雨水,寒冷还没来得及驱散室内残留的温暖,我们就坐进车子里,一整块灰色玻璃隔断,制造完全私密的独立空间。车驶出校园,向维尔利斯特的方向驶去,弗拉基米尔自从上车后就一言不发。
他在躲避我。
刻意拉开的距离,弗拉基米尔圈住打着绷带的手臂,发出疲惫又冷漠的气息。
我有点坐立不安,倚靠车门,手指一下一下抠着座椅,我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似乎是从教室里出来就不对劲。
难以启齿的是,这种丢失了独一无二白宝物的空落落,像一块石头滑下咽喉,划伤食道,最后落在胃里,我仿佛真的感受到痛苦一样捂住小腹。
“你,怎么了吗?”
你还好吗···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你是不是胳膊疼···我构思着各种搭话的方式,甚至开始反思失误的地方,是我睡着让他等太久,他或许在生气,难道是伤口发炎了,所以无精打采的样子?
直至花费两个小时分钟积攒的勇气,随着张开嘴溢出来,我的声带太过紧张,听上去是突兀的不和谐音,显得很怪异。
弗拉基米尔无动于衷,窗外飞散的雨水和混乱的绿色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他有些漫不经心地说:“我没事,你可以先睡一会,到了我叫你。”他并不是全然的冷漠,却用一种迫不得已将话题终结的敷衍,将我的努力轻松击溃。
“我昨天睡得很好,所以现在一点也不困,你呢?你是不是有点累了?”我拉开嘴角,尽管弗拉基米尔看不到,我还是费力地向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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