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 她找不到自己的洞,后面好像有东西在追她, 她不知道是什么, 也不敢回头看, 她越跑越快, 然后终于跑回了家。
家里烧着柴火, 一片暖光, 灶台烧着水, 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他们一家人坐在灶台边烤火,手边是削好的刺梨。
而她浑身湿透, 毛发上粘的全是泥水。
宁遇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身边, 他认出了她, 蹲下身子跟她说:“小映,你该回家了。”
他穿一身白衣,脸庞俊美, 斯文又冷淡, 修长如玉的手指落在她灰扑扑的毛发上, 缓声跟她道:“回家把泥水洗掉。”
云映受了鼓励, 她忐忑许久,跑进了房间里,房内的的人都停住话音,齐齐低头看向了她。
她想说话,想证明自己不是野兔,但是她说不出话来,无论怎么努力,她都只能发出唧唧的叫声。
她看见一向和善的父亲的皱起了眉,娘亲和阮乔的表情也开始变得凶狠,她突然意识到不对,转身将往外逃,外面瓢泼大雨,她一跳出去,就好像淹没进了洪水,铺天盖地的水掩住了她的口鼻,窒息感传来。
这时候,一双大手解救了她,她睁开眼睛,看见了父亲冷淡的脸,耳朵上传来刺痛,她疯狂的呼喊着救救我,可无济于事。
她被拎着耳朵重重摔在地上,奄奄一息。
锋利的菜刀不断靠近她,灶台水煮沸的声音盖过了大雨声。
她害怕的浑身颤抖,她不想死。更不想死的这么丑陋,这么不体面。
如果是兔子,她想要漂亮的,雪白的毛发,而不是这样灰扑扑的,她瞪着眼睛看向雨幕,心里祈祷着宁遇千万别看她,她很丑。
刀刃贴到她的脖颈。
云映倏然睁开了眼睛。
她目光尚未集中,在能开口说话的第一时间就迅速道:“我不是兔子!”
房内寂静一片,云映眨了下眼睛。
她突然觉得有人在看着她,便慢慢抬头,男人目光冷淡,落在她身上。
两人四目相对,云映初从梦境脱身,思绪尚不灵敏,她道:“我不想当灰兔子。”
赫峥看着她认真的脸庞,眼眸微眯道:“那你想当……?”
云映道:“白色,至少好看一些。”
赫峥道:“你就不能当人吗。”
云映顿了顿,觉得他说的有点道理,她认同道:“可以。”
一番话说完,气氛沉默些许,云映终于彻底回神。
她仔细看了看赫峥的脸,又低头看了看此刻被她紧紧掐住的男人的手臂。
她松开手,指腹因为方才抓得太用力而有些发白,她用的是那只受伤的手,这会她能感觉到,那块小伤口出现了些微的痛感。
赫峥坐起身来,披上了外衣。
云映坐在榻上,问:“你昨晚不是说不回来吗?”
赫峥回头看她一眼,道:“我的房间,我凭什么不回?”
云映点头认同道:“你有这种想法确实是好的。”
赫峥本来没打算跟她废话什么,他一开始只是想在云映醒之前离开,半点不想跟她面对面交流,没想到他才起身,她便狠狠抓住了他的手臂,像是做噩梦了一样开始说兔子。
难道害怕兔子?
云映趁机站起身来,她走到赫峥面前,男人正系着革带,云映停在他面前后,他头也没抬道:“让开。”
云映果真不让,赫峥一抬头,面前的女人便上前一步抬手轻轻抱住了他。
她动作很轻,赫峥第一反应蹙眉想推开,但想起前天早上她摔得那一下,又顿住动作,只警告道:“松手。”
云映已经习惯不听他的话,她不仅不听,还又朝他那儿挪了点,让自己的脸紧紧的贴在他胸口。
她轻声道:“你说如果我是兔子,会有人把我吃掉吗?”
赫峥不知道她问这句话的意义在哪,而且她一点也不像兔子,兔子哪有她这么诡计多端,兔子也骗不了他。
他抬手挑起了女人雪白的下巴,垂眸对上她那张娇花照水的脸庞,道:“你想哪种吃法。”
云映心里想了很多,以前在山里的时候,如果抓到兔子,四只腿,弟弟两只,父亲一只,母亲一只,没有她的份。
不过有几回,娘亲会把自己的给她,她没有要过,所以至今也不知道兔腿什么味道。
家里最喜欢的做法是剥皮后下热油翻炒,或者直接炖,每一种都好像很疼,她都很抗拒。
在云映回答之前,赫峥的拇指擦过她的唇,又蹙眉斥责道:“你脑子里能不能想点正常的东西。”
“你还想让谁吃你。”
“……”
梦里的恐慌终于在一刻彻底褪去,她舔了一下他的手指,弯着唇询问道:“可以只让你吃吗?”
赫峥眸光一暗,倏然收回了手。
云映趁机问他:“你今晚会回房吗?”
赫峥发现,云映这种人还真是软硬不吃,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他说他厌恶她的勾引,厌恶她的纠缠,寻常人早就知难而退,可她偏偏不。
包括现在,不管他说出什么难听的话,她也好像都不在意。
赫峥问:“你希望我回吗?”
云映愣了下,心想赫峥今天的心情好像很不错,居然还会问她的意见,她立即道:“我当然想跟你一起睡。”
赫峥嗯了一声,道:“既然这样,不回。”
他说完又瞥了一眼她的手,道:“喂,你最好别弄脏地上。”
他说完便推开房门走了出去,云映抬起手,缠着她指尖的那一小块白布已经被血浸湿,但她伤口不大,再流也不可能滴到地上的。
可等她想为自己辩解一句时,已经看不见赫峥的身影了。
清晨时分,云映去苏清芽那请过安后没做停留便回去了。一路未曾碰见什么人,倒是清透的日光落在蓓蕾初绽的花朵上,鸟雀在林间吱呀跳跃,花影摇曳,晨风微凉十分惬意。
泠春道:“姑娘,索性也无甚要事,奴婢让人帮您把早膳送到抚风榭用吧。”
云映嗯了声,她踏上一层接着一层的台阶,走进了抚风榭,这是个花间榭,琉璃瓦顶,居高而空敞,栏外恰又一棵姿态奇异的松柏。
云映悠闲的靠在凭栏处,随手摘了开的正盛的玫瑰,一片一片丢着花瓣玩。
隔了一会,泠春道:“嗯?那位公子是谁?”
云映回过头看去,从这恰好能瞧见她与赫峥所居之处,院门前的石径上,褚扶楹负手走在上面,路过他们门前时会侧头看一眼,然后收回目光,继续向前。
走到拐弯处,又转身,回头走一遍。
路过他们院门时,再瞟一眼,走到尽头,再回头。
就这样,走了两三遍以后,泠春面色怀疑,道:“他在巡逻?”
她摸着下巴,沉吟道:“据我所知,府内没有这样俊的小厮和护卫啊。”
与此同时。
给赫峥换药的大夫走出房间,赫峥披上衣服,瓷盆内拆下来的白布上染了许多血,下人进来撤走这盆水,雾青快步走了进来。
“公子,这是太子殿下送来的紫云膏,说是对您的伤有奇效。”
赫峥道:“他怎么知道我有伤?”
雾青心虚道:“……上次殿下问属下您为何没去校场时,是属下透露的,属下该死。”
赫峥瞥他一眼,然后穿戴整齐,但他并未去用这个药,而是将它拿起,问:“真的有用?”
雾青道:“有用的,属下听说,此种级别的紫云膏,就连宫内也不多见。”
赫峥没有回答,拿着药膏快速走出了房门。雾青连忙跟上,询问道:“公子,可是进宫,属下叫人去备马。”
赫峥道:“不用。”
泠唇说完,云映并未应答,她就这样看了会,然后终于出声道:“褚少爷。”
褚扶楹脚步立即顿住,然后回过头看见了倚在花榭内的云映。
她姿态松散,身形纤细,乌发如云,穿着烟紫纱裙,桃花玉面,瑰姿艳逸。
这样侧身坐着,同她身后繁盛花木毫不违和,沉静淡然,像她的名字。
日色相玲珑,纤云映罗幕。
他顿时心跳飞快,踏上了台阶,昧着良心说了句:“好巧!”
他方才想来找云映,可又怕他那脾气不好的表兄生气,遂而只能假装路过,只求能碰见云映正好出来。
结果他都路过二十几次了,都没看见云映出来。
云映也不拆穿,她没起身,手肘随意的搭在栏上,仰头问他:“有什么事吗?”
话音才落,她的目光便落向了褚扶楹身后,赫峥走过门前石径,然后抬眼对上了她的目光。
紧接着,赫峥就这样朝她走了过来。
云映坐直了身体。
褚扶楹从袖口中摸出一个精致小膏瓶,递给了云映:“姑娘,昨日我瞧见你的手好像受伤了,实不相瞒,我在府中练剑时也常常受伤,这个药膏十分管用。”
“今日我特地派人回去取的,姑娘你若是不嫌弃,可否试试。”
见云映沉默,他又立即道:“姑娘放心,这个是我未曾用过的!”
他摸了摸脑袋,又道:“姑娘,真的好巧,我们居然……”
话还没说话,他就觉得身后一阵凉意,褚扶楹话音顿了顿,然后顺着云映的目光往后看了一眼。
他那个不苟言笑的表兄正站在他身后,目光无甚波澜的看着他。
褚扶楹顿时头皮一麻,下意识的道:“……表兄。”
云映站起身来,朝赫峥走过去,她挽住他的手臂,惊喜道:“夫君,你还没走啊。”
赫峥少见的没有挣脱,他扫了眼褚扶楹,问:“你们俩在这叙旧?”
褚扶楹看云映这样主动,而赫峥一副爱搭不理的模样就知道猜对了,他实在是痛心疾首,可是他确实不太敢反抗赫峥,遂而道:“我只是与表……”
他抿了抿唇,继续道:“与表嫂在此之前有过一面之缘。”
他把瓷瓶放在石桌上,轻声对云映道:“表嫂,那这个……这个你记得用。”
“……”
赫峥对褚扶楹确实没什么印象。
所以他没想到,这人看着不怎么样,胆子居然还挺大,就这样当着他的面,向云映示好。
还一口一个姑娘,这是完全当他不存在?
褚扶楹说完后便低着头跟赫峥告了别,看的出来,虽然彬彬有礼,但总归是有点愤怒在的。
他愤怒什么?
愤怒是他娶了云映,而自己迟了一步?
云映心思全在赫峥身上,她见赫峥不说话,便道:“夫君?”
赫峥抽回自己的手,道:“他刚刚跟你说什么?”
云映老老实实道:“没说什么,也就几句话的功夫你就过来了。”
赫峥声音危险道:“怎么,你还挺可惜,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云映蹙眉,道:“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上次也是,那个姓褚的叫她姑娘,她居然半点不生气,甚至还笑着应下了。
不仅应下了,还纵容着他继续喊。
他一点也不介意她跟谁说话,只是这人当初要死要活的嫁给他,嘴上说着喜欢他,现在又不纠正那姓褚的对她的称呼,实在符合她一贯虚伪的作风。
“怎么不会,你是不是很想听他那样叫你。”
云映道:“……我只是懒得计较这个。”
赫峥却没有要听她解释的意思,他握住云映的手腕,低声警告道:“云映,你已经嫁进赫家,就算你的手段并不光彩,你也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云映迟钝的哦了一声。
她没有去在意这话里的羞辱与凶狠,而是在想,所以赫峥这话的意思是,暂时不会跟她和离吗?
赫峥离开以后,正好早膳被送到,但云映没什么心思去吃,她回想赫峥离开时冷漠的背影,心想,他好像又生气了。
上次的气还没消呢。
泠春却笑道:“嘿嘿,姑娘,我就说吧,公子是不会与您和离的。”
云映道:“你也这样觉得?”
泠春道:“自然,您瞧方才您就跟那个褚少爷没说两句话就把姑爷气的,他那是吃醋了。”
这倒属于云映不太了解的范畴,她认真询问:“吃醋的意思是,他可能喜欢我吗?”
这倒把泠春问住了,她迟疑道:“这……”
云映打断道:“算了,这不重要。”
她明显高兴起来,拿起筷子道:“不跟我和离就好啦。”
日色相玲珑,纤云映罗幕
引用自《松鹤》元稹
临近傍晚, 赫峥从宫里回府。
他翻身下马,阔步穿过曲折回旋的长廊石径,没有回房, 而是先去了书房,尚未进门, 就看见赫他泠正站在门口等着。
赫泠一抬头,看见赫峥,连忙笑着迎上去:“哥, 你回来啦。”
赫峥今日总觉自己诸事不顺, 此刻看见赫泠就烦,他睨他一眼道:“有事说。”
赫泠跟着他进了房间, 道:“哥, 听说你今天见到扶楹了?”
赫峥靠在椅背上, 声音平淡的讥讽道:“不好意思, 这么大的事忘记通知你了。”
“……”
赫泠连忙道:“不是不是, 哥你别生气。”
褚扶楹是褚氏二房下的嫡出子弟, 也算是被娇养大的, 不同于旁的几个表兄弟那般有野心,褚扶楹要显得温和些, 自幼就守礼正直, 也不耽于声色犬马, 正是因为如此,在那几个表兄里,赫泠跟褚扶楹走的最近。
早些年, 在褚家子弟都以赫峥马首是瞻, 想方设法的接近赫峥时, 褚扶楹就表现的很好, 他从来都不卑不亢。他那会因为这觉得褚扶楹眉清目秀,这下好了,这小子竟然打上他嫂子的主意!
他是今天中午才听褚扶楹提起这事。
那厮还在他面前绘声绘色的讲了云映在赫峥面前多么卑微,赫峥又是多么的不近人情,甚至合理推测,云映手上的小伤口说不定就是赫峥的手笔。
就差没把想撬墙角几个字贴脑门了!
怪不得他哥从昨天起就不搭理他,肯定是因为褚扶楹迁怒他。
“他这人就是爱胡言乱语,我今天已经说过他了,哥你别把他当回事。嫂子对你可是一心一意,以前她刚回来就喜欢你,曾经沧海难为水,她怎么可能看得上这个姓褚的!”
赫峥先是在想这人不是说废话,云映只要眼睛没瞎,肯定不可能看上褚扶楹。
但听着听着,又觉得不对劲起来。
他才不稀罕云映的喜欢,这种为了占有而不择手段的女人,谁喜欢她,她又喜欢谁,跟他一点一点关系都没有。
赫峥道:“嗯,说完可以滚出去了。”
瞧瞧瞧瞧!褚扶楹这小子就是惹他哥生气了!
他是最了解赫峥的了,赫家这些年树敌不少,赫峥私底下没少为赫延扫清障碍,下手可从不留情。
赫泠心里着急,他小心道:“哥,扶楹还小,他不懂事,你应该不会……”
赫峥掀起眼皮看他。
赫泠做了个抹脖子的的姿势,道:“他这人就是太轴了不会遮掩,你看他正是动春心的年纪,嫂嫂又那么漂亮,这其实也正常,据我所知,偷偷喜欢嫂子的可多着呢,但我瞧嫂子根本没把他放眼里,你不用吃他的醋。”
赫峥:“……”
这番话里的每一个字好像都在戳弄着他的神经,以至于他一时不知道率先骂他哪一句。
隔了半晌,男人目光锐利,黑眸盯着赫泠道:“吃什么醋。”
赫泠觉得自己好像又说错话了,他默默站直身体道:“哥,我其实是来替他道歉的……”
赫峥不知道自己哪个行为让赫泠误会了,他根本不可能因为云映吃醋。
他还巴不得这人离他远点。
赫峥阖上面前书卷,双腿交叠道:“我什么时候说我在意了。”
“可是哥,你不是在生他的气吗。”
“你觉得他值得?”
赫泠摇了摇头,心道难道自己猜错了?
不过仔细一想,他哥好像还真不是那种为了儿女私情而小肚鸡肠的男人。
赫峥神色不耐的看着他,道:“很好,你已经浪费了我半柱香的时间。”
“下回能不能别在我面前提这种无关紧要的人。”
赫泠:“……能。”
赫泠走出房门,须臾,雾青又从外面走进来。他禀报道:“公子,紫云膏已经交给泠春姑娘了。”
他又补充道:“没提您。”
事实上他非常不能理解,就少夫人手上的那点伤口,这紫云膏再迟送一天说不定就愈合了,根本用不着如此。
赫峥心情不佳,话也懒得多说,他道:“出去吧。”
雾青见状,不由多嘴问了句:“公子,您那么关心少夫人,为何不让夫人知道呢。”
“她定然会很开心的。”
赫峥不知道他身边人都怎么了,看着雾青匪夷所思道:“我什么时候关心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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