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云摇头不语,王元瑛生怕勾起妹妹伤心往事,也不再说话,只一昧喝茶,房中由此静下。
喝完茶,王元瑛借口公务在身,起身便要告辞。
王朝云送他出门,路上周氏站在廊下柱后,一直在冲她使眼色,王朝云不堪其扰,皱眉道:“若说到帮忙,妹妹当真有一事相求,周正那边——”
王元瑛立刻皱了眉头,抬手示意打住,不悦道:“他闯下的祸太大,传出去会丢尽我王氏的脸面,不如死在牢里,算是干净。”
周氏满眼威胁,意思不言而喻。王朝云回看周氏,眼底发冷,语气却软,“可他到底是嬷嬷的儿子,嬷嬷于我有再造之恩,我不能见死不救,大哥若真心疼我,便再答应我这一回。”
王元瑛皱紧眉头,显然不想插手此事,但听妹妹如此恳求,不由便软了心肠,“好吧,我会想办法把周正弄出来,不过咱们说好,这是最后一次,再有下回,那小子便自生自灭,我绝不再管。”
王朝云福身谢过,保证是最后一次。
傍晚时分,贺兰香实在吃腻了府中饭菜,再经谢姝一挑唆,二人便又出门下馆子去了。夜晚吃完回府,马车行在大街,贺兰香在车中阖眼养神,冷不丁听到阵嘈杂辱骂之声,掀开帘子一看,便见巷头一窝地痞人物正围着一个人拳打脚踢,那人躺在地上不动,手里拎着个酒坛子,浑身酒气熏天,不知是死是活。
贺兰香不愿多管闲事,正欲将帘子放下,便听其中一名地痞叱骂:“你他娘算什么副将!人谢将军出门打仗都不带你了,你现在就是条被赶出军营的落水狗!落水狗!”
“等等。”
贺兰香叫停马车,借着街上灯影仔细望去,见挨打之人生有一张年轻面孔,五官轮廓分明,眉宇英气——不是严崖是谁。
她五味杂陈,正要派人前去将地痞赶走,巡街的宿卫军便已上前,将一帮地痞全部拿下。
宿卫军当中,为首的王元瑛下马,亲自把严崖扶起,解下自身披风,围到了严崖身上。
秋风寒凉, 夜色深沉,连游离的灯影都跟着暗下几分。
贺兰香眼睁睁看着王元瑛将严崖带走,心中不祥的预感越发厉害, 倒不是觉得王元瑛会对严崖做什么,而是谢折与严崖正值嫌隙未解, 王元瑛此时雪中送炭表露好心,打的什么算盘难道还用细猜吗。
“嫂嫂, 外面怎么了?”
谢姝困得靠枕小憩,感受到不对劲, 迷迷糊糊仰头询问。
贺兰香放下帘子, 平下心情柔声道:“没什么, 睡你的吧, 到地方了我会叫你。”
“好,多谢嫂嫂。”
马车继续前行,先将谢姝送回家, 送完谢姝再回府,时辰已近亥时。
贺兰香回忆今晚所见,越想越是膈应, 偏不能亲自找上王元瑛对峙, 便派人留意着严崖的动静, 下完吩咐便更衣入寝。
次日早,贺兰香醒来, 刚用浓茶漱口,细辛便匆忙而来,对她道:“主子, 皇城司那边来消息了。”
贺兰香示意她继续说,直到听完, 面上方浮现丝异色,帕子拭过唇边水渍,无比诧异地道:“周正死了?”
细辛点头:“说是畏罪自杀,昨夜里不声不响把舌头咬了,此时尸体都已被清理出去了。”
贺兰香蹙紧眉头,垂眸思忖一二,道:“不对,实在不对,那周正连光天化日之下劫人的勾当都能干得出来,面皮比城墙还厚,怎么会突然这么死了,背靠王家这颗大树,按道理说,他一定会等着他娘想法子救他出去的,不可能轻易寻死。”
贺兰香越想越觉得匪夷所思,遂问:“验过尸了么?”
“验过了,就是牢里老鼠太多,发现时脸已被啃了。”细辛怔愣了一下,“难道,主子怀疑他……”
贺兰香揉着眉心,“也只是怀疑罢了,这件事情已经超出我们的能力范畴,随便如何吧,等谢折回来,自有他操心。”
月底立冬,从早到晚北风猖獗,除却晌午一点太阳,早晚冷得不能往外迈上半步,风往身上一吹,铁人也要脱层皮下来。
一连半月,贺兰香未再出府,专注歇息养胎。她的小腹已微微隆起,孕吐缓解不少,胃口也逐渐好了起来,时常没到用饭时辰便已害饿。
医官再来诊脉,见胎像稳固,便已没有太多嘱咐交代,只让她饮食上心,既要补身又不可过补,闲暇时多散步走动,否则胎儿过大或是胎位不正,都易在生产时过生死难关。
贺兰香听得心惊,本跟条软蛇一样在榻上趴了半月,听完便动弹下榻,恰好李萼宫里来人邀请,贺兰香便没推脱,梳妆更衣,入宫去了。
待等与李萼碰面,已是上午阳光最为明媚时,贺兰香实在受不了凉雨殿里阴暗冰冷的气氛,又怕久坐不好,遂拉着李萼出去,就近逛起了御花园。
御花园中,秋菊争奇斗艳,盛放的花朵被太阳一晒,香气清冽,沁人心脾,散步时吸入一口花香,不由遍体舒畅。
“能摘么?”贺兰香看着赤红绚烂比真正的牡丹还要谣妖艳三分的“天竺牡丹”,馋得拔不动腿。
李萼点头,“你若喜欢,随便你摘。”
贺兰香便也不客气,将手炉往细辛手中一塞,亲自摘下了朵开得最大最好的,簪在鬓边,衬得容颜娇润明艳至极,生将花色压下三分。
李萼见她喜欢,便道:“你若搬来陪我,这御花园的花便每日随你去摘,多少都行。”
贺兰香翻起白眼来,“少来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么,你不就是觉得谢折一走,没人护我,我若哪天被杀了,以后便没人帮衬你妹妹了,可宫里便算是安全吗?”
她指了下子驻立园中各处的护卫禁军,口吻轻佻:“御花园好歹是皇帝老子的后院,蚊子都飞不进来公的,能将刺客严防死守到这个地步,我看你的处境也比我好不到哪去。”
李萼不由头疼,便知她没这么好说话,道:“话已至此,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只是你在京中孤立无援,谢折又不在身边,素日一定当心些。”
贺兰香顾着摘花,说话间便又挑中一朵大的,“放心,我保证能活到功成身退,你妹妹如今都十七了,嫁人也就在这二年,到那时候,咱们也算一笔勾销了。”
李萼看着贺兰香摘花时天真外露的无害样子,知道一笔勾销绝非一句话那么简单,贺兰香能三番五次帮她姐妹二人,日后要她还的人情,不会小。
李萼是个寡淡性子,从进宫以后人便日渐木讷,想不出贺兰香会让她帮什么忙,又被太阳晒得眼昏,一时疲乏,便率先回殿歇着了。
贺兰香带着丫鬟继续游园,看见好看的花便摘,一点没带心疼,逐渐摘花摘乏味了,便出园子,准备回去找李萼。
可她走的却不是凉雨殿方向,而是通往前廷的宫道,刻意绕了条远路。与此同时,隐有脚步声响在身后暗处。
细辛察觉到跟在后面的身影,拽着贺兰香的袖子感到不安,“主子……”
贺兰香安抚道:“不必管,我们走我们的。”
等到身后步伐渐近,她忽然停下回头,看着跟在步后的年轻男子,笑盈盈问:“王都尉打算跟我到几时?”
王元瑛身姿僵住,清俊的面容上有丝赧然闪过,旋即行礼,“下官奉命巡宫,巧遇夫人,不知夫人欲往何处去,下官也好派人跟随保护。”
贺兰香:“自然是回凉雨殿,与太妃娘娘解闷,要不然还能去哪。”
她笑了,扶了下髻上的天竺牡丹,恶劣试探:“去找二公子么?”
王元瑛脸顷刻冷了下去,见贺兰香如此直白,干脆装也不装了,直起腰看着她,口吻不善道:“下官二弟侍奉御前,无暇抽身陪伴夫人,再说男女有别,望夫人以后离他远点,莫再与他见面,省得落人口舌,招惹非议。”
“为什么是我离他远点,而不是他离我远点?”贺兰香反问着,朝王元瑛缓步走去,一身香风飘散侵袭,髻上天竺牡丹张扬热烈,在光下灼人眼瞳。她眯眸而笑,笑时手未掩唇,朱唇饱满如樱桃,娇艳欲滴,唇下贝齿洁白,光泽细腻清润。
让人看着,便不由得想要一亲芳泽。
王元瑛别开了眼,觉得今日阳光格外刺挠。
“难道,”贺兰香明知故问,小作惊讶,“王都尉觉得,是我在勾引令弟吗?”
直白到过分的字眼,王元瑛耳后陡然浮现薄红,但他并不退让,自小被教导的含蓄知礼在此刻显得有些微不足道,简洁果断地呛回:“难道不是?”
贺兰香轻嗤,腹中坏水翻涌,计上心头。
她走到王元瑛面前三尺之处,隔着十分得体的距离,小声委屈地道:“王都尉错怪我了,我没有在勾引王二公子,我之所以接近他,都不过是……”
欲言又止之下,本就温软的声音更加柔媚,似断还连地抛出句:“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啊。”
王元瑛怔愣住,直直看着贺兰香,不懂她是何意思。
在他面前,娇滴滴的美人咬了下唇,眼中是直白的热烈与羞赧,看着他的眼睛眨了下眼,长睫若蝶翼,双瞳如剪水,朱唇微张,认真而诚恳地道:“我想要勾引的人,是你啊。”
烈日炎炎, 甜腻幽香绕在鼻梢,蛇信一般试探蜿蜒。
王元瑛的心神猛然震荡一瞬,眉心如被蛰到, 冷不丁跳了一下,都未曾品出话中暧昧, 下意识便反问:“你说什么?”
贺兰香仍旧保持着得体的距离,不往前多迈一步, 上身却稍稍倾去,盈盈美目看着他, 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 吐气幽兰地道:“我说, 我想要勾引的, 是你。”
“我想要你做我新的靠山,保护我与我腹中孩儿的安危。”
“我想要得到你的垂青,让你帮我摆脱谢折的控制。”
“我接近二公子不过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 我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你啊。”
天竺牡丹鲜艳刺眼,衬得贺兰香乌发雪肤, 美艳不可方物, 而她神态眉梢一派坦然, 便又带了略显钝感的天真稚态,仿佛只要她开口, 王元瑛便理应答应。无论是谁,都该答应。
“只要你能帮我,”贺兰香定睛看着王元瑛, 眼神媚色如丝,声若清蜜, 明晃晃的暗示,“王都尉想对我怎么样,都可以。”
王元瑛呼吸凝滞,满面惊色大退一步,白皙如玉的脸色被涌上的气血染成燥红,抛去克己复礼的世家公子外壳,此时的他,成了个失态的,血气方刚的年轻男人。
他看着面前无法无天,言语露骨的柔弱女子,眼神像看洪水猛兽,情不自禁便斥出凶狠一句:“放肆!”
周遭寂然,头次见好脾气的王大公子发如此大的火,禁军纷纷侧目,朝他二人好奇张望。
贺兰香笑而不语,弯着一双潋滟水眸,眼神钩子一般往王元瑛身上缠,一点点收紧,露骨的话没再说,却显得更加放肆。
王元瑛气息渐急,眼底已现腾腾杀意,咬牙切齿盯着面前的美人蛇,“你,你怎敢……”
贺兰香往前迈了一步,轻轻咬了下唇,眼神从下到上将王元瑛打量,最终对视上他的眼睛,贝齿松开红唇,小声笑说:“我不光敢,我还会做呢。”
“王都尉,要不要抽时间,和我试上一试?”
王元瑛面红耳赤,羞愤交加之下再也说不出任何一个字,转身便大步离去,浑身上下无处不透着暴烈怒意。
贺兰香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虽气势汹汹,却像极了落荒而逃的兔子,耳朵都是趴着的。
她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笑得直不起腰。
世家大族精心教养出的嫡长子,一言一行受严格管制,从未有女子敢在他面前有如此直白的挑逗,所以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贺兰香要的就是这样。谁让他王元瑛多管闲事,活该被她捉弄。
她回忆他方才脸色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黑的变化,心情舒畅不少,懒懒朝细辛伸出手去,“走,咱们回宫。”
回到凉雨殿,李萼还未醒来,贺兰香用过午膳,也到偏殿小憩,睡了约有小半个时辰,醒来去找李萼,见她卧在榻上,脸色苍白,一副恍惚虚弱之状,坐下时遂道:“又被梦魇着了?”
李萼未语,已是默认。
待等她饮下两口热茶,脸色回缓许多,贺兰香不想气氛总是这般死气沉沉,便打着趣道:“这回又在念叨李白么?”
李萼抬眼看她,“什么李白。”
贺兰香喝着茶,“轻舟已过万重山,你先前梦魇时念着的,自己倒不记得了。”
李萼脸色白了一下,苦笑道,“古今文人骚客那般多,我总得换一个,难道还能天天跟李白过不去么。”
二人闲说半晌,日头不知不觉便已西斜,贺兰香就此告辞,盛软轿前往宫门,到宫门外刚改乘马车,崔懿恰巧出宫,二人寒暄一番,干脆同行。
贺兰香并不在意这“巧遇”有多刻意,谢折将她的安危一手交给了崔懿,崔懿没光明正大跟踪她便是好的。
“对了崔副将,”贺兰香隔窗相问,佯装不知严崖情况,“许久没听到严副将的消息了,他近来如何了?”
崔懿不由长叹口气,攥着缰绳的手都有些发紧,忧心忡忡道:“很是不妙啊,自将军下令除了他的兵牌,他便三天两日跑出军营,结识一帮酒肉朋友,不是醉倒街头,就是流连酒肆,我虽惦念他,却也不能时时看顾他,还不知他此时又在何处胡闹。”
贺兰香险将先前街头所见脱口而出,又想到到底不知底细,就这般将严崖卖了,就算他没有投靠王氏的打算,也定会被崔懿所忌惮,真心对她好的人不多,严崖算是一个,她对他,终究是有些不忍的。
“这可如何是好,”贺兰香由衷担忧起来,“能治得了他的,恐怕只有将军一人,而将军在外征战,归期不定,又该由谁来管他?天越发冷了,万一他在外遇到什么闪失……”
贺兰香暗里提醒崔懿对严崖再多上心,崔懿却将头一摇道:“算了,随他去罢,总共就除了他三个月的兵牌,眼见便要期满了,到那时候,他再要胡来,我即刻军法伺候。”
贺兰香只好点头。
二人许久不见,话格外密了些,直至将贺兰香送回府上,崔懿还不忘交代,让她小心谨慎,谢折不在,王家恐会趁此对她不利。
贺兰香尚未察觉危险在哪,想到她上午才将王元瑛戏耍一顿,一时得意,未免轻敌,“王延臣行事乖张恣意,有大张旗鼓之弊端,他若有心害我,想来不难觉察。”
崔懿听后一笑,道:“夫人可知卧冰求鲤的故事?”
见贺兰香蹙眉回想,崔懿继续道:“说是魏晋时期,琅琊有个叫王祥的少年,总得继母苛待,日子过得艰难。冬日飘雪时,他继母病重,病中一心只想吃鱼。王祥家境贫寒,买不起冬日鲜鱼,为满足继母口欲,他便走到结有厚冰的溪流旁,脱下外衣躺在冰面上,想用身体将冰暖化,后来冰果然化了,还跳出两条鲤鱼,王祥赶紧捉了鲤鱼,回家烹给继母吃。这故事流传至今,已成二十四孝中的典型,不过夫人可知,王祥后来怎样了?”
贺兰香看他,示意他继续往下讲。
“卧冰求鲤之后,他的名望大增,孝名远扬,有许多人请他去做官,他一概不去,反而进山隐居,一隐便是二十年。这二十年间,他的名气只增不减,直到时局合适,再有人请,他才姗姗到任,当的第一个官便是掌管一州政务的州事,后来一路扶摇直上,区区二十多年,便做到三公太保,加封雎陵侯,食邑一千六百户,权野倾朝,桃李天下。”
贺兰香仔细品味了一番卧冰求鲤的故事,哼了声道:“说得轻松,怎么会有人大冬日里脱光衣服卧在冰上,冰又怎会为之融化,这个故事从开始便是被设计好的,为的便是传播声望,若声望传出便去做官,便显得太过刻意,隐居二十年,风头过去,还正好落下个孑然独立不为权势折腰的好名头,方便钓上更大的鱼,当真心思缜密,老谋深算。”
崔懿见她明白意思,满意点头,“这王祥,便是琅琊王氏的先人,王延臣的老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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