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姝看看贺兰香,看看郑文君,颇为奇怪地说:“真是怪了,怎么咱们四个站在这,反倒你们俩像母女,我与我娘便跟敌人似的。”
王氏冷笑一声,“今世的母女,前世的仇敌,想来你娘我也不知上辈子怎么得罪了你,今生得你这么个小孽障前来报仇。”
眼见这娘俩又要唇枪舌剑交起锋来,郑文君看着贺兰香,轻款温柔地道:“姝儿说的没错,我倒很想得这么个漂亮的女儿,每日里光是看着,心情便好,怎么疼都疼不够。”
贺兰香内心一震。
刚刚谢姝那句话说出口,她其实是惶恐的,因为她害怕郑文君会嫌她出身风尘,厌恶与她相提并论。
她真的没想到郑文君会有这样的回答。
贺兰香忍住鼻酸,垂目笑道:“只恨妾身福薄,未能投生成夫人的女儿。”
郑文君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怜爱,看着面前与自家女儿一般年岁却孤苦无依的女孩子,不由得伸出手,握住了贺兰香的手道:“说来你兴许不信,不知为何,我从见你第一面起,便觉得宛若与你似曾相识,总感觉,你我过往便该认识——”
这时,秋风拂过,一道冷清沉静的声音在郑文君身后乍然响起:“娘。”
贺兰香心魄归位,循声望去,只见前方不知何时站了名朱衣少女,少女高挑身材,蜜色肌肤,五官秀美不乏英气,周遭奴仆簇拥,众星捧月之态。
这便是王家嫡女,王朝云。
周遭仿佛静下,叶落有声,贺兰香略抬眼眸,冷不丁与王朝云对视上。
隔着三丈之距,她能清晰感受到,那双细长眼眸中的明显敌意。
“云儿来得正好, 快来见过你姑母和贺兰嫂嫂。”
郑文君看见女儿,更加高兴了,朝王朝云招手, 让她过去。
场中凝滞不走的风稍有波动,溪水依旧潺潺, 亭中笑语不断,仿佛并未有何异样。
王朝云在仆从簇拥下稳步走到几人面前, 先给王氏行礼,又朝贺兰香略微福身, 纤长的眼眸轻抬, 看着贺兰香道:“朝云见过嫂嫂。”
贺兰香噙着温柔的笑意, 欲要上前虚扶起人, “妹妹多礼。”
王朝云提前平身,直接避开了她伸来的双手。
贺兰香心潮一动,暗道:果然, 我的直觉是没有错的。
方才离得远,她还只当是自己出了幻觉,现在离得近了, 她确定, 这个王朝云, 就是对她有敌意。
可这分明是她二人第一次见面,她与她王大小姐素不相识, 就算身后势力水火不容,可内宅妇人相处,总归是不至于将敌对摆在台面上的。
贺兰香有点想不通, 不过她向来不爱在细枝末节上费神,所以心头蹊跷一闪而过, 留下的涟漪也很快荡漾干净。
“你看,我就说她是个很没意思的人。”
一番寒暄客套完,贺兰香与谢姝走在廊下,由宫人带领前往静室休息,路上谢姝叭叭道:“她一点都不像我舅母那样和善可亲,给人的感觉就不是个能亲近的,不信嫂嫂你瞧——”
谢姝朝亭中抬了下下巴,“在场那么多女孩子,就没有一个是愿意搭理她的。”
贺兰香循着看了一眼,只见王朝云站在高亭中,身边坐着的皆是与郑王平辈的高官贵妇,她们或与王朝云说笑,或拉着王朝云的手感慨着些什么,神情无一不慈爱温柔,仿佛是在跟自己的孩子说话。
王朝云也收去了同龄人能感受到的一身锋芒,唇上噙着温婉的笑意,变得平眉顺目,安静文雅,举手投足,无一不端庄得体,称得上是闺门翘楚。
而其他贵女,要么在结伴游园,要么乘凉休息,靠也不往亭子边靠,路过都要避开走。
贺兰香内心明了,意味深长地笑道:“我看不是不愿意搭理,是不敢搭理,谁站在她身边,都是要被比下去的,说不定还要被数落,例如你看看你王姐姐,你再看看你。”
一句话切中要害,弄得谢姝很没面子,干脆抱住贺兰香胳膊耍起无赖:“我不管我不管,反正她就是讨厌,她一点都比不上我,她——”
昔日在浮光馆书房,王朝云点评贺兰香那句“下贱的娼妇”再度袭入谢姝脑海,谢姝脸色蓦然一沉,话音也顿下,回过神异常郑重地道:“总之,她当真不是个易相处的人,嫂嫂你要离她远点。”
贺兰香笑道:“知道了,我又何尝是个爱亲近人的,管好自己便够了。”
谢姝这便放下心来,二人有说有笑,步入静室中。
殊不知,亭子里那双细长的眼眸,从未自她二人身上移开过。
在静室简单用过午饭,贺兰香困乏难忍,便上榻歇息,为晚宴养精蓄锐。
来赴宴的贵女贵妇颇多,西内苑再是大,也做不到一人一间屋子,便将静室及其他殿寝皆分里外两间,各有罗榻两张,堪堪够用。
谢姝睡不着,仅闭眼养了会儿神便下榻跑出去玩了,留贺兰香自己在里间靠西墙的榻上小憩,细辛春燕留守门外,随时等贺兰香差遣。
开始还算安静,后来人进来的多了,来来往往的,贺兰香也睡不好觉,隔着帐子听着嘈杂的嬉闹声,只恨不能将耳朵堵死,憋了一肚子闷火。
“这张床是我的,你躺在这上面做什么?”
谢姝咄咄逼人的声音忽然强灌入耳,把贺兰香惊醒个彻底,她再也忍无可忍,正要拉开帐子呵斥上这丫头两句,便又有另一道温软熟悉的声音响起,怯怯回应道:“这张床的帐子是挂起来的,我便以为是无主的,既如此,我还了你便是。”
贺兰香心神略凝,回忆着这声音的主人是谁,恍然便想了起来。
哦对,是郑袖。
“你都躺过了,还让人怎么睡?”谢姝嫌弃道,“罢了,真晦气,这间屋子不待也罢!”
一记摔门声响,震耳发聩,之后便是小声的抽泣,丫鬟的安慰。
“姑娘别哭了,如此跋扈不讲理,定是康乐谢氏家的那位,下午见了家主,让他找她娘给您做主便是了。”
“做主?”郑袖笑声悲凉,“我爹除了只会将我当成礼物一样到处送人,他哪里会心疼我?他知道我被欺负,怕只会埋怨我不中用,丢他的脸。”
“可,您受了这么大的委屈,难道就要这么算了吗?”
“除了算了,还能怎么办。”
后面的话,贺兰香没有听下去,她起床气本就大,现在还已经被吵到头开始发疼,若重新睡下等会儿又被吵醒,她只怕会杀人。
她干脆坐了起来,将帐子一拉,“来人。”
那主仆俩被吓得浑身一抖,直到此时方知房中还有个人,声音立马便消下去了,惊诧地看着那满面恼色的美人。
细辛春燕小跑而来,等待吩咐。
贺兰香支起慵倦的身子,“扶我起来,这房里太闷了,我要出去走走。”
两个丫鬟连忙照做。
郑袖傻傻看着贺兰香动身,直到丫鬟提醒,才抹干净泪,想起来下榻福身,“小女见过夫人。”
贺兰香立马便收了恼色,仿佛也是才看见她似的,笑意盈盈道:“怨我眼拙,才看到妹妹也在这,我昨日不是对你说过吗,从此叫我嫂嫂便是,不必如此拘礼。”
郑袖刚被不分青红皂白指责一通,乍听到柔声软语,心头一暖,眼眶当即便红,正欲与贺兰香多说两句话,踌躇如何开口的工夫,香风拂过,贺兰香便已经走出门去了。
虽是秋日,午后日头仍是毒辣,园中人少了许多,大多在房中小憩养神。
贺兰香没找着谢姝,猜测她是在王氏那边,便也没多寻,在廊下乘了会儿凉,看了片刻鱼戏莲叶,上下眼皮直打架,还不想回去受那洋罪,便起身道:“走,去凉雨殿借榻打个盹。”
凉雨殿。
贺兰香到时,李萼也在午睡,秋若将她引到偏殿,好声道:“夫人尽管歇下便是,若有需要,只管吩咐,夜宴开始时前半个时辰,奴婢会专门派人前来领您过去。”
贺兰香自是十分感激,起床气消了不少,与秋若浅说了几句闲话。
这时,小宫女仓皇跑来,朝着秋若便跪下道:“不好了姑姑,娘娘又被魇着了,怎么晃都晃不醒!”
秋若脸色一变,与贺兰香道了告辞,连忙回去了。
贺兰香倍感蹊跷,从没想到李萼还有这种隐疾,下意识也有三分担忧,一并跟了上去。
主殿内,女子叫声凄厉,素日端庄娴静的太妃娘娘,此刻成了搁浅将亡的游鱼,躺在榻上面容惨白,身体抽搐,手脚不自觉地抓挠踢踹,力气也大得惊人,要四个宫人才能将她暂且按住。
她满头汗水,苍白的唇一张一合,从嘴里不断吐出两个模糊的字:“轻舟,轻舟……”
秋若自宫人手里接过针包,取下细若牛毫的银针,在烛火上烤了一下,放凉,扎入李萼腕上的穴位,然后是头上,足心。
施完针,约有半炷香的工夫,李萼逐渐安静了下去,慢慢睁开了双目。
“娘娘莫要动弹,身上的针还取下。”秋若提醒道。
李萼说不出话,轻轻眨了下眼,算是表示知道,直到看到秋若身后的贺兰香,她才攒了精神,艰难启唇道:“你怎么来了。”
声音嘶哑干涩,槁木一般,根本不像是年轻女子能发出来的。
贺兰香简单解释了自己进宫缘由,因不了解内情,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询问李萼情况,只道:“娘娘好生养着,妾身就在偏殿,若闷了烦了,只管叫妾身过来,好与您说话解闷。”
李萼轻声应下,虚弱至极的模样。
贺兰香见人无碍,便没再多留,也没多问,带着丫鬟回到了偏殿。
上榻以后,她回忆着李萼方才喊出的那两个字,喃喃重复道:“轻舟,轻舟已过万重山……”
她皱了眉头,分外费解,“这李萼莫不是魔怔了,怎么被魇成那样还想着李白的诗。”
思忖片刻,贺兰香理不出个眉目,干脆阖眼养神,继续自己未睡完的晌午回笼觉。
再无杂声打搅,这一觉睡得颇沉,也格外香甜旖旎,待等醒来,已是日落时分。
见她睁眼,细辛春燕红着脸,欲言又止地交代她道:“主子,您以后在外面,万不得与人同屋共寝,若是梦话被人听去,可就麻烦了。”
贺兰香还惦记着李萼的情况,轻嗤一声,扶了发髻坐起来道:“怎么,我也在梦里念李白的诗了?”
细辛:“那倒没有,您叫了……谢将军的名字。”
贺兰香手愣住,精神立马回来了,拧紧眉头不可置信地道:“我叫了谢折的名字?在这里?”
细辛春燕点头。
贺兰香轻嘶凉气,瞬间无比庆幸自己来了凉雨殿歇息,但还有点不死心,忐忑地问:“我就只叫了谢折两个字吗?”
若是那样,倒还好圆,毕竟她和谢折隔着血海深仇,人在梦里叫深恶痛绝的仇敌名讳,算不得稀奇。
细辛红着脸摇头,“不是的,您在梦里,让,让谢将军轻,轻点咬。”
贺兰香呼吸凝滞。
春燕也红着脸接话,“还有……再,再吸就要坏了。”
贺兰香羞透脖颈,捂紧耳朵呵斥:“你们俩给我住口!”
这时, 殿外来人道:“夫人,时辰已至,该动身了。”
贺兰香瞧了眼外面火红的天色, 这才想起来该去赴宴了,便强行平复了心情, 整理衣着,梳理发髻, 简单补了些胭脂,带着两个丫鬟出了门。
到了殿门外, 她未急着走, 而是看了眼主殿方向, 道:“太妃娘娘如何了。”
小宫女道:“已经无碍, 我们娘娘历来便是如此,一旦被魇着,靠自己是醒不过来的, 定要用针灸灸醒才算完。”
“历来如此?”贺兰香眉头不由蹙住,又看了眼主殿,眼底颇具疑云。
但因宴辰将至, 她未曾为此深入多想, 让小宫女代她向太妃娘娘问好, 便随宫人前去了。
中秋宫宴办在太极宫三大殿之一的广元殿,位数前朝, 从后宫往前朝去,少说也得走上半日,好在贺兰香怀有身孕, 可以乘坐软轿,宫人脚程快, 落日时分前往,到了地方,太阳也只下斜分寸,未全入西山。
殿外,贺兰香下了轿子,耳旁只听人声无数,抬头一望,只见汉白玉须弥座台基之上,琉璃宫灯缭绕,金殿碧玉辉煌,顶上宝顶巍峨,顶下檐柱盘龙,形态栩栩如生。
殿中,金砖铺地,群臣云集,皆穿朱着紫,头戴进贤冠,见面相互作揖,介绍各自家眷,一片谈笑风生。
——这是开宴前夕,皇帝未至,群臣就位。
贺兰香看着这场面,只觉得还没自己在家跟丫鬟做月饼玩有意思些,正要寻个僻静地方躲清净,便听殿中一声欢喜有力的——“嫂嫂!”
再去看,谢姝就已经从殿门处兴高采烈地奔下三层汉白玉阶,跑到贺兰香跟前一把抓住她的手道:“你去哪了啊!我找了你一下午!”
贺兰香笑道:“找我做什么,我这么大个人还能丢了吗,不过是当时睡不着,便到御花园逛了一逛,在花间打起瞌睡,醒来便到这个时候了。”
谢姝一下子便想起自己晌午闹出的动静,颇为不好意思地道:“都怪我当时忘了你还在房里了,否则我一定控制脾气,好嫂嫂,原谅了我罢。”
贺兰香在她头上轻轻戳了一下,话里有话地嗔道:“你谢大小姐,还知道要控制自己的脾气?”
谢姝嘿嘿一笑,浑然没当回事,拉起她往殿中去。
到了殿里,贺兰香见过了王氏和郑文君,又被谢姝拉着去见了她新结交的几个小姐妹。贺兰香应付完若干客套,便提前入席歇息。
广元殿开阔可容万人,身处其中,便如水入沧海,若非宫人引路,连自己该落座何处都难以知晓。
贺兰香找到席位坐下,抬头打量起了龙椅两旁的左右尊位,从位置上看,那二处真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左文右武,右边尊位必定是谢折的,至于左边那个,便属于新帝的亲舅舅,丞相萧怀信。
萧怀信。
即便萧怀信把持政权,权利力压谢折,但说起他的名字,贺兰香下意识感到的,其实是陌生。
从入京到现在,似乎总是王家人在她眼前反复出现,萧怀信别说见,连提都极少听人提,他本人也深居简出,鲜少出入宫廷,权利下分至各部,一直没有什么大的动作,手下人也都算安分,未听说有欺压百姓的恶名。
可,真的如同表面这般风平浪静吗。
一个可以自毁音容,蛰伏谋划十三年,嗾使王延臣谋反,又拥护夏侯瑞登基,暗里独揽朝政大权的人,真的会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
贺兰香不懂政治,也不懂那些男人的阴谋阳谋,但她知道,真正的政客都很看重精力,出刀必定见血,浪费工夫而回报微毫之事,不会去做。
比如王延臣,能干出来刺杀谢折或者刺杀她,但若给谢折下药,让谢折当众吃糠出丑,他决然不会去做。因为那样既扳不倒谢折也不会给他实质打击,除了膈应谢折一回,没有任何意义。
萧怀信会。
他出身兰陵萧氏,是萧何的后人,天生的政客,可政客的原则在民间是行不通的,普通百姓没有那么多的生杀大权可以掌握,想在底层活下去,就得咬着牙吞着血,经历足够恶心的事情,也得会反过来,足够恶心别人作为自保。这就是他的生存之道。
不是一刀见血,是猫捉老鼠,置于死地前还得先给他玩够,肮脏不讲究。
“即将开宴,夫人可要来口太平君子,定一定心神?”
突如其来的清润声音,将贺兰香惊回了神,她抬眼看到面前身着朱色官袍,眉目噙笑的王元琢,飞出记眼刀喟叹道:“我懂了,你这是让我赔你那坛开封的酒钱呢,罢了罢了,说吧,要几两银子。”
王元琢顿时慌了,解释道:“我可没那么说,我只是看你神情恹恹,不太愉悦的样子,特地来与你说话解闷的。”
贺兰香轻嗤,就乐意看王元琢受惊吓的样子,她拿余光瞥着王家一众人等,道:“你爹娘兄弟都在,你就敢来和我说话,不怕被他们瞧出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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