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寻了个还算僻静的地方,摆上桌椅坐下,品着渠面美景,慢说起闲话。
谢姝打开了话匣子,将自己今日在宴上如何无聊,如何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又如何费尽浑身解数,才说动她娘带她出来拜织女,种种艰难辛酸,细数说给了贺兰香。
贺兰香道:“哪就如此严重了,你舅舅府上不还有个同你年纪相仿的三姐姐吗,你若觉得无聊,找她说话不就好了。”
谢姝闻言哼了一声,白眼险些翻到天上,张望了眼与王氏一处的郑文君,转过脸对贺兰香道:“当着我舅母的面,我原是不能说她女儿坏话的。但我真真觉得,我那三姐姐一点都没意思,不爱和人说笑也不爱热闹,即便是在她亲娘的生辰宴上,她也不过是露个脸,转眼便找不着人了。出门时我特地想叫她一道来玩,她一点面子都没给我,还说什么自己有正事要忙,不愿耽于享乐。你说她那话是什么意思!她那分明就是点我,说我不务正业!”
谢姝气得头顶冒烟。
贺兰香笑了,劝她:“切莫多心,仔细伤了姊妹感情。”
谢姝脱口而出:“我和她能有什么感情,她一个后来的……算了,反正我就是不喜欢她,总觉得她像根绷紧的琴弦似的,稍为松懈一下便能要她的命。”
贺兰香照着谢姝的嘴巴便轻拍一下,低声提醒:“这种话以后不得再讲。”
谢姝挽住贺兰香胳膊,往她怀中磨蹭撒娇,“好嫂嫂,我也就敢跟你说说,旁人才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呢。我娘可喜欢极了我三姐姐,觉得大家千金就该是她那般样子,我要是跟她说我三姐坏话,她兴许能将我这个亲生女儿赶出家门呢。”
贺兰香笑道:“你心里有数就好了,人的性子都是不一样的,遇到话不投机的,少接触便是,可别瞎嚼舌头,传到人家耳朵里,又生麻烦,否则祸从口出一词是从哪里来的?”
谢姝点着头,乖巧应下。
毫无间隙的亲昵之态,看到旁人眼里,只当她俩才是亲姊妹。
这时,渠面有画舫开来,舫中传出歌姬婉转莺歌,笛声为衬,如闻仙乐。
贺兰香听到吴歌,恍惚间以为回到家乡,不由得抬眸望去。
只见画舫半敞半闭,依稀可见舫蓬中歌姬的华美衣袂,敞开的舫头上,一名身穿玉色长袍,身姿颀长挺秀的年轻男子手持玉笛,横于唇前,醉心吹奏,周身萦绕灯火月辉,恍如谪仙临凡,干净不染纤尘。
画舫离得稍远,看得清身形,看不清容貌,谢姝先是好奇张望,望着望着,哎呀一声道:“这不是我那个现眼子二表哥吗!他今天就穿的这身衣服,不行,要被他丢死人了,嫂嫂咱们快走!”
贺兰香还未回过神,便被谢姝拉了起来,张罗着要跑路走人。
这时,笛声停住,温润清朗的男子声音带着渠面的微凉气息,穿风响起,难掩揶揄笑意——“姝儿妹妹要往哪去?”
顿时,谢姝和贺兰香成了全场重心。
妙龄少女们纷纷斜了视线,看向她们两个,微红着脸颊,小声窃窃私语。
贺兰香随谢姝停住步伐,明白了谢姝为何会见人就跑。
这王二公子,招摇的有点像花蝴蝶。
真难以想象,这种气质的人居然和就差把克己复礼四字刻脸上的王元瑛是一个爹娘生的。
贺兰香憋着笑,小声问谢姝:“还走不走了?”
谢姝哭丧着脸,面朝踱步走来的王氏和郑文君,“往哪走啊,路都被堵死了。”
画舫靠岸,舫上青年利落跃下舫梯,招来更多少女暗暗偷看。
王氏与郑文君携伴而来,王氏面色略微发僵,对这二侄子的作风性情无奈又嫌弃。
郑文君倒是面色如常,迎上儿子道:“难得回家一趟,怎么没在家陪你父亲。”
王元琢先给王氏行上一记晚辈礼,直腰笑道:“儿子是为了娘才回家的,娘若出门,儿子自然便待不住了,父亲有老大和老四作伴,用不着我去讨嫌。”
郑文君皱了眉,正要劝他两句,想到什么,改为抬手引荐:“你姝妹妹身边这位,是护国公夫人,你的贺兰嫂嫂,头次见,不可怠慢礼数,还不快见过嫂嫂。”
王元琢便又转身,低头冲谢姝身旁的贺兰香行平辈礼,温声道:“元琢见过嫂嫂。”
贺兰香点头,“二公子多礼。”
礼毕,王元琢抬头,正与贺兰香的眼睛对上。
视线相撞,二人同时怔住,心头各自一跳。
芳菲林外,落日流金,船头岸上,帷帽经风吹走,年轻男女隔水对望。
一模一样的记忆,同时浮现在二人脑海。
第71章 乞巧2
四目相对, 停留的时间太长,连谢姝都看出了端倪,好奇地问:“嫂嫂, 你与我二哥哥见过么?”
贺兰香回过神,垂下了视线, 压下心中震惊,轻轻摇了摇头, 一派腼腆羞涩之态。
王元琢眼中飞快闪过一丝黯然,懂了贺兰香意思, 开口道:“姝儿妹妹莫想太多, 我只是乍看嫂嫂觉得有些脸生, 故而看得仔细了些。”
谢姝瞧了眼贺兰香娇艳绝伦的脸, 又瞧了眼自己登徒子一样的二表哥,嘴上浮现一丝了然神秘的笑,“什么啊, 我看你分明就是看我嫂嫂长得——”
“姝儿,”王氏忽然出声,略有愠色, “时辰已至, 你还拜不拜织女了?”
谢姝连忙抬脸张望, 果然见渠畔少女纷纷结伴跪在香案下穿针引线,便也顾不得在这多嘴了, 拉起贺兰香便围了上去。
贺兰香自然是不能加入的,到了地方便站在边上等待谢姝,欣赏起粼粼渠水。
她的后脑时不时发刺, 能清晰地感受到,在自己的身后, 有道视线时不时投向自己。
是王元琢。
贺兰香掌心沁出了细汗。
兜兜转转这么久,原来芳菲林外遇见的是王元琢。
倘若他知道谢折曾在温泉庄子三日未出,再联系上与她的初遇地点,只需稍作思忖,她和谢折的关系就简直昭然若揭。
贺兰香感到毛骨悚然。
可奇怪的,王元琢刚才并未着急指出她,而是顺着她的反应,假装与她并未见过。
这就让贺兰香有点琢磨不透了。
也或许,他是不想打草惊蛇,想憋着消息回家告诉父兄,一并筹谋布局?
贺兰香不由得皱了皱眉,有点不安。
“织女娘娘在上,请赐福信女心灵手巧,佑我爹娘长命百岁,家族兴旺,官运亨通……”
谢姝跪在蒲团,对着天上银河低声祈愿,话到后面,又压下不少声音,红着脸道:“也望织女娘娘保佑信女早日觅得如意郎君,信女要求不高,最好能文能武,相貌英俊,身高八尺,性情温和,为人正直,有勇有谋……反正最好是,最好是我大表哥那个样子的,麻烦织女娘娘了。”
谢姝祈完愿,收起针线上了香,拉起贺兰香又去放河灯。
贺兰香本想亲自靠水放灯,被王氏拦了下来,为了她的安危,说什么都不准她走到水边,贺兰香便只好作罢。
王元琢看在眼里,提议由他代劳放灯。
王氏应允,贺兰香也没有异议,对王元琢福身道谢:“有劳二公子。”
王元琢未看她,垂目还礼:“嫂嫂多礼。”
贺兰香将手中莲花模样的花灯递给他,他亦伸手接过,小小一盏花灯,两道体温相叠,宛若间接的肌肤之亲,烟气融合指间残香,袅袅游走,幽幽钻人鼻息。
王元琢始终未有抬脸,接过灯便与谢姝走到渠畔一并去放,一切如常。
贺兰香站在原地,看着那道光风霁月的背影,心里越发没底。
拜完织女放完灯,时辰便已近子时,虽说正值热闹,但王氏不想女儿在外抛头露面太久,便打算带谢姝回府,顺便将贺兰香捎带上。
谢姝一千个不愿意,不过不愿意也没用,王氏眼睛一剜她,她就老实下来了,就是不太甘心如此草草回去,揪着王氏袖子撒娇,说自己光在渠边走动了,街上都还没逛过,不想就这么回去。
王氏板下脸道:“街上人多眼杂,你一个千金小姐,若敢往人堆里挤,传出去,谢氏一族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谢姝被说红了眼眶,低下头不敢言语。
郑文君这时道:“这有何难,横竖少不了护卫开路,再有婆子们挡着,哪里有人能近我们姝儿的身,再者说,来到这么久,单在渠边走动,我也怪想到街上看看热闹的。”
谢姝赶紧附和:“就是就是!舅母说得对极了,娘你就别担心那么多了,还有嫂嫂,嫂嫂肯定也是想上街看看的!”
她朝贺兰香使了个眼色,贺兰香便笑:“是啊,一年就这么一回,不玩尽兴便回去,难免心生遗憾。”
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贺兰香感觉,自己一开口,王元琢便在拿余光看她。
他似乎,很在意她。
王氏无奈舒口气,点了下谢姝的鼻尖,“一个两个,都惯着你。”
谢姝抱住她直乐,开始花言巧语说她是天下最好的娘。
郑文君看着这母女亲昵无间的画面,也不知想到什么,眼中不由得流露出三分艳羡。
贺兰香站在一旁,面上对着郑文君,余光落在郑文君身后的王元琢身上。
她今晚一定要找机会试探王元琢。
街上,花灯如昼人如潮,因乞巧当日还是魁星爷的生日,故而除了妙龄少女,还有不少年轻书生结伴出行拜魁星,二者灯下相逢,少不得暗送秋波,滋生些欲说还休的情意。
王氏与郑文君结伴到了街边布庄看料子,贺兰香陪着谢姝站在灯下猜字谜,王元琢充做护花使者,守在了二人身边,与贺兰香隔得不近不远,一并陪谢姝猜谜,二人未有交集。
“去掉左边是树,去掉右边是树,去掉中间还是树。”
第一道谜语出来,引起哗然片片,难倒了若干英雄汉。
谢姝瞧着灯上谜题,眉头皱到快打结,忽然两眼一亮,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是彬彬有礼的彬字!彬字去掉左边是杉树的杉字,去掉右边是林,去掉中间还是杉!”
摊主吆喝:“了不得,谜底被这位姑娘猜对了,来,这盏小兔子灯是您的了!”
谢姝接过兔子灯,转头交给贺兰香,兴头上来了,继续去猜下一道。
这道是字谜,不过这回是看画猜字,画也蹊跷极了——一个人在散步,手里牵了条狗,其余没了。
不仅谢姝傻了眼,在场所有猜谜的人都傻了眼,不明白这能组成个什么字。
约有半炷香过去,摊主扬声道:“没人猜出来我可揭谜了啊!”
谢姝连忙举手:“等等等等!让我再想一下子!”
她拍着脑袋,嘴里念念有词,拼命去想:“遛狗遛狗,人牵着狗遛,人遛狗……”
忽然,她两眼一睁,激动地蹦跶起来,指着画喊:“是伏字!人字犬字部,这不就是人在遛狗吗!”
“哎哟喂,这位姑娘实在厉害极了,来来来,这盏蟾蜍灯也是您的了!”
谢姝美滋滋接过,转头塞到了王元琢手里。
王元琢看着灯,无奈发笑:“好啊,好看的小兔子给你嫂嫂,癞蛤蟆就给我,你可真是我的好妹妹。”
谢姝哼了声,没理他。
贺兰香听到耳朵里,没忍住,掩唇扑哧一笑,抬眼正与看向她的王元琢对上眼睛。
她未有闪躲,反而将持灯的手朝他伸去,眼神往他手中的蟾蜍灯瞟了瞟,示意与他换灯。
王元琢攥在灯杆上的手发紧了些。
他的手掌宽大清瘦,白皙如玉,手指修长似玉竹,骨节分明,很明显的提笔书生之手。可布在虎口的厚茧,和突起的青筋,又清晰地点明了,这也是双能握刀杀人的手。
在贺兰香的温柔注视中,王元琢摇头婉拒,转回了脸,许是灯火烘烤的缘故,耳后浮现一层薄红。
贺兰香亦未坚持,回过脸专注看灯上谜题。
这回的谜比前两回还要蹊跷,谜面是一盏灯,灯上绘着一株桃花,花下坐了位耄耋老人,仅此而已。
摊主说,这回是打一个诗人的名字。
谢姝这回泄了气,无比气馁道:“完了,我最不喜欢读那些酸诗了,能知道几个诗人,这局要坏。”
她让摊主给她点提示,摊主两手一摊,无可奉告。
谢姝瞧着灯上图案,急得抓耳挠腮,百思不得其解地嘟囔:“桃花,老头儿……那些文人不都爱咏什么梅兰竹菊吗,哪个老头和桃花有关系啊,桃花,桃花,等等!桃花潭水深千尺!是李白!李白!”
摊主嘿嘿直乐:“错了,这灯上可没有什么潭水,姑娘再猜猜看。”
谢姝骂骂咧咧。
在她身后,贺兰香凝视着灯上桃花,花下老人,不由得默默吟道:“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花枝当酒钱。”
“——是唐寅。”
两道声音同时出声,贺兰香与王元琢看向对方,错愕过后,便是心照不宣的微微一笑。
“对!就是唐寅!这盏喜鹊登枝灯归您二位了!”
谢姝代为接过做工最为精致的喜鹊灯,转头略为不好意思的对二人笑嘻嘻道:“我赢的前两盏灯都给你们了,那这盏灯理所应当便归了我了,我拿去跟我娘显摆一下,等会儿再来找你们。”
贺兰香自无异议,随她去了。
谢姝一走,护卫和随行婆子也跟着走了大半,剩下的都是她的心腹。人一稀疏,站在她旁边的王元琢便尤其引人注目。
清俊的年轻公子,又一身文气,到哪都是极惹眼的。
贺兰香没再往王元琢身上去看,甚至刻意与他拉远了些距离,佯装专注,细看花灯。
她在心里默数:“一步,两步,三步——”
“嫂嫂。”
温润谦和的声音突兀响在她身后,话音落下,顿了一顿,又轻声道:“你也读唐寅的诗么。”
贺兰香顿下步子,转脸嫣然一笑道:“唐解元的诗千古垂名,读过他的诗,难道还成了稀奇之事?”
花灯明艳,光芒映在明眸雪腮,唇如点火樱桃,灼人心梢。
王元琢看怔了眼,仅一瞬,便别开脸,瞧着灯下游离的辉影,历来巧舌如簧个人,此时却不知如何开口似的,足踌躇有片刻,方道:“元琢并非此意,只是没想到,嫂嫂竟也看过唐寅的桃花庵歌。”
贺兰香继续看灯,顺口答道:“粗读过两回,算不得喜爱,他的诗太过潇洒避世,乃至我看完以后,总会为当下现实所伤,看一回便伤一回。例如那句不愿鞠躬车马前,但愿老死花酒间。事实上,世人慌慌张张,退是功名,进是利禄,所谓老死花酒间,不过是种难如登天的期许罢了。”
王元琢浑身一震,困扰他多日的苦闷,不得不为了家族入朝为官的惆怅,顷刻得以顿悟,他抬眼再看面前女子,眼中惊喜交加,动容不已。
贺兰香未留意王元琢目光的变化,心思转到正处,兀自低下声音道:“我还是喜欢轻快明朗些的,无关乎太多人世生死。例如先前在芳菲林无意窥得的那句无名诗——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实在很合我心意。”
她在和王元琢摊牌。
若往明了说,就是我承认那日你在芳菲林外见的是我,咱们有话直说吧,你想怎么样,想开出什么样的条件。
反正在个大街上,王元琢又不能拿她如何,最可恨的也不过是装傻充愣。
王元琢双目直接放光,激动不已地道:“无事小神仙?那是我做的诗,嫂嫂很喜欢吗?”
贺兰香愣了,转过头道:“啊?”
贺兰香想到王元琢许多种反应,阴狠的,毒辣的,扮猪吃虎,欲擒故纵。
硬是没料到,原来他和她所关注的,根本不在一件事上。
灯下,王元琢看着贺兰香,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汹涌激动,朝她大走一步,嗓音隐约发颤,“昔日与嫂嫂芳菲林初见,元琢便觉得与嫂嫂有似曾相识之感,只恨后来无缘再见。好在今日上天垂怜,终让元琢得偿所愿,再与嫂嫂相遇。那首诗原是我酒后随性之作,本以为此生为我独赏,不想竟得嫂嫂青睐,可见嫂嫂与元琢缘分匪浅,不仅趣味相通,才情亦有雷同之处。俗话说千金易得,知己难寻,如今我坚信,嫂嫂便是我的知己,今日苍天在上,元琢愿与嫂嫂结为知己,余生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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