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看了她好一会儿,以及她身后的酒馆,疑惑道,“你为何叫我夫人,难道我的年纪有那么老吗?”
来人打开门,恻过身让她进来,“非也,只是夫人头上梳着妇人髻,老媪才敢大胆猜测夫人已然成婚。”
女子未成婚前多为披发,成婚后就会把头发梳起来。
一句话可谓是一语双关,宝珠想到先前自己刚下马车就迎上来的那位姑娘,尤记得她开口的第一句是“小姐。”哪怕后面及时改口为郡主,仍是让她觉得哪儿奇怪,原来奇怪的点儿就在这里。
往里头看了几眼的宝珠又问,“老婆婆你可认识我夫君?”
老婆婆却是摇了下头,“老媪虽然没有见过夫人的夫君,但想他一定是位俊美和善的郎君,要不然也娶不到像夫人如此貌美的娘子。”
“那老婆婆你可猜错了,我嫁的那人可是一点儿都不好,也就一张脸勉勉强强能看的过去。”宝珠又和她交谈了几句,就把香囊悄悄地递给她,压低嗓音说,“婆婆,这是有个人让我交给你的,说是你看了后就明白怎么回事。”
老婆婆接过香囊后,心上了然,面上依旧忧愁一片,“今天劳烦夫人白跑一趟了,等老媪身体好了,酿好酒后定会为夫人留下一坛子酒。”
“没事,酒我不着急。”宝珠向冬儿招手,冬儿立马了然的把整个钱袋递过去。
“不行,夫人你给的太多了。”张婆子望着递来的钱袋,连忙拒绝,“我这儿的酒便宜,可要不了那么多钱。”
何况这钱多得,把她这个酒馆买下来都绰绰有余了。
既是给出的东西,宝珠可没有收回的道理,“哪里多了,现在这天气那么冷的,一件遮寒的冬衣还有炭火可不便宜,马上就要过年了,你们今年也能在餐桌上多添几道好菜。”
她刚才可是通过门瞄见里面有好几个探头探脑的小乞儿,他说要让她相信自己的直觉,直觉对了在把香囊递过去。
而现在,她十分肯定要把香囊给她,而不是前面那个姑娘。
冬儿也笑着附和,“老人家,这是我家郡主的一片心意,你收下就好了,我家郡主也不差那么一点钱。”
最近本就因为春闱,皇城脚下遍布了读书人,又因闹出笔试第一的会元科举舞弊,不知激怒到了多少读书人,连盛国公府的下人出门买菜都到了要被砸烂菜叶子的程度。
只是在这股声讨沈归砚的盛大浪涛中,不知何时冒出了一些并不合群的声音。
更有人张贴出沈归砚从童生到会元所做的所有策论,考卷,且张贴的位置多是文人墨客爱去之地。
很明显这些策论都出自一人之手,区别只有从稚嫩到后面的文笔逐渐毒辣,但其风格仍是浑然一体,特别是里面的某些观点一针见血得令人茅塞顿开,暗自称奇。
就在质疑沈归砚是否被冤枉,还是真的作弊之时,曾是三朝帝师,桃李满天下的荀老回来了。
不但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平地一声惊雷。
那位被天底下文人口诛笔伐,恨不得将其钉死在耻辱柱上的沈归砚居然是他的弟子!
既是师出荀老,那作弊一事岂不是捕风捉影?
第53章
尚不知荀老归来, 他还是沈归砚师父的宝珠正赖在太傅府上,皙白的手腕支在如意昙花鎏金红木桌上撑着脸颊,忧愁得不知从进来后就叹了多少声, “芩竹,你平日里主意最多, 你说他要是真的被判定作弊了, 还能活下来吗。”
其实这句话连她自己问出来都心虚得很, 即使明知答案, 仍是想要从他人嘴里寻一个慰籍, 一个额外的可能。
对于这个问题,汤芩竹不予置评, 又敏锐地从里面嗅到了一丝不合时宜, “你有没有想过,不是他真的作弊,而是得罪了人。”
若非得罪了人,又有谁会一定要将他置于死地,哪怕后面洗清了污名, 但当别人提到他时,想到的不是沈家双星,年少尤为,惊才绝艳的状元郎,而是他作弊的污点。
有时候有些人的偏见, 就像一座大山,挪都挪不开。
“啊?”宝珠愣愣得连嘴巴都忘了合上,又苦恼地抓了一把果盆里的瓜子, “他平时都在府上待着侍弄花草,要么就是看书作画, 或者是看着我发呆,不过他的脾气那么臭,得罪了人也很正常。”
汤芩竹点出,“不一定是他得罪了人,有可能是你。”
“我?”宝珠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眨了眨眼睛,随后梗着脖子否认,“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是我!”
她得罪过的人多得简直不要太多了好不,小时候连宫里头的皇子都被她揍过头,她那么多年来不也一直相安无事吗,所以问题肯定不出在自己身上,是他自己的问题。
“好了,不要想那么多了,只要他真的没有作弊,肯定会万事大吉。”汤芩竹无奈又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下她脑门,“真想让之前口口声声说着宁可绞了头发到庙里当姑子,也不要嫁给沈归砚的你看看现在的模样。”
被弹了一脑门的宝珠立马笑着求饶,嘴上不忘否认,“就算重来一次,我也不想要嫁给他,我帮他是因为我认为他不是这种人,我富有侠女的正义感,并不是因为我喜欢他。”
最重要的是,到了她嘴里的东西,哪儿还有在吐出去的道理啊。
比如板上钉钉的状元夫人。
离开汤府后,宝珠才注意到天已经黑了,周围的皑皑白雪在红灯笼的照耀下红得晃眼,白得刺人。
而今天,是他关在大理寺里的第五天了,那个骗子说好了会很快出来的,谁知道那么久了还没有出来。
果然二哥说得没错,除了他们,天底下男人说的话都信不得。
抱着一方水色蝶纹白昙花软枕的宝珠散着头发,蔫蔫的躺在床上,一整个人无精打采。
特别是一个扭头,看见枕边空落得无人,更显烦躁,抬手就把手边的枕头砸过去。
大哥和二哥说他很快就能放出来了,让她放宽心,可现在都过去那么久了,事情仍是没有个结果,大理寺更是没有半个章程,她哪里能不急,简直急得就要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乱窜了。
最怕的就是此案一直拖下去,到时候哪怕无罪也会按个罪名,还有一个是最后确定他无罪了,但没有人知道他无罪,他的身上也会一直烙印着个作弊的名声。
这时,冬儿满脸笑意的从外面跑进来,声音大得快要掀飞屋顶,“小姐,好消息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一听是好消息,宝珠立马一个鲤鱼打滚坐起来,修长的手指攥紧锦衾,满含期待,“什么好消息?”
甚至她的心里隐约存了期待,希望她说的好消息,是自己想要的。
冬儿一改前几天的愁眉苦脸,眉飞色舞地说,“奴婢刚才出去打听消息,结果小姐你猜我打听到了什么。”
宝珠拿起软枕砸她,“你不说本小姐怎么知道啊,本小姐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
说就是说嘛,买什么关子啊,不是平白多讨了她的一分嫌。
冬儿寻思着也是,便不在卖关子,“其实是奴婢打听到,原来郡马爷的师父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荀老,三朝帝师的人物耶!他们说郡马爷是荀老的弟子,既是荀老的弟子,那肯定不会作弊,更不屑于作弊,因为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然后圣上决定给郡马爷一个证明自己没有作弊,洗清自身污名的机会,到时候案件还会公开在大理寺受审。”
案件公开受审,届时不但能为他洗清罪名,也意在告诉世人,他沈归砚考取会元凭借的是真材实料,而非令人不耻的舞弊!
想明白的宝珠高兴得直从床上蹦起来,笑得牙齿都要咧到后脑勺,“我就知道大哥一定会帮忙的,大哥前几天告诉我不要着急,我还不信大哥,原来是大哥早就准备好了一切。”
一想到自己对大哥的不信任,宝珠就觉得自己真该死啊。
因为此事的影响过大,还事关天下文人会对朝廷产生的信任危机,趁着广大考生还没离京,并在事情进一步扩大影响之前,此案定于三日后于大理寺受审。
很快就到了开堂那日,因为是立国后第一次发生如此恶劣的事件,哪怕对方是荀老的弟子也不能无罪释放,而是讲究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宝珠身为家属还是郡主,自是能上堂旁听,她以前虽跟着大哥来过大理寺,但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的看人审案,心里难免紧张了起来。
很快,被关了近十天的沈归砚被押送着来到了公堂之上。
他比上一次见还要清减了很多,青色胡渣一看就戳人,衣服虽然看起来依旧整洁,但是凑过去闻的话,宝珠阴暗的想,肯定能闻到他身上很久不洗澡的臭味。
哪怕在牢里待了多日的沈归砚依旧身姿提拔,宛如青松,完全不像外人眼中所以为的落魄,邋遢。
沈归砚的视线和宝珠的在半空中撞见,后者撇了撇嘴,前者唇角勾起,似在安抚。
今日主审为大理寺卿宋正,旁审为刑部尚书李廉,都察院院正陈楚安,公堂旁置有一面六扇落地涂花屏风,里面坐着宫中来人。
随着大理寺卿宋正和刑部尚书李廉,都察院院正陈楚安三人相互谦让后,方才入座,手持威棒的衙役齐声大喊“威武,升堂。”
原先还有些吵闹的公堂之上瞬间安静下来,就连后面挤着想要到前面的人也发悚得不敢在乱动,唯剩下一双招子四处张望。
年逾五十,生了一张方方正正,清正不阿脸的大理寺卿宋正手中惊堂木一拍,厉声质问,“沈宥齐,有人状告你科举舞弊,现证据确凿,你可认!”
立于堂中的沈归砚身姿提拔,不卑不亢,“草民没有做过的事情,恕草民不认,草民更不知道是何人要用如此歹毒的手段陷害草民,好置草民于死地。当日少卿大人带着一干官兵上门时,草民就有一件事好奇许久,大人为何笃定认为草民是在作弊,连盘问都没有就直接让草民签字画押,认下此罪名。”
但凡他没有在牢里多留几个心眼子,恐怕他都等不来开堂,而是直接死在牢里,好来个死无对证。
宋正挼了把胡子,不满他的质疑,“自是有人证,要是没有人证,本官又岂会胡乱抓人。”
沈归砚毫不避让,甚至带着一丝嘲弄,“敢问大人,人证何在?”
宋正早知道他会有此问,手中惊堂木一拍,“来人,传证人。”
很快,所谓的证人走了上来。
人证不是别人,正是在摘星楼和他们有过争执的莫青书。
“是你这个小人!!!”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的宝珠看着上堂作证的人,眼睛愤恨得能喷火。
怪不得芩竹让她回想一下自己是否得罪了人,但她从小到大得罪过的人数不胜数,一时间竟将最近得罪的小人给忘了。
莫青书对她的愤怒置之一笑,手指轻掸袖口上本不存在的尘埃,端得君子端方,温润有礼,“郡主见到小生出现在这里,好像很意外。”
宝珠见他居然还有脸对自己笑,恨不得直接冲过去把他的这张脸给撕得稀巴烂。
她也明白现在是在公堂上,她就算是在想把他的腿打断也得等案子审完后,又看不得他如此嚣张的小人行径,转过头向坐在首位的宋正说,“这人和本郡主有过仇,所以他的证据不足以成立!而且本郡主怀疑,就是这个阴险狡诈,小肚鸡肠的小人嫉妒沈归砚的成绩压他一头,他不服气,就想要用这种阴险下作的手段毁了他,好让自己成为新科第一。”
她虽对一些弯弯道道不清楚,不代表她看的话本子里没教过借刀杀人。
莫青书对她的控诉,恶意倒打一耙仅是皱了下眉头,“我和郡主以及郡马爷之间其实是有过过节,可是小生向来大度,这一次检举沈举人作弊只是单纯看不惯有人仗着出身世家,恶意垄断他人的数十年寒窗苦读的功劳,窃取他人成果为自身所用,意图动摇国之根本。
难道小生想要维护自身的利益,天底下所有读书人的利益,维持科举的公平性,落在郡主眼里就成了是为一己之私的嫉妒不成!”
“你胡说,本郡主………”气急了的宝珠就要口不择言之时,沈归砚及时出声打断,并上前一步挡在宝珠面前。
“你口口声声说是为保障自己的利益,天底下读书人的利益,可你嘴上的大义凛然究竟是为你所谓的一己之私污蔑我,还是真的惩恶扬善,不惧权贵,我想你应该在清楚不过。”
莫青书否认,并站在道德的至高点上,厉声指责,“我当然是为了全天下读书人的利益,你们世家从小到大就受着我们普通黔首的供养,难道现在还要垄断我们唯一改换门庭的机会吗。”
莫青书同仇敌忾的话立马引来了读书人的附和,他们寒窗苦读数十年,谁想的不是一朝金榜题名,荣归故里,改善出身,可是当他们唯一的路被人给拦截住了,他们如何能不怒,如何能不恼!
他很聪明的知道,如何挑起别人舆论来为自己造势,也能利用自己的身份获得同情心。
如果他今日遇到的是别人,恐怕是真的有嘴说不清,可他的对手是他。
应对此景的沈归砚依旧不疾不徐,姿态闲散得不像是在公堂之上被千万人唾弃,“你说我出身世家,可我从小是在乡野中长大,从去年回到沈家认祖归宗到现在满打满算都不足一年,这里的人都能指责我,唯有你莫大少爷没有资格,你出身于汝南莫家,祖上曾出过一任首辅,两位太师,其姑父更是贵为当朝礼部尚书,试问这样的你都说自己是普通百姓,天底下还有真正的普通百姓吗?”
趁他语凝哽喉,沈归砚步步紧逼,“你说我作弊,那我问你,所谓的证据该不会就是你口头的一句话,还是想要借用我身为沈家子,出身世家来定罪,就因为我不符合大众眼中的完美受害者形象。”
“莫公子也承认之前与我,以及我的夫人有过龌龊,既是有过龌龊,便代表你的供词不足以成立,谁知道你的证词是真是假,是恶意污蔑还是借机报复。”
对方仅是三言两语差点儿把自己给绕进去的莫青书暗自心惊,当即否认,“自然不是,我有其他的人证。”
宋正手中惊堂木再次一拍,“来人,传人证。”
所谓的人证是沈亦安院里伺候的一个小厮。
浑身是伤,全身上下都找不出一块好肉的小厮被人半拖半压着上来后,立马吓得腿都软了跌坐在地上,哆哆嗦嗦得连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又在看见一旁的沈归砚,痛哭流涕得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四肢并用的爬向他所在,“公子,救我,你说过只要我帮你把大公子书房里的试卷偷出来,你就会帮我的。”
沈归砚压住眉间增生的戾气,甩开他抓住自己衣摆的手,“你是谁。”
“我,我是刘二啊,是在大少爷院里头伺候的小厮,少爷你忘了吗,你之前给过我十两银子,说是只要我帮你把大少爷屋里的试卷偷出来,就会再给我九十两银子。”刘二生怕他忘记了对自己所做的承诺,慌张的从自己的身上翻出叮叮当当的一堆碎银。
“这些钱都是公子给奴才的,小的还给公子,求公子放过奴才,奴才知道错了!奴上有老下有小,奴就不应该贪心这一百两!”
“求公子救奴才,奴才还不想死啊。”
第54章
随着刘二的证词一出, 原先认为沈归砚身为荀老的弟子,应当不会做出作弊一事来的人开始动摇了,一些中立派更是立刻倒戈相向。
“从小就被抱着养在外头, 就算身上留着沈家的血也改变不了是个龌龊低贱小人的事实,他今日敢做出偷试卷的事来, 改明儿让他当了官是不是就敢偷军饷和赈灾粮, 像这种无耻小人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个世上 。”
“我就奇怪他是从哪里偷来的试卷, 原来是从自己亲大哥的书房里偷的, 真是丢尽了我们天底下读书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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