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不是不爱他了。
既然还爱他,也并未减少,那这便不能叫变心。
直勾勾的视线下,她所有的神情都无处可逃,但萧祁颂显然低估了人被逼至绝境后的潜力。
连卜幼莹自己也没想到,她竟然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吐出两个字——
“没有。”
卜幼莹第一次切身感觉到, 说谎是个技术活。
她此刻很难控制自己的心跳,那颗心脏像被某只大掌扼住一般,只能急切地鼓动自己的身躯, 向外界释放求救信号。
偏偏她面上还得装作一副镇定自如的表情, 肌肉不可以有任何抽动, 眼神也不可以有任何躲闪, 仿佛将自己完全展开在对方面前,任由他审查检阅。
萧祁颂观察了她半晌, 目光紧盯着她的面容, 并未发现丝毫异常。
但仍是半信半疑地又问了一句:“真的吗?”
“嗯。”她点头, “从小到大我不是一直都把他当作兄长吗?你忘记了,儿时我还总羡慕你有个哥哥能护着你呢,你那时还说,要把他送给我一半, 让他也做我的哥哥。”
她说的这些, 确实是他曾经说过的话。
只不过那时年幼, 若是知道长大后萧祁墨要跟自己抢阿莹, 他才不会说那些话呢。
想着, 他垂眸呼气, 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我后悔了, 早知他如此心思,当初你及笄时我就该去提亲的。”
闻言,卜幼莹眸底漫起笑意,捧着他的脸再次与之对视,柔声哄道:“好啦, 既然已经如此了,我们就过好现在吧。祁颂, 我有点饿了,想吃你以前给我做的鱼,你去给我做好不好?”
这几日生病导致她胃口不佳,已经连着几日不曾好好吃过一顿饭,现下身体终于恢复了一点,自然也有了胃口。
可萧祁颂却没动,回她:“但御医说,在痊愈之前你需得清淡饮食,不可大鱼大肉。”
她一下子泄了气,双臂垂坠,撅着唇道:“可我已经许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你看看,再清淡饮食下去我都要瘦成皮包骨了。”
说完便抬起手,隔着寝衣往自己胸口的胸骨摸去。
萧祁颂的视线顺着她的手看过去。
掌下皮薄肉少,胸骨凸出,摸两把的确硌人。
但先前,那里可是骨肉匀称,胸骨的形状只略微可见,被细嫩饱满的皮肉包裹着,一呼一吸、一起一伏之间甚至能勾走对方的魂魄。
他抬眸,目光看向面前那双委屈撒娇的眼神,勾了勾唇:“是瘦了,那我看看这里瘦没。”
说着,正要抬手伸向她,倏忽被卜幼莹打了一下。
“走开走开,别乱摸。”她撅唇,瞪了他一眼。
萧祁颂被逗笑了,几分不豫的眸底终于漾起笑意,脸上因疑心而起的阴云也随之散去。
他喜欢阿莹这个样子,会对他撒娇、会闹小脾气、气急了还会凶他,他每次都乐此不疲的哄着。
此时也一样。
他坐近了一些,直勾勾望着那双眼眸,轻声细语地哄道:“那.我给你煮鱼汤如何?不吃鱼肉只喝汤应当可行,但是也不能喝多,我给你盛半碗,好吗?”
“嗯.”她垂眸,沉吟斯须,虽然仍旧想吃鱼,但还是见好就收地点了点头。
“好,那我给你做去,你稍等我片刻。”说罢,便站起身。
只是人还未走,一只手又被她拉住。
她出声:“等等。”
“怎么了?”
卜幼莹招了招手,待他弯下腰后,唇边漫起一抹笑意,轻声道:“方才你想做的事还未做呢。”
话落,他正回想自己方才想做什么,肩上忽然传来柔软的触感。
哦,想起来了。
自己方才想拥抱她来着。
掩不住的笑意在眼尾弥漫,他抚上她单薄的脊背,轻轻拍了拍。
这个拥抱不带任何情欲,倒像极了经历一番生死后,互相安慰的老友。
片刻之后,萧祁颂才离开她去往了小厨房。
他走后,卜幼莹的笑意短暂消失了须臾。
她并非存心欺骗他,只是方才一紧张,下意识便脱口而出了那两个字。
等她想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卑劣,明明早已许诺祁颂,自己只会爱他一人,可到头来还是违背了诺言。
一边享受着萧祁墨的爱,一边又欺骗着祁颂,不愿对他放手。真是卑劣的行为。
她无法不谴责自己、厌恶自己,可她又真的无法放弃其中一人。
今后的路,还不知该如何走呢。
她抱着自己的双膝,叹了声气,若是.
祁颂的想法也能改变,就好了。
不过一炷香后,卜幼莹便将这些想法抛诸脑后,因为萧祁颂端着香味四溢的鱼汤和米饭回来了。
鱼汤泡饭,虽然简陋,不过倒让她想起以前在濠州时的回忆。
有一次萧祁颂顶撞学堂老师,气得对方胡子直颤,差点背过气去,说什么也不愿再来上课。
萧伯伯得知此事,便罚他跪着顶了一个时辰的水缸,还让厨房上下都不准做他的饭,更不能给他留一点食物。
后来夜里他实在饿得不行,翻出院墙去了卜宅,又翻进卜幼莹所在的院子,敲了敲窗,把还在睡梦中的她给叫醒了。
她还以为他有什么急事,结果没想到,他第一句话便是:“阿莹,我饿了,你有吃的吗?”
卜幼莹笑了出来。
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之后,便带他去了厨房,可惜厨房早被人收拾过,只剩未吃完的米饭和一锅鱼汤。
于是便只能盛了一碗鱼汤泡饭给他,两人坐在灶台下,萧祁颂捧着饭碗狼吞虎咽。
她看了他一会儿,问他:“好吃吗?”
人在饿极的情况下自然觉得什么都好吃,因此他点点头:“好吃,这是我吃过最好的鱼汤泡饭。”
月光从窗户洒进来,罩在屋内的少女身上。
她抱膝蹲在他面前,眸底漾起一丝羞意,抿唇道:“那.我以后做更好吃的鱼汤泡饭给你,好不好?”
可惜那时萧祁颂什么也不懂,只眨了眨眼:“你不是不会下厨吗?”
“.那我不会可以学嘛。”
他埋头,将最后一口饭喂入口中:“还是算了吧,我怕我脆弱不堪的生命在你的试验当中夭折了。”
“.”卜幼莹的脸立即跨了下去。
她倏地站起身,狠狠踩了他一脚:“下次饿死也别来找我,再也不会给你饭吃了,哼!”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独留萧祁颂在原地一脸懵圈。
从回忆中抽回思绪的卜幼莹笑了笑,吃了一口他喂来的鱼汤泡饭,问他:“那你现在后悔当初对我说那句话吗?”
“我不是从惹你生气的第二日就后悔了吗?”他也笑了笑,“你怎么都不肯理我,我道歉了好久呢。”
她切了一声:“谁让你的嘴那么讨厌。”
“我那不是还不懂情爱嘛,你也知道我开窍得晚。”说着,他倾身拿掉她唇边沾上的一粒米饭,继续舀了一勺递过去。
然后补充道:“不过,阿莹的手不应该下厨,今后你想吃什么,我都去学了做给你吃,好不好?”
卜幼莹怔愣了一瞬,但很快便笑着点了点头:“好啊。”
不是他提起,她竟然不知自己已经开始畏惧“今后”二字。一想到以后的事情,她就头疼,不愿面对。
人若是只看眼前,只过好当下该多好啊。
虽然如此想着,但她并不敢告诉祁颂,更不敢试图去说服他,改变他的想法。
她害怕被他发现自己的谎言,更害怕被他发现自己的卑劣,归根结底,都是因为自己并不想失去他。
夜已渐深,吃完一碗鱼汤泡饭,卜幼莹也饱了许多。
于是萧祁颂将她扶上床榻,帮她熄了烛灯后便离开了东宫。
黑暗中,她翻了个身。
许是因为白日里已经睡过,她此刻不大能睡得着,又或许.
是因为今日身边无人。
真是神奇,她忽然感到有些惊讶,没想到还真有几日便能养成的习惯。
只不过现在去太子寝殿也不大可能了,她懒得起这个床,况且又这么晚了,他肯定早就歇下了。
卜幼莹又翻了个身,打算闭上眼静默一会儿,大概便能睡着了。
但没想到眼眸方阖,静悄悄的门外倏忽响起极轻的脚步声。
若不是此刻四下无人,一切声音皆被放大,换作平时她还真听不见这脚步声。
刚要坐起身查看,房门便从外面打开了。
来人愣了瞬,低低出声:“阿莹原来还醒着。”说完便走去衣桁前,脱下自己的外袍和中衣挂了上去。
她笑了笑,揶揄道:“太子殿下总是深夜溜进我的卧房,传出去多不好听呀。”
话落,熟悉的沉香味逐渐充盈嗅觉。
他走过来,直接掀被上床:“我溜进我未来妻子的卧房,即使传出去,也是一段恩爱佳话。”
“我果然是说不过你的。”她再次轻笑一声,随后被他揽进怀中,一同躺了下去。
萧祁墨将被褥掖好,一如既往地轻轻拍打着她的手臂,哄她入睡。
可卜幼莹这会儿并无睡意,脑子里发散着思维,忽而不知想到什么,抬眸问道:“对了,是你允许祁颂守着我醒转的吗?”
他嗯了声。
她又问:“可你不是不愿意他夜里待在东宫吗?”
默了两息,他喉结微动:“从前是不愿意,因为有他在,夜里我便不能和你待在一起,但今后他不会半夜偷偷潜进来了。”
虽然看不见,但她仍下意识抬了一下头:“为何?”
揽着她的手臂缓缓松开,他调整姿势,侧躺着身体,与她在黑暗中面对面相视,而后将今日午后与祁颂的谈判内容,全部告知了她。
听完,卜幼莹对祁颂的反应倒是意料之中,不过.对祁墨所做下的决定,却感到有些诧异。
毕竟那日她病情恶化,正是因为他的嫉妒心才引起后来之事,她那时便意识到,祁墨的占有欲并不输给祁颂。
因此听完他要找到一个平衡点,与祁颂和平共处的决定时,她还是有些吃惊的。
于是开口问道:“祁墨,你.真的不介意吗?”
萧祁墨极轻地笑了下,不疾不徐道:“最开始,的确不介意。但我后来发现,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你说会尝试与我相处时,我便让想你多看看我。你说对我动心时,我便想让你眼里只有我。所以后来说的那些不介意的话,其实都是骗你的,我只是.想让你多怜惜我一些。”
“好啊你,竟敢骗我。”她伸手摸到他的耳垂,揉捏了一把,“你还总说介意我对你隐瞒呢,原来你也在骗我,亏我当时还觉得对你十分愧疚。”
那只小手被他拉下来,握进了手心,柔软的吻轻轻落在指背上。
他低声道:“但这次,我没有骗你,也没有骗祁颂。阿莹,你病重这几日我想了许多,也向神明乞求过很多次,我每日每夜都在忏悔,若不是因为我的嫉妒心,你也不会躺在床上生死未卜。”
话及此处,他的声音竟有几分哽咽。
停顿须臾后,才接着说:“我对我自己发过誓,若是此次你能平安,我再也不会计较你心里还有没有祁颂,只要你好好的.”
他再次停顿一息,想到什么似的,又补充了一句:“在我身边好好的。”
卜幼莹忍不住轻笑了声。
大度了,但没完全大度。
她往前凑近了些,气息似羽毛,轻轻扫过他的脸颊,声音恍如耳语般,又细又软。
她说:“祁墨,谢谢你。”
萧祁墨抬手想将她再次揽入怀中,却被她挡下,只听她又道:“但是有些事,我还是想告诉你。”
不知为何,他莫名有一丝紧张,喉结不自觉上下滚动。
随后卜幼莹接着说:“祁颂于我而言,已经不仅仅只是‘爱慕之人’,我们年少时相爱,度过了许多喜怒哀乐的时光。到如今,他更像是我的家人,而我的人生里,不能没有他,更不允许任何人想要伤害他。还有最重要的.”
她亦是停顿须臾,才缓缓吐出:“祁墨,我与他已经行过夫妻之实了。”
真心相待的人之间, 坦诚总能换来同样的坦诚。
因此当萧祁墨将自己的心剖开来谈时,卜幼莹也选择将此事坦白于他,不愿再对他有所隐瞒。
况且此事他早晚要知, 也就并无隐瞒的必要。
只是, 合朝虽民风开放, 但人们的观念历经千年, 早已根深蒂固。
因而卜幼莹的这次坦白,并不轻松。
在此话说出口的刹那, 她的心跳已不自觉地开始加速。
她担心他介意、担心他生气、更担心他嫉妒祁颂, 做出伤害祁颂的事情来。
可没想到, 话音落地不过须臾,平淡的声音便随之响起:“我知道。”
萧祁墨依旧握着她的手,拇指轻轻摩挲着手背,语气中并无任何不悦。
“你知道?”她愣了下, “你是如何知道的?”
先前她与祁颂每次见面都避开了人群, 极为小心, 按理说他不应该会知道。
难不成.他派人跟踪了自己?
许是料到她的猜想, 他极轻地笑了声, 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你放心, 我没有派人跟踪你, 只不过是猜到了而已。成亲那日他将你带走整整一夜,你回来时身上又留有痕迹,这让我很难不往更深的方面想。
虽然他语气平淡,听起来似乎并未介怀此事,可听在卜幼莹的耳朵里, 却难免让她泛起一丝心虚愧疚。
“对不……她小声道。
“没关系。”他回她。
“那.”她接着又问:“你真的不介意此事吗?”
卜幼莹不大相信他表现出来的平静,毕竟他实在太会伪装。
可她心里, 其实又是希望他不介意的。
她知道对一个男人来说,不介意此事很难,漫画小硕群搜索叭一死巴以六酒留三嫁入但若是他真的介意,她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黑暗中,只听对面沉默几息,随即一只温暖的手掌覆上她的脸庞。
拇指在她眼睑下轻轻抚过,而后整只手掌,顺着她的脸颊轮廓缓缓往下,抚摸至她颈侧。
那里有脉搏跳动着。
她听不见它跳动的声音,却听见萧祁墨沉声开口:“我原本,是介意的。但是方才我同你说过了,今后,我只希望你平安喜乐。至于你的身体.”
他浅浅勾唇,凑近吻了吻她的额头:“还是由你自己决定吧,毕竟,有人可是教过我要尊重她。”
倏地,卜幼莹心中微动,骤然淌过一阵暖流。
她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曾经教过他的,并且一直实行着。
无法言说的感动驱使着她向他靠近,缩进他怀里,一双藕臂圈着劲腰,再次诚恳地向他道了声谢谢。
这声谢,并非谢他不介意此事,而是谢他对自己无止尽的爱意。
从前她以为,人活在这世上总有人会爱你的,就算没有旁人,至少父母也会爱你。
但后来经历了赐婚一事,她才猛然发觉,原来父母也并非自己想象中那般爱她。
他们的爱,也是有条件的。
于是那时她便觉得,若是有旁人愿意真心实意的爱自己,那么无论最后结果如何,都应该对这份爱意心存感激。
就像她对他们两个一样。
将心里最后一件事情坦白之后,卜幼莹心里轻松不少,枕在他宽阔的胸膛上很快便有了睡意。
萧祁墨一如既往轻轻拍打着她,心下同她一样,活了二十余年,还是头一回感到如此轻松。
从前他以为,爱与其他东西一样,都需要算计得来,所以他在阿莹面前伪装、不择手段、费劲心机。
但今日他才知,自己想要的真心与坦诚,只需要付出同样的东西便可交换而来。
不过,还好不算明白得太迟,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铺天盖地的黑暗中,他拥紧怀里的人,眼眸紧闭,与她一同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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