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倒了盏冷茶,大口含住,却不吞咽,而是裹在嘴里漱了漱。
尽管刚才已经被谢狁抱着吃过两盏茶了,但李化吉总觉得嘴里还留着味道。
她并不是很愿意回想,但再怎么躲避,也没有用,这件事就是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她跪在地上时,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含桃,那时还觉得她可怜,直到了现在,李化吉才知道原来她与含桃是一样的。
尽管明面上她是明媒正娶的三少夫人,比含桃体面了不知道多少,可这些体面都是假的,她嫁了人,就是要用自己伺候谢狁的。
而伺候一个男人,与伺候一堆男人,差别其实并没有那么大。
但是也要感谢今日之事,若不是今日,她很多东西恐怕还想不明白。
李化吉将茶水吐进漱口盂里,赶在谢狁不耐烦前,回到了他的怀里。
谢狁捏了捏她略微沾了寒意的肌肤,只觉如冰玉般润滑,他皱眉:“吃口茶也去了这样久?”
李化吉抱着他的腰,道:“吃茶的时候想到了些事。”
谢狁果然问道:“什么?”
“衔月。”李化吉好像听到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小心翼翼地道,“方才我想了想,其实最开始去太极宫时,我并未生出任何以卵击石的偏激想法,反而是听了衔月的话,才有了几分赌气的意思。”
谢狁语气温和:“她说了什么?”
李化吉装作诧异:“她没有和你说吗?在我希望打开殿门时,她与我说‘谢家的奴婢永远都不会背叛大司马,还请殿下也能乖乖听大司马的话,否则不要怪奴婢不客气’。”
谢狁道:“嗯,确实有这样一句话。”
就知道衔月已经打过一轮小报告了。
以一敌三,确实有几分落下风。
李化吉瘪着嘴,委屈道:“可是这话让我听起来,很不是滋味。我明明是三少夫人,是郎君的娘子,也是衔月正儿八经的主子,若是有些事我做得不妥了,她大可好言相劝,何必要这般威胁我,好像在谢家,先是郎君,后是她,我倒是被落在后面了。郎君也知道,我嫁入了谢府后,其实十分忐忑,唯恐郎君弃嫌我,婆婆不待见我,原本就是战战兢兢的,如今听了衔月的话,倒生出破罐子破摔的勇气来——既然我连一个婢女都不如,那这三少夫人做了也是白做,不如死了干净。”
谢狁皱眉:“你是这样想的?”
李化吉听出了他话音里的诧异与不解,她小心地问道:“可是我误解了衔月?”
谢狁一顿,道:“倒也没误解她。”
否则他也不会令谢炎去掌衔月的嘴。
只是在他看来,李化吉若是遭了下人的鄙薄,应当想的是该如何去拿到处置衔月的权力,而不是生出这种无济于事的破罐子破摔的想法。
这比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还要蠢。
李化吉柔柔地摇了摇头,毛绒绒的发丝轻轻蹭着谢狁,她道:“所以郎君杖刑了寿山与谢灵,唯独让衔月掌了嘴,我当真是高兴。郎君这是在为我出气,是在给我撑腰,郎君敬我,想来衔月回来后,也不敢再这般对我大不敬。”
谢狁觉得她话说得有些奇怪。
‘敬我’这两个字怎么能用在这儿呢?他都准备等她说出‘郎君心里有我’后,冷嘲热讽一番,可她偏偏说的是‘敬我’,倒让他仿佛讥讽落空般,心里有些不舒服。
而且只是掌了衔月的嘴,也值得她这样兴奋地与他说了许多话,还像只猫儿一样,伸出舌尖舔他的下颌,细软的舌尖吐出她的馨香,送上潮湿的热气。
这是在变着法子讨好他,讨好得这般拙劣,几乎把算计写在了脸上,却偏能讨好到他的心坎去。
谢狁捏着李化吉的下巴,并起的手指插.进了嘴里,他低垂着眼眸:“当真有这般不安?”
李化吉乖顺地舔他的手指,笑道:“郎君肯为我撑腰,我便没有不安。”
已经掉了口脂的唇裹着他修长的指尖,轻轻地含着。
谢狁慢条斯理问道:“那你觉得寿山与谢灵如何?”
李化吉不紧不慢答道:“谢灵一心一意为郎君,还替郎君代我解释,原来郎君怕蛇,却在幼时被公爹和蛇关在一处。”
她细致观察着谢狁的神色,见他云淡风轻的模样,似乎这确实只是一件往事罢了。
果真是冷心肠,这样残忍的事,他也能只当一件往事。
李化吉又道:“因他这话,我对郎君的气倒是消了大半,只是衔月的话说得可恶,因此见了郎君后,我仍是没控制住,说了那些话。至于寿山,他是郎君的忠仆,可也为逢祥着想,还是不错的。”
她不能太贪心,贪心容易惹谢狁生气,但衔月已被他掌嘴,可见他也不满衔月那几句话,便先顺着他的意思,添把火,把时刻监视她、又对李逢祥最有恶意的衔月去掉要紧。
谢狁意味不明地笑:“照你说的,衔月是你我夫妻之间最大的挑拨者了。”
李化吉以退为进:“想来有郎君为我撑腰,她日后也能把我当半个主子了。”
谢狁道:“若是还叫她回来,岂不是对不起你这般讨好我?”
李化吉一顿,她不意外谢狁能看穿,可每次看穿后,他总要挑明给她看,好像是一种警告——别耍小花招,安分些,我看的懂你的所有小心思。
因为这种略带威胁的意味,李化吉总不自觉得心脏一跳,需要屏息凝视静待谢狁的下文。
果然,谢狁就道:“若你时时刻刻这般讨好我,才不会将你现在的算计暴露得这般清楚,小乖。”
李化吉似是而非道:“我又不是什么贱皮子,郎君愿意待我好,我自然会加倍待郎君好。”
谢狁笑了下,意味不明的:“既如此,衔月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叫她回来了。”
他顺手就拿起放在李化吉枕边的布娃娃。
李化吉下意识就想抢过来,她用了很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这个冲动。
谢狁的手修长干净,可和沾着血污的布娃娃在一起,李化吉总觉得布娃娃更干净。
谢狁道:“岳母是如何拿布娃娃哄你睡的?也是给你唱外婆桥吗?”
那时李化吉以为谢狁生长在建邺,总听过山阴的童谣,并没有意识到谢狁说得其实是刚入宫时,她趴在李逢祥的床头,给他唱的那首童谣。
李化吉紧紧地盯着那个布娃娃,道:“也有唱外婆桥,也有唱别的,郎君要听吗?”
谢狁道:“好。”
李化吉又道:“这布娃娃是我用来抱着睡的,可是我现在就在郎君的怀里,郎君总不能丢下我,去抱它吧。”
谢狁一顿:“也是。”
李化吉一听这话,就迫不及待把布娃娃重新拿了回来,小心翼翼地在自己枕边放好,方才去哄谢狁:“郎君想听什么?我都可以唱给郎君听。”
谢狁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道:“既然这么不舍得布娃娃,等回了谢府,就把它带回去。”
他说:“重要的东西,总是要放在家里,才安心,不是吗?”
李化吉觉得那个家字简直刺耳极了,她过了好会儿,才轻轻应了声:“郎君说的是,这次我不会再把它忘了。”
在大明宫住了四日, 终有回谢府的那天。
谢狁用一辆低篷马车将李化吉接走,并没有允许李逢祥来送行,李化吉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这个结果。
在回程的随行者中, 李化吉倒是见到了脸上肿痕未消的衔月, 但她也只是瞧了眼, 就把视线移开,倒是谢狁骑马离开前, 屈着手指扣开她的卷帘,与她道:“晚间有宴,届时我派人来接你。”
李化吉不期然他当真要带她去赴宴,一怔之余,忙问道:“是哪儿的宴席?我该穿什么衣服合适?”
谢狁道:“是以大司马的名义宴请几位亲近的将领,届时也有女眷参加, 不必过于隆重, 往日穿着就好。”
李化吉点点头。
谢狁便驱马离开。
谢狁纵说不必隆重, 但这也是李化吉第一次可以出席这样的宴席, 不敢不慎重,她与碧荷商议了许久, 到底还是换了浅褐宝花葡萄纹绮衣, 内衬一腰葡萄石榴缬纹红裙, 外罩浅绛色纱长裙, 发挽偏梳髻, 戴白玉压鬓簪。
到了傍晚, 谢狁果然派了辆马车, 将她送到了博望楼。
大司马宴客, 宁可包下整座博望楼,也不用谢府的地界来招待亲近的下属, 这让李化吉心里微有异样。
“这位想来是大司马夫人了。”
耳畔笑吟吟地斜插进了句话,李化吉听到是在说自己,便回头看去,就见是个雍容华贵的丰腴美人,由身着盔甲的夫君搀着手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李化吉知道她是女客,便驻足等她,那美妇人走上前,自然而然挽住李化吉的手,道:“妾身姓郗,小字阿妩,一向不喜欢被人唤作崔夫人,你不介意就唤我声阿妩就是了。”
崔二郎无奈道:“我们清河崔氏也是响当当的名头,偏你觉得拿不出手。”
李化吉听着这郗、崔二姓很是耳熟,正想着这个郗是不是郗六娘的郗、崔是不是四弟妹的崔,便听阿妩道:“大司马夫人芳名是什么?我既与你认得了,就想叫你父母取给你的名字,而不是叫你什么夫人,什么公主。”
李化吉听她说话,总有种如沐春风之感,何况这也是到了建邺之后这样久,头一回有人问她的名字,李化吉很高兴,很乐意与她分享父母留给她的爱。
“我叫李化吉,逢凶化吉的化吉。”
阿妩道:“好名字,一听便知道令尊令慈很爱你。”
李化吉抿嘴笑,笑得很甜:“阿爹阿娘都是大字不识的农民,为了给我取个好名字,特意舍了银子叫村里的书生取了名字。槐山村的女孩总是被叫‘招娣’‘去妹’,阿爹阿娘不喜欢那样的名字。”
阿妩道:“我也不喜欢这样的名字,给自己的女儿取这样的名字的人都该死。”
她挽着李化吉的手亲亲热热地进去了,倒把崔二郎一人丢在了外头,崔二郎无可奈何,正拔腿要赶上去,就见谢狁骑马到了。
他刚从治粟内史府出来,周身的气压很低,瞥了崔二郎一眼,崔二郎忙过来替他拉住缰绳,等他翻身下马,就把缰绳扔给了门口候着的小厮。
谢狁往里走去,女儿的声音清脆,如银铃般,在混浊的酒楼里格外抓耳,谢狁抬头,就看到了和阿妩并肩站在一起的李化吉。
虽然只是个背影,但谢狁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阿妩唤她名,亲亲热热道:“化吉喝过葡萄酒吗?”
谢狁还在想化吉是谁,便听李化吉答了声:“我没喝过葡萄酒,只喝过黄酒。”
原来化吉是她。
他赐她封号‘隆汉’后,便一直这般习惯唤她,等成了亲,又习惯叫她夫人,好像确实是忘了问她叫什么名字。
谢狁抬步,走了上去,他的步子又稳又重,李化吉察觉,回身看到是他,那原本轻松明艳的笑条件反射般就收住了。
笑确实还在笑,连嘴角弧度都不变,但偏偏少了光彩,如星辰黯淡。
谢狁道:“备了葡萄酒,到底是酒,少喝些。”
李化吉垂下眼:“好。”
谢狁看着她,等了会儿,确信她是真的没有话要与他说了,方才继续往上走,直到步出木梯。
阿妩在与李化吉咬耳朵:“你们怎么一点都不像夫妻,反而像是上下属。”
李化吉含糊道:“没有吧?”
阿妩道:“怎么没有,崔二郎要这么跟我说话,你看我理不理他。”
崔二郎跟在后面狂咳嗽。
谢狁只当没有听见。
好在男女宴席是分开的,男客在二楼,女客则在三楼,各自潇洒,互不打扰。
李化吉只要看不见谢狁,便轻松好多,与阿妩打听起她的娘家,阿妩果然道:“建邺再没有第二个郗家了,就是郗六娘的郗。”
李化吉想到谢五郎,笑意就淡了许多。
阿妩又道:“实不相瞒,今日我叫住你是想问问有没有办法帮两个孩子私奔。”
李化吉狂咳不止。
倒是阿妩用涂着鲜艳丹蔻的指甲剥开褐红色的荔枝壳,叼出软滑多汁的果肉,吃得极为悠闲惬意,好似那句惊人之语并非出自她之口。
李化吉突然理解了崔二郎这样健壮的儿郎,为何常唤咳疾。
李化吉艰难道:“为什么?”
阿妩道:“因为这是两个孩子的意愿。”
李化吉诧异,她下意识要劝,但阿妩笑道:“你不必劝他们,他们想得很清楚了。”
李化吉艰难道:“可是聘则为妻,奔则为妾。”
阿妩皱眉:“父母之命当真这般重要?是,或许对世人来说确实重要,但在我眼里只觉荒唐。因为是父母挑中的郎君,便是再不喜,我也要为他生儿育女,而我喜欢的郎君,因为不是父母选中之人,所以就得不到该有的名分。究竟是我婚嫁,还是双方父母婚嫁?”
李化吉道:“可是世道如此,若是私奔,被父母逮回去,谢五郎倒还罢,郗六娘该如何?妾室到底不如正室,她日后若还要在建邺,势必要招人耻笑。若幸运的真的可以远走高飞,日后公子小姐在一处,又该怎么过活?我是贫苦出身,我过过那样的日子,我知道究竟有多不好过。”
阿妩放下荔枝,盯着她看了会儿,道:“化吉,我对你有些失望,五郎与我写信,还与我说你一定会理解,也愿意帮忙,可是我瞧着你,倒是很像那等卫道士。”
李化吉抿了抿唇:“阿爹阿娘去世得早,若只有理解,没有理智,我活不下来。我为这世道委曲求全过很多次,也时常觉得不甘,可我到底还没有彻底被打趴下。”
阿妩道:“若给你个机会,让你离开谢家富裕的生活,回到贫苦的槐山村,你愿意吗?”
李化吉一怔。
她的唇若被米糊胶住,怎样都开不了口。
阿妩便道:“你看,谁都有理智,可是真当自己被抛进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处境,情感还是会战胜理智。六娘与五郎从小情投意合,一朝被拆散,五郎尚可,可建邺许多世家不肯娶六娘,总觉得心里有过其他儿郎的女子不贞,因此尽管家母尽心为六娘觅姻缘,却没一个如意的。”
“或是纨绔,或是浪子,或是碌碌无为之才,六娘瞧不上,嫁过去也是吃苦,难道为了一个正妻之名,就要赔进去下半生吗?”阿妩扶了扶发鬓,看着席间那些面目模糊的妇人,用只有李化吉能听到的声音接着说。
“我是六娘的阿姐,不想害她,但更不会逼迫她。我只是给了她一个机会,听六娘说了心里话。六娘告诉我,于她而言,其实不是非嫁人不可,但家中父母不可能同意她出家不婚,为了孝道,她愿意退而求其次,成这个亲,但前提是所嫁之人必须是她喜欢的。我又问她,若谢五郎有朝一日做了负心汉,你当如何。她说,这也简单,提了菜刀,趁他梦中,斩断他的根,再写下休书,休弃了他,若是还不解恨,我也算半个才女,便写了戏本子,雇戏班子日日夜夜唱去,要天下人都识得谢五郎的负心薄幸。”
阿妩看着李化吉:“既然六娘想得明白,我这个做阿姐的自然要帮她,化吉,你大可不必以世道礼教之故,不敢襄助六娘。你帮六娘,就当是在帮你自己。”
后来,博望楼大抵上了许多美味佳肴,丝竹歌舞,但李化吉都提不起心情去品,当那些妇人因谢狁之故,亲热甜蜜地唤着‘大司马夫人’,成群结队来敬她酒,她更觉心烦意乱。
她转过头去,看着怡然在灯烛旁用簪子剃灯花的阿妩,被葡萄酒麻痹的思维转动得再缓慢,她也认清了一件事。
好想她再没有见过比阿妩更妩媚、生动的女孩子。
许是李化吉看阿妩久了,便有个妇人以讨好的语气道:“大司马夫人许是不知,阿妩总做那等惊世骇俗,不顾礼仪教化之事,早被人所不齿,也只有崔二郎才拿她当宝,其实背地里诸位夫人宴请客人,都不愿请她入府,怕她带坏家眷。夫人以后还是少与她来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