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薇登上凤鸾玉车,离开长欢宫,往前殿去。穿着红裙的宫婢们走在凤鸾玉车两侧。
车过留香。飘落的花瓣翩落的形态也轻盈愉快。
扶薇坐在车里,望着无比熟悉的红墙宫闱。一路走来,她想过自己的很多个下场,唯独没有想到自己会换一个身份,余生都住在这座宫殿之中。
她曾经对这皇宫敬畏,甚至畏惧。如今换了心境,再看这座巍峨皇宫,才品出些壮丽与荣耀。
凤鸾玉车终于到了玉阙台前,文武百官早已恭候多时。宿流峥一身绣龙喜服,立在玉阙台之上。看见凤鸾玉车的那一瞬间,宿流峥眉宇之间的不耐烦一扫而空,只剩欢喜。
凤鸾玉车停,扶薇将手递出去搭在蘸碧的小臂上扶着下了车。
按照章程,她会走上这一节节玉阶,到达玉阙台之上,与宿流峥一同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
扶薇刚迈出一步,就见高台之上的宿流峥突然小跑下来。
扶薇愣了一下。
他……他果然又不听话!
文武百官偷偷目光交流,皆是无奈地轻摇头。
蘸碧询问地望向扶薇,扶薇看着从高台之上一路小跑下来的宿流峥,她神色不变,继续迈着从容端庄的步子,一步一步往前走。
宿流峥奔到扶薇面前,高兴地朝扶薇伸出手。“这么高的台阶,哪能站在上面看着你自己走?我要和你一起走上去!”
扶薇唇畔浮现一丝浅笑,她先将宿流峥跑歪了的腰间玉佩流苏拢顺,才将手递给他。
蘸碧垂首退到一旁。
宿流峥不喜欢皇后独登高台走到帝王身边的臭规矩,他就要和扶薇携手一起走。
两个人并肩携手登高台。
宿流峥转过脸看向扶薇:“你凤冠好重。沉不沉?若是脖子酸了就拿下来。”
“我拿下来,你给我捧着?”扶薇轻声问。
“行啊。别说给你捧着,我替你戴都成!”
扶薇唇畔的笑愈深,她说:“好好看路。”
“哦。”宿流峥嘴上答应,眼睛却还盯着扶薇。
“真好看。”他发自肺腑地感慨。
扶薇怀着端庄得体的微笑目视前方,没有再接话。
两个人登上高台,李拓捧着凤印走过来,双手捧给宿流峥。宿流峥接过来,再开开心心地捧给扶薇。
在扶薇伸手接过的那一刻,玉阙高台之下的文武百官和所有宫人齐齐跪地行礼,高呼千岁。
在那一声声盘旋的颂词中,扶薇握紧了手中的凤印。
宿流峥望着扶薇笑,他的视线落在扶薇鬓上的那支并蒂莲玉簪之上。为什么觉得这般熟悉?他多看了两眼,那种熟悉之感越来越浓,却又想不起来。
扶薇低声提醒:“看前方。”
宿流峥这才收回目光,和扶薇一起接受群臣跪拜。
而后宿流峥牵着扶薇走下高台,再扶她登上金銮车,在簇拥下出宫,车队穿过京城主道,接受百姓的瞻仰跪拜。
扶薇知道从今日起宫里宫外又会有许多关于她的流言,不过她早就不在意这些。
她偏过脸去看向宿流峥,将飘到他身上的花瓣捡起扔出车驾。
宿流峥握住她的手,两个人相视一笑。
人群里,祝明业远远望着帝后车鸾远去。他才处理完江南的公务赶回京城,赶上了今日扶薇的大婚。祝明业苦笑,笑老天爷还知道让他及时赶回来。
他垂头丧气地转头,看见垂头丧气的林芷卉。兄妹两个人对视一眼,相望叹了口气。不需要言语,兄妹二人默契地并肩踏入就近的一家酒馆,进了个安静雅间,借酒消愁。
酒过三巡,祝明业重重叹了口气,道:“你还能进后宫当妃子。我嘛,是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林芷卉摇头:“我不想进宫了。”
祝明业意外看她:“你给我写的信里不是还高兴地说和你流峥哥哥京中重逢,你有机会进后宫当妃子了?”
“陛下跟他父皇一样都是大情种,宫里根本不会有别的妃子。”
祝明业笑笑,点头赞同:“能干出当众下跪求娶这种事情的皇帝,怎么可能不是个大情种。”
林芷卉双手托腮,感慨道:“而且我也想通了,其实我根本就不了解流峥哥哥,是救命之恩让我念念不忘。与其眼巴巴凑上去,还不如找个喜欢自己的人。我怎么就不能有一个也宠着我的夫君?我才不要当个陪衬挤进别人的故事里,我要找个对我一心一意和我情投意合举案齐眉的夫壻!”
祝明业抱拳,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祝表哥也能找到个琴瑟和鸣的意中人!”林芷卉举杯。
祝明业发自内心的感慨自己当真不如表妹的心怀,他认真点头,举起酒杯。
酒杯相碰,清脆一声响。
前缘过往都成空,自此以后开始新的人生篇章。
扶薇向来重体面,尤其是这样隆重的大场合。灵沼问她凤冠重不重时,她说还好。宿流峥问她累不累时,她说不碍事。
可走过了一整日的流程,回到长欢宫,沉重的凤冠被蘸碧取下来,扶薇立刻去揉酸疼的脖子。她连婚服都没脱,疲惫地偎靠在躺椅上。
宿流峥蹲在她身边,皱着眉帮她将馒头的珠钗首饰取下来。他抱怨:“戴这么多东西干什么?”
他随手一扔,就将刚从扶薇头发上取下来的一支步摇扔到地上去。
扶薇看在眼里,赶紧把鬓上那支并蒂莲簪子拿下来递给了蘸碧。然后她才软声道:“今日别摔东西。”
宿流峥像是想起了什么,赶忙将扔到地上的步摇捡起来,他仔细看了看,回头对扶薇笑:“没摔坏!”
他将步摇递给蘸碧,走到躺椅前,帮着把扶薇外面沉重的婚服脱下来。
“还不能脱。”扶薇说,“晚些时候还有晚宴呢。”
“去个屁!”
扶薇蹙眉。宿流峥自知又说了浑话,立马抿了唇。不过他的主意并不改,弯下腰将扶薇抱着来,抱她去床榻上。
扶薇轻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宿流峥把扶薇放下,拉过一旁的薄被给她盖。
“还好陛下习惯了抱人,不会再被扛着走了。”一想起那种脑袋朝下的眩晕感,扶薇唏嘘地拧眉。
“说过了,不许那么叫我!”
“好。”扶薇眼尾嫣然,“流峥。”
宿流峥看着扶薇轻挑的眼尾,心中有细羽扫过,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靠近扶薇,想要亲吻她。
可是知道殿内还有好几个宫婢,理智生生将他拉回来。宿流峥舔了下嘴唇,强压下亲吻扶薇的冲动。
扶薇几乎一眼就能看懂他的心思,她勾了勾唇角,问:“晚宴真的不用我去,你自己去吗?”
宿流峥点头:“你好好躺在休息,睡饱睡够,然后等我回来。”
……那样才有精力洞房。
四目相对,扶薇瞧见宿流峥眼底的火苗,洞察了他的心思。她轻轻转眸,压下眼底的笑意。
宿流峥垂下眼,看着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
一整日,他们握在一起的手都很少分开。每次刚分开不久,又会重新握在一起。
宿流峥指腹轻轻抚着扶薇的手背,说:“扶薇,我觉得我人生圆满了。”
扶薇忍笑:“身为天子,若还不得圆满,那还让不让别人活了。”
“还差一点。”宿流峥道,“给我生个孩子!”
扶薇眉眼温柔地望着他,她沉默着,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宿流峥还在畅想着美好的未来,说:“不管男女都行,然后把皇位丢给他。我带你游山玩水去!”
扶薇跟着想象了一下。游山玩水?那曾是她在政务繁忙时的向往,可去年真的去过一些地方,倒也没觉得四处游赏多么有趣味。
去哪里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身边人是谁。
“时间不早了,你去吧。”扶薇道。
宿流峥本能地皱了下眉,攥着扶薇的手不肯松。
扶薇问:“若你觉得无聊,我陪你去?”
“不。你休息。”宿流峥终于放开了扶薇的手,三步一回头地往外走。还没走到门口,他又大步折回来奔到床榻旁,俯身靠近扶薇,低声道:“你真的不亲我一下啊?”
扶薇视线越过宿流峥,看向远处垂首的几个宫婢。虽然宿流峥声音压低,可扶薇知道那几个宫婢一定听见了,正憋笑呢。
她无奈地望向宿流峥。是宿流峥打算直起身之前,抬手攀上他的肩,将一个柔软的吻落在他的唇角。
宿流峥走得时候,尾巴都要翘起来。
扶薇目送他走远,唤来蘸碧。她起身下榻,梳洗卸妆,才重回榻上睡去。
这一整日的折腾,扶薇确实疲乏得厉害。躺在榻上没多久,便嘴角噙笑地睡去。
她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原以为睡一会儿自己就能醒来,也没吩咐宫人唤醒她。
宿流峥参加完晚宴,迫切地回来,奔到床榻旁时,扶薇仍旧熟睡着。乃至宿流峥后来上了榻,抱住她,她仍旧一无所觉。
宿流峥垂眼,看着怀里的扶薇。
整个晚宴他都心不在焉,根本不想听那些臣子的废话、更不想看那些无趣的表演。他只想飞奔回来,和他的扶薇亲热。可一想到婚宴不可缺,若他早归,扶薇许是会不高兴。他只能枯坐高处,干熬着。
看着枯燥乏味的表演时,宿流峥满脑子都是想着和扶薇洞房的场景。
他连敬来的喜酒也不曾饮一口。生怕酒味儿被扶薇不喜,坏了洞房的兴致。
宿流峥熬啊熬,终于熬到了晚宴结束,他几乎是一路狂奔归来,迫不及待地想要洞房。
可是扶薇睡着了。
宿流峥心里的那团欲.火烧啊烧,快把他自己烧成了灰。
看着乖顺偎在他怀里睡熟的扶薇,宿流峥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脸。
要不要弄醒她?
真想不管不顾,扯去她的寝衣横冲直撞。可是宿流峥不争气地低下头,将一个克制的轻吻落在扶薇的额头。
浅浅的一个吻,本是解渴之用,却是火上浇油,让宿流峥的心里更是艰难痛楚。
宿流峥难受地哼唧了两声,低下头去,身体往下挪,将脸埋进扶薇的颈侧,深深地吸一口她的香。
扶薇在睡梦中细微地发出一声低柔呓语。
宿流峥顿时不敢乱动,也不敢再发出声音来,怕将她吵醒。不多时,扶薇重新沉沉睡去。
原来克制是这样难捱。
宿流峥埋在扶薇的颈侧,咬牙切齿地委屈道:“扶薇,你给我记住了!你欠我一场轰轰烈烈的洞房!”
宿流峥的威胁卷在夜色里,扶薇可听不见。
第二天一早,扶薇迷糊醒来,她揉着眼睛睁开眼,一下子看见宿流峥凑到她面前的放大的脸庞。
扶薇愣愣看着他,尚有些困顿地迷糊,有丝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
“哼!”宿流峥重重冷哼一声,将扶薇勾在他脖子上的扒拉开。他气冲冲地下床,拿起外衣一边往身上披,一边往外走。
“你上哪儿去?”扶薇坐起身来。
“上早朝!”宿流峥走得头也不回。
扶薇困惑地揉了揉额角,困倦彻底退离。她看再一眼大红色的床褥、床幔、桌上的龙凤喜烛,还有随处可见的囍字,恍然。
她居然一直睡到这个时候?
扶薇唇畔勾出一抹柔笑,终于明白了宿流峥一早上为何气成这样。
知道他生气的原因,扶薇反倒不急了,重新懒倦地躺回床榻。再看一眼装扮大红一片的屋内,重新闭上眼睛,再小睡一会儿。
宿流峥没有招人进去伺候,直接自己气冲冲地走了。他还没走出长欢宫,经过荷花池时,偶然听见两个小宫婢的议论。
“皇后娘娘为何要换上那支普通的簪子,而不是戴先前灵沼姐姐给她挑的那支?好姐姐,你就告诉我嘛,你不是说你打听到了吗?”
年纪稍大些的宫婢竖起食指示意她噤声。她压低声音,解释:“我也是从跟着皇后娘娘去江南的侍卫里听来的,听说那支并蒂莲红玉簪,是皇后娘娘在江南的时候,有个很重要的人送她的。”
“很重要的人?谁呀?”小宫婢追问。
年纪稍长的宫女摇头,她也不清楚。
宿流峥愣住,眼前浮现扶薇云鬓上的那支簪子,又想起他扔扶薇头上首饰时,扶薇唯独摘下那支簪子让蘸碧收起。
很重要的人。
宿流峥莫名就是知道了那支簪子是宿清焉送给扶薇的。
他连早朝也不去,转身冲回寝殿。
扶薇闭着眼睛还没睡沉,听见气势汹汹的脚步声,她疑惑睁开眼。
宿流峥已经冲到了她面前,双手握住扶薇的肩膀,他几乎不能克制自己手上的力道,将扶薇握疼。
“怎么了?”扶薇茫然望着他。
“你、你还是把我当成他!”宿流峥怒不可遏,“你是不是以为在和他成亲!”
扶薇皱眉:“谁?”
扶薇眼睁睁看着宿流峥的眼白迅速泛红。
“你满脑子里只有他!你在回忆和他的婚仪!你不管不顾地睡去,是因为你已经和他洞房过了!”
扶薇终于听懂了。她不可思议地望着宿流峥:“你说……清焉?”
“你还敢提他!”宿流峥几乎是吼出来。把愤怒和憋了一晚上的委屈一起吼出来。
他恨声质问:“你心里的人到底是谁?你到底更喜欢谁?”
扶薇看着他掉下眼泪,赶忙抬手去捧他的脸。
“怎么又哭了?”扶薇蹙眉,柔声去哄,“是你,都是你啊。清焉也是你啊。”
“不是!”宿流峥委屈地泪流满面,“他是他,我是我!不一样!”
总不能看着他哭看着他闹,由着他不去早朝了,扶薇撑着坐起身,抱住宿流峥,轻轻抚着他的后脊,温柔哄他:“别哭了。好,喜欢你,喜欢你行了吧?”
“你哄骗人!你、你……我……”
扶薇捧起宿流峥的脸, 去吻他的眼睛。他湿漉的泪沾在她的唇上,她尝到一点点的咸。
在她这一吻之下,宿流峥逐渐被安抚下来。他不再大呼小叫, 也不再用力抓着扶薇。可是他望着扶薇的泪眼,仍旧带着气恨。
扶薇起身下榻, 走到一旁去拿巾帕, 仔细给他擦眼泪。她无奈地皱眉,道:“一会儿到了早朝上,可不能让臣子们瞧出你哭过。”
扶薇真是犯难。
按理说,宿流峥不是个安分待在家里的人, 可烈日偏爱他, 不会将他晒黑。他的肤色很白,比许多女郎还要皙白。这皮肤白也有皮肤白的坏处, 比如哭过之后眼睛一圈都是红的,很久不消, 十分明显。
“你一会儿……”
扶薇的话还没说完, 宿流峥扭头就走。孤傲的背影上大写着他还没消息。
扶薇走到门口,目送他走远,失笑摇头。
她曾困在很长一段时间的迷茫里,不能接受放在心里的那个人是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可两个人截然不同的表象之下,偶尔展现出来的共性让扶薇慢慢接受现实。
如今她已然接受前尘与眼下,都只是一个宿流峥。她只是喜欢上了一个有些特别的人罢了。
她换了心态, 如今再见宿流峥因根本不存在的宿清焉发脾气,她竟是生出了丝趣味来。
扶薇摇摇头,转身回到房中。许是最近有些劳累过度, 她身上有些不舒服。
扶薇担心臣子看出宿流峥哭过,其实是她多虑了。宿流峥到了朝堂上, 绝不是那个面对她时哭唧唧的人,他脸色一寒,发红的眼眶被朝臣看在眼里,只会觉得猩红可怖。
群臣战战兢兢,禀事都要提心吊胆。
扶薇早膳没吃几口。她没味道,却也逼着自己吃了两口垫垫胃口,这样才能喝药。否则空腹吃药更难受。
她喝过药,蘸碧接过空碗,犹豫着问:“娘娘,日后还日日备着避子汤吗?”
蘸碧知道扶薇昨天很早就睡了,今晨不必服用避子汤,那么以后呢?今非昔比,扶薇如今已经是皇后,身为皇后怎么可以次次都用避子汤呢?
可是避子汤伤身,生育更伤身啊!
扶薇沉思了一会儿,让蘸碧仍旧先将避子汤备着。她又让蘸碧派人请孙太医过来,给她调理身体。
她希望身体再好些的时候,在能够承受生育之痛时,再停避子汤。
宿流峥在外寒了一整天的脸,回到长欢宫时仍旧冷着脸。
扶薇正在描绘一幅白鸟图,她抬眸望向杵在门口的人,嫣然一笑,语气柔和:“这么晚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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