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下已经有些松散的包扎布条,入眼,伤口已经隐隐有着发炎的迹象,绽开的皮肉处透着不太健康的嫣红。
撕下床单一角,路渐川熟练地单手替自己重新包扎。
没有去管伤口的血有没有重新止住,他站起身,几步来到窗前向下看。
默数了几秒,见前院无人,路渐川推开窗子,迎着晚风翻出窗户。
三楼的高度,不像二楼那样有着边檐。
一时间,他的脚下悬空,靠双手勾着窗沿吊住身体。
脚下没有落点, 如今全身的力量都吊在双臂上。
感受到肩上的伤口又开始渗出血,路渐川没有在意, 他向旁侧目,目光定在小楼旁侧的外露水管上。
他的房间是走廊边侧,房间窗户的朝向虽然也在前院,但是窗户旁沿离小楼旁侧的外立面极近,几乎是一伸手的距离。
松开一只手,单手勾着窗户下沿,路渐川伸直了胳膊, 以另只手够上水管。
扒着管身, 他双脚蹬在墙面,借势将自己的身子荡了过去。
双手双脚勾抱住水管,路渐川视线下瞥,顺着水管悄无声息地滑了下去。
重新站上地面, 一楼的动静听得更加清晰。
收拾东西的,说话的, 上楼的,而听他们的对话,罗文秀现在正在厨房收拾着, 而高恒那边,听动静, 应该正在往楼上去。
还有一点时间。
没有犹豫, 路渐川当即奔向就近的围墙翻了出去。
时间来到晚上七点,夜色浓烈,借着晚上昏暗的光线, 路渐川一路掩着自己的身形,径直顺着山路向着下山的方向。
沿路注意着路边树上的记号, 他在离旅店不近不远的一棵树前停下。
绕到树后看,他回来时做掩埋的枯草叶还是原本的模样。
掘开泥土,装着手木仓的塑料袋子安安静静的躺在土坑里。
路渐川将其取出,边组装着手木仓,边在脑中快速过着方案。
如今,要确保两件事。
一是阻止罗文秀对高恒动手;二是在大家都不注意的情况下,让孟词微顺利带着玉符离开旅店。
现在不知道罗文秀要在什么时候动手,也不清楚她要采用什么手段,但要是他提前出现制止罗文秀的话,按照她之前的行为来看,或许会重新联合高恒对付他。
到时候更加棘手。
毕竟罗文秀当时给了孟词微锁链钥匙,却没有要帮他们出来的意思,肯定是不希望他们去打扰她的行动。
罗文秀这边只能等。
而孟词微那边,虽然说她有些自保的能力,但要是像他刚刚那样顺着水管滑下去再翻出来的话,太过危险。
且不提她的安全没有什么保障,另外现在大家陆陆续续回房,她如果那样做,被发现的几率也会比较大。
看情况,只有等到晚上,大家都入睡了,她再偷偷溜出去会比较好。
——也是要等。
一番考量完,路渐川垂眼检查着弹匣里面的子-弹,确认无误后,他重新推上弹匣。
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天色,似乎比平常更加黑沉些。
气流撞击着树叶,发出沙沙声响。疏叶缝隙中,钻过一抹潮湿冷气绕着身体盘旋,打转。
感受到风中带着冷冽的水汽,路渐川眯起眼,将木仓塞进后腰,脚步不停,折返回旅店。
孟词微站在窗前,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察觉到窗缝中溜进来微潮的空气,孟词微心尖一动,轻轻推开一点窗户,让屋外的空气再进来些许。
风吹打着窗叶,孟词微用力扶着窗框,才避免着风力直接将窗户吹开发出什么动静出来。
这下,迎着风,方才在些许气流中感受到的水汽更为强烈。
孟词微呼吸着雨前闷凉的空气,眉心不由得折起。
要变天了。
还未等她合窗,就听远处闷雷炸响,雷声盘旋在山上,经过山势高低折反后,余声久久不散,震慑着整座山头。
孟词微打了个激灵,接着,远处又响一声雷。
雷声过后,瓢泼大雨顷刻落下。
豆大的雨珠直直砸向地面,击打着灰尘,树植,松软的泥土,挥发糅合成雨天独特的土腥气。
雨点落在窗台上,飞溅起零碎的水珠落在孟词微的手臂。
感受到沁凉的温度,孟词微回神,将窗户死死合上,垂眼,看着自己手背上晶亮的水珠,有些烦扰地抹去。
“下雨了,”韩蕴端着桌上的剩菜盘,被院中雨点落地的动静吸引到,他扬起了脖子张望,看见夜色中被灯光反衬着的涟涟水洼,说道,“好突然的雨,不知道要下多久。”
说着,他转身收回目光。
经过老刘身边时,看见他正盯着院子,眸色沉着,不知道在忧愁着什么。
自从猜到自己的爸爸是和嫌犯一伙,韩蕴就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他,毕竟是自己的父亲,担心他的安危是真的,不想让他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也是真的。
但是要是直接去劝老刘的话,就瞒不住他已经知道这件事的事情,反而会适得其反。
复杂的视线在老刘后背停顿一瞬,韩蕴抿着唇,还是没有开口,抬步重新往厨房走去。
来到水槽前,罗文秀挽着袖子正在弯腰刷碗,听见韩蕴进来的动静,眼皮不抬,淡声道:“放在这里就可以了,谢谢你啊。”
韩蕴在灶台上放下餐盘,站在原地。
没有听见他离开的脚步声,罗文秀缓缓停住手,视线向他瞥去,扬眉问道:“韩蕴啊,有什么事吗?”
韩蕴的目光在厨房中转了一圈,最后回到她冲在水流下的手,那双手尽显老态,皮肉松弛着,手背上皮肤纹路粗糙。
怔怔地看着她的手,韩蕴脑中只有一个想法:她要怎么杀高恒?
我要不要,帮帮她?
只要借她的手除掉高恒,那么老刘是不是就不会和高恒同流合污,是不是就会平安了。
看见韩蕴的视线定在自己手上,表情是一副入神的模样,罗文秀心中渐起狐疑,视线垂下,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韩蕴。
她心间异样渐深,伸手关掉了水龙头,甩甩手上的水珠,在身前的围裙上擦干了手,语气平和地再次开口:“有什么事吗?”
借着擦手的动作,她用围裙盖住了切断了韩蕴的视线。
韩蕴猛然回神,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有多危险,他将目光移到罗文秀脸上,看见她眸中的沉色,韩蕴一时梗住,脑中一片空白,张了张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在想什么?”罗文秀缓步上前,轻声问道,“是有什么困难不方便说吗?说出来,或许我可以,帮忙……”
她嗓音平淡温和,彷若知心的长辈。
说话时,罗文秀的目光注视着韩蕴的双眸,仿佛能看进他的眼底,看穿他一切的所思所想。
“韩蕴!”
身后一道喊声及时拉回了韩蕴的思绪,他猛然一惊,感受到一侧肩膀被拍了一下。
回身看去,和一手搭着他的肩的程涂对上视线。
“韩蕴,”程涂又叫了他一声,“下雨了,后院有晾的衣服,陪我去收一下。”
说着,她直接拉着韩蕴的领子往外走。
动作大到韩蕴一时跟不上,脚下打了个趔趄。
没有管水槽旁的罗文秀是什么样的表情,程涂径直扯着他来到了后门。
走出门,站在小楼后方的檐下,程涂伸手将后门半掩上,借着雨声遮挡,压着声音质问他:“你刚刚在厨房发什么呆呢?”
“我,我……”韩蕴张了张口,有些不好意思将自己方才的想法说出来。
他赶紧转了话题,问道:“你怎么过来了,孟姐他们呢?”
“不知道,”程涂摇摇头,“不过刚才高恒上去后没什么动静,看来钥匙应该还回去了。但是现在他们也出不去旅店,我觉得应该在他们自己的房间躲着,马上我去孟姐房间看一眼。”
她说着,借着半掩的门缝向室内瞥了一眼:“本来就难走,现在还下雨了,估计更难脱身。”
“嗯,这边山比较陡,土层又松,下雨的时候山上经常会滚些泥土石头什么的下来堵路。”韩蕴顺着她的话点点头。
“那……山下的灾情是不是又要加重,救援是不是又要晚一分时间。”程涂拧起眉,想到了这一茬。
韩蕴沉着眉,摇摇头:“不好说,还要看这场雨能下多久。”
“看天命吧。”
“看天命吧。”
两人皆叹了口气,异口同声道。
对视一眼,程涂先笑了一下,拍拍他的肩:“没事弟弟,相信路警官和孟姐,我们肯定能顺利下山的。”
韩蕴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嗯了一声,接着向后院走去。
“你干什么?”程涂问他。
“不是说要收衣服?”
程涂一拍脑袋,连忙小跑几步,迎着雨,跟着韩蕴一起快速地将后院晾衣绳上晒着的衣服扯下来。
衣服虽然没有湿透,但是也淋了不少雨,显然还要重新洗一遍。
拍拍肩上头上的雨水,程涂将手上捧着的一堆衣服放到前厅的沙发上,打算重新理好送到各自的房间,还能趁这个机会进孟词微房间查看一番。
韩蕴陪她一起分着衣服。
翻出一件白色衬衣,程涂展开来看:“这是谁的?”
衬衣的大小一看就是男士的,但是现在旅店在场的男的都没见过他们穿白衬衣,记得路渐川也没有这一身衣服。
韩蕴脑中浮现一个人影:“好像是段青的。”
接过来仔细翻看着,就见后领上的标上手工刺绣缝上几个字母:DUAN
“是他的。”韩蕴肯定地道。
程涂拧起眉,意识到一件事:“你说,当时段青和妞妞失踪,路老板去追,结果只有他一个人回来,那么段青和妞妞,现在在哪呢?”
韩蕴知道她话背后的意思,但是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只是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两人陷入良久的沉默。
时间推到一小时前。
段青坐在侧翻的车前,一只手腕被手铐吊起挂在车架上,怎么坐,姿势怎么不舒服。
他没过多在意,抱着怀中已经凉透了的,泛着微微腐烂味道的尸体,眼中满是柔情。
路渐川离开后,一天一夜,他不吃不喝,只是靠在车旁,看着自己的妻子,脑中过往历历在目。
想着想着,他半哭半笑,时不时低-吟,时不时叹息,时不时落泪。
沉在自己的思绪中,外界一切的感知都无法扰动他。
直到,第一滴雨点落下。
冰凉的水珠砸在尸体的面上,段青立马察觉到,伸出没有被禁锢的那只手,温柔地替她拭去。
接着,水珠越来越多,渐渐沾湿了怀中尸体的头发。
段青抬起手,摸摸自己的眼眶,发现不是自己在哭,只是下雨了。
察觉到这一点,他抬头,往天上看,有水珠落进眼睛里,雨水洗得眼珠干涩。
他闭上眼,低下头,一手拥着尸体,挣扎着费力站起身。
段青动作有些慌乱的急躁。
脑中只盘旋着一个想法,赶紧找个地方避雨,她最讨厌下雨天,最讨厌身体被雨水淋湿后黏哒哒的感觉。
但他一手被捆住,一手还抱着妻子僵硬的尸体。两只手都没法动作,行动难免受限,脚下一慌乱,土层又被雨水浇得泥泞,一时间,段青打了个趔趄,向前栽去。
他自己被车架拉着稳住身形,只是另一只手上,尸体滚落,顺着山坡往下,撞在一棵树旁停下。
段青一时间慌了神,想要伸手去抓,却被手铐禁锢着,无法移动。
只能眼睁睁看着妻子躺在离他十米远的地方,渐渐被雨水冲刷着。
他喉间溢出压抑到极致的哭喊声,手上用力扯着手铐锁链,手腕处的皮肉被手铐的铁环破开,斑斑血丝顺着手臂滑下,伤口处模糊一团。
察觉到自己没有办法脱身,他终于是放弃了挣扎,仰坐在地面,闭上眼,任凭雨水将自己打湿。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在他闭上眼的时候,感受到一束光亮打在自己的面上,接着,一道声音从远处传来,向着他的方向。
“他在那!”
他静默地坐着,没有动作。
来人皆是统一的黑色雨衣, 内衬裹得严严实实,但从他们的整体样貌来看,不难猜出身份。
领头的是一个打着手电的中年男人,他面容庄正,表情不怒自威,说话也隐隐透着严肃的审视意味。
“段青?”男人走到他身边蹲下,单手撑着膝, 另一只手拿着手电, 光举到段青的脸上。
眼睛被强光打到,有着一瞬间的失明感。
段青闭了闭眼,缓了好一会才睁开,他看着手电筒后男人鹰般锐利的眸光, 顿了一下,轻点了头。
手电筒的光从他面上移开, 打向他被手铐铐着的腕骨处。
光柱笼罩下,银白色的手铐和腕上殷红的血肉更加明显,互相映衬着。
男人朝自己的斜后方使了使眼色, 身后人会意,走上前将手铐打开。
手随着重力砸向地面, 段青揉着没什么知觉的手腕, 跌跌撞撞地站起身。
接着,没有管围在身旁的人,他拨开人群, 向着尸体滚落的方向缓缓走去。
深一脚浅一脚的。
“你……”
被他拨开的一个人张了张口,正想让他停下来, 却被领头的男人一个手势制止住。
男人默不作声地跟上前,站在段青的身后,看着他轻柔抱起地上的尸体,跪在泥地上沉默着。
久久,无言。
“段青,”男人开口,嗓音带着沉重,“后悔吗?”
段青仰头,眨了眨眼,任凭雨水落尽眼睛里。
他颤抖着,抱着尸体的手紧了又紧。转身,面向着男人:“后悔。”
说着,段青视线移到男人的双眼,对上他沉厉的眸光:“不过这位先生大可放心,我答应路警官的,不会食言。”
陈番眯了眯眼,点点头。
向后招了招后,身后站着的一波人上前来,停在他身边:“陈队。”
“把尸体带下去安置好,然后给他拿一件雨衣,”他说着,略微停顿,上下打量了一下段青,“要是有干净衣裳给他找一身换上。”
“好。”
陈番说完,视线从段青身上移开,遥遥指向山路上方。
见他还有话的样子,身后的人没急着走,试探性问了一声:“陈队?”
“准备一下,”陈番侧目,低声道,“叫上一队人跟我走。”
“去哪?”
“上山。”
身后人犹犹豫豫:“可是,路队说……”
“没有可是,”陈番淡声打断他,视线隔着雨幕,看着黑暗中不甚清晰的山路,“变天了。”
孟词微听见门口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当即闪身,躲进了卫生间。
脚步声在自己门前停下,她心中揣测着来人,试探性地卸下背包,从包中缓缓摸出那把小镰刀。
窗外雨声淅沥,更衬屋内静谧的诡异。
屏着呼吸,她的目光在黑暗中死死聚在门把手上,就见门锁弹开后,合页发出吱呀的声响,一道人影闪身进了门。
那人将门关上,入目就见一片漆黑,不晓得室内有没有人。
她环顾一周,试探性地抬脚,往前挪移了一小步,小声开口问道:“孟姐?路警官?在吗?”
是程涂的声音。
孟词微辨认出来人,微微放下了点戒心,但是还是将镰刀背在身后,推开卫生间的门走出去:“在这。”
程涂闻言,朝着声源快走几步:“孟姐你真的在这!玉符拿到手了吗?”
听见她的话,孟词微没否认也没承认,她开口,转了话题:“路渐川呢?”
“路警官不在你这里吗?”程涂有些疑惑地问道,紧接着又解释起来她那边的情况,“我们也没见,可能是在他自己的房间。高恒那边现在没有动静,路警官应该已经将钥匙放回去了。”
嗯了一声,孟词微点点头,算作了解。
刚才路渐川从二楼上来时,她和他打过照面,那个时候,看见路渐川离开的方向,确实是向着自己的屋子不错。
按照自己听见的动静,以及程涂提供的信息来看,到目前为止,他们的计划已经完成一大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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