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黑暗中,她很快听到衣料窸窣的声音传来,湿冷的外袍落在她手边不远——他开始一言不发地脱衣服。
云咎一句话都没说,但明曜是真的开始怕了,眼前的场景过于诡异,他反常得令她感到陌生,甚至想不出他下一刻还会做什么。
明曜摩挲着想要挣扎起来,可只要她动一下,脚下的链铐便会稀里哗啦地响动——那声音在这片寂静中着实催命一般,明曜听着听着,竟然莫名其妙地更怕了。
她双手扯着铁链往后外躲,慌乱中甚至不小心带着足铐踩到了他的小腹,她慌乱地跟他道歉,一边道歉一边往后缩,茫无头绪地解释:“我、我是有原因的,我不是真心求死……我……”
然而她毫无逻辑的解释还没有讲完,足间的铁链却被他“哗啦”一声攥入掌心。足底潮湿,铁链又扯着她的小腿,她脚下一滑,差点就要摔倒,却整个人被他攥住手腕,默然地重新拖回身边。
她撞入他的怀中,掌心触到他坚实而滚烫的肌肉,动了两下,又开始后撤,云咎却仍是沉默不语地握着她的手,丁点都没让她离开。
周围太暗了,云咎又不发一言,除了铁链一颤就响得骇人的声音,明曜几乎什么都察觉不到。
仿佛,仿佛天地间,就只有身前的这一个人。
“神君……云咎……”她颤颤地喊他,“你说句话。”
“……”
他没讲话,依旧在黑暗中那样沉地盯着她,明曜感觉全身都被他的视线所覆盖,纵然肌肤相贴,依然感觉莫大的虚无和恐慌从心口升起。
悔婚之后一切的发展都在她的意料之外,她不知道西崇山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天道和云咎之间有没有出什么事。
她、她甚至不知道今夕何夕,只觉得和他像是被困在了暴雨中的荒岛。
而他还什么都不说。
明曜哽咽了一下,抬起手,试图去摸他的脸,她一边朝他那边靠,一边有些委屈地小声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神君,你跟明曜说句话……我、我有点怕。”
她终于触碰到了他的脸,上身微微探起,似想要去看他的神情——然而入眼的依旧是一个模糊的暗色轮廓。
明曜闭了闭眼,又凑近了一些,几乎挨到他身前,她顿了顿,有些僵硬地抱住沉默的他,妥协般道:“我们,我们现在能谈一谈吗?”
她仰头去亲了亲他的下巴,又重复了一遍:“您不要这样,我有些看不清……我真的有些怕。”
身前的人环住她的腰,似叹了口气,调整了几息,才闷闷地低声道:“说……什么?明曜,我们还能说什么?”
明曜松了口气,又更紧地抱住他,轻轻地吻他的脸颊,乖巧地道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已经说过了。”他说。
明曜点点头,一路吻过他的薄唇和鼻梁,亲了亲他的眼皮才停住:“我也不是真心求死的……这事说来很复杂……天道……用姨姨们的魔魂胁迫我,我不能受祂威胁,而且我的父亲是凤凰煜初,凤凰有涅槃……”
她完全没有做好解释的准备,一段话讲得牛头不对马嘴,可几个关键词出口,云咎便捕捉到了关键。
他伸手按住她的后腰,低声道:“魔魂?”
闷雷之声从远处传来,那声音乍然而起,响彻山谷,令人心惊,明曜下意识往云咎怀中缩了缩,脸颊几乎挨上他的额头。
云咎抱住她,似乎闪躲了一瞬,然而明曜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他的眉心。
她伸出手,食指轻轻贴上他的额头——她感觉,原本他神印的位置,似乎一点光亮也没有。
明曜感觉心跳漏了一拍,揉了揉眼睛,直起身想凑近去看,却被云咎扯开了。
她莫名心慌,按着云咎的胸膛探身而上,远方又是一阵闷雷炸响,她耳畔仿若有群山轰鸣。
下一瞬,她终于看清他额前的神印。
一半灰败暗淡,一半被血色浸染,纵横交错着……三两道处理过却依然狰狞的伤痕。
像是被利器深深切开过一样。
第105章 困山间(二)
明曜浑身一震, 血肉钝痛,心上仿佛被猛地捅了数刀:“这是、这是什么……”
山中又是一阵雷响,云咎坐起身, 深深闭上了眼睛。须臾,只听锁链颤响,明曜后退了两步, 踩着石地重重滑倒在地,他连忙伸手去扶她, 却在对上她茫然的视线的瞬间顿在原地。
她看不清他的脸,可他却能清楚地看到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明曜脸色煞白, 睫毛轻颤,眼神中又是惊惧,又是绝望, 又是厌弃。
那种复杂的眼神坠在她琥珀色的漂亮的大眼睛里,简直像是寒冰般瞬间将他冻结在原地。
她……怕他。
明曜袖中的凤凰匕首滑出了一角, 静静躺在她的手边, 她盯着云咎的轮廓, 脑海中却不断不断地闪现他神印的样子。
“你觉得和神明结契之后,真的……就可以不死了吗?”
“可若这把刀不听话, 且随时有可能倒戈, 你觉得……祂还会怎么做?”
“天道会杀了他的。”
明曜的声音在暴雨声中,轻得像是要化开,但因为太绝望了, 落在云咎的耳畔显得如此清晰可辨:“是天道……是天道干的……”
她恍惚地摸向手边的匕首, 紧紧握着它,像是濒死者握紧最后一线生机:“是因为我……没能涅槃?”
她垂眸盯着那匕首, 魇住一般定定看着它。
她抬起头,在云咎颤然的目光中,一点点将匕首抽出来。
云咎终于察觉到她的异常,探手过去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想做什么?”
明曜仰头看着他:“松手。”
云咎紧紧攥着她:“把刀给我。”
她垂下头,眸中倏然滚落两行泪水,像是崩溃了一般沉默却激烈地挣扎起来。
云咎死死攥着她的手腕,却被明曜骤然爆发出的力量甩开,抬眸瞬间,刀光一闪,他瞳孔骤缩,抬手去握,尖利的刀刃骤然划破他的掌心,削肉见骨,堪堪被他停在她颈前半寸。
“你疯了!”
他抬手甩开匕首,在她惊呼声中用那只血肉模糊的手紧紧捏住她的下巴:“你在做什么?!”
明曜死死盯着他的掌心,瞳孔震颤,语气冷然:“祂这样对你,这样对北冥,我要杀了祂。”
“明曜?”云咎恍然明白了什么,松开手,用完好的那只轻轻抹去她下巴的血渍,他细细打量她的神情,终于后知后觉她目光中的那种厌弃并不是对他,而是她难以抑制的自厌。
他眉头微蹙,凑上前贴近她,一边捧着她的脸,小心翼翼地吻去明曜脸上的泪水与血水,一边思忖她之前透露出的无甚逻辑的只言片语。
“天道……暂时没有对我动手。”他低声道。
明曜纤长的眼睫颤了一下,濒临崩溃的眸中仿佛有惊涛一点点平息:“你……”
云咎捂住明曜的双眼,她感到有些陌生的神力在自己眼前一闪而过,片刻后,只听他轻声道:“会……有点难看。”
他松开遮挡着她视线的手,另一只手的掌心燃起一团狰狞的暗色光晕,下一瞬,那被凤凰匕首划伤的血痕便缓缓愈合了。
明曜抬眼去看他的脸,视觉恢复了,他额前那狰狞的伤口便越发显眼地暴露在她眼底。
这时她才看清,暗中交错的伤痕并非一般的刀伤,其上甚至覆盖蠕动着几道暗色的魔气,如同小虫般缓缓在他额前攀行,似乎随时有什么东西要破开他的前额挣扎而出。
这半边伤痕与另一半颜色灰败,却形状美好的神印,形成了一种诡异而恐怖的对比。
太邪气了,邪气到确实有些丑陋。
明曜倒吸了一口冷气。
云咎垂着眸,不敢去看她的神情,他想伸手去抱她,却有所顾虑般转了动作,似乎又要去捂她的眼睛。
明曜挪后了半步,侧头躲开了他的动作:“不是天道……那是……”
“婚契没有被毁去。”云咎轻声道,“大婚之日未过,天道没法出手,这是……我自己弄的。”
明曜闻言一怔,愕然望向他:“你疯了?”
她眼眶微红,简直想象不出曾经那样清冷平和的神明,怎么可能疯到自己动手毁了自己的神印。
他抬眼小心地看了她一眼:“别怕。”
她又后退半步,伸手挡住自己的唇,像是难以置信般抵住身后的石壁:“你做了什么……为什么会……”
云咎却敛下眸,试图转移话题:“魔魂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逃婚?”
虽然问得生硬,但如同神印之于云咎一样,这个问题也是明曜不得不面对的。
“姨姨们的身躯里,是北冥其他魔魂,天道说,她们真正的魂魄在祂手里。在你来魔渊那天……她们就……被杀死了。”
云咎骤然握起拳,眉间郁色深深,额前那骇人的神印几乎要燃起冲天的魔息,几线暗影在皮肤下游动地更快了。
他抬眼看向她,乌黑的眸中却是与神印的气质截然不同的难过:“我没有。”
明曜此刻却完全没法给他回应了,云咎额前的神印实在是太邪气了,她只要看他,就觉得会有什么东西将他的额前皮肤下爆裂而出。
他原本长相就凌厉偏冷,之前浅金色的神印不过是为他的长相更添冷感,而如今这个……确实在是……
她眼神颤抖着移开,抿着唇微微点了点头,算是给予了答复。
云咎的目光却一下子黯淡下来,他掌心燃起暗焰,抬手到她眼前,似又要令她视线模糊。
明曜连忙闪躲,喊道:“我不要!”
云咎的动作刹那停在原地,他非常难过地看着她躲闪的模样,低声道:“是……很难看吧?”
明曜:“……”
“对不起,”他又道,“魔族的事情,我确实没有做过,你相信我。”
明曜很想说她本就是信他的,可云咎掌心的那团暗焰还在她身旁闪烁,她没法适应得那么快,只能又缩着点了点头。
云咎默然了一瞬,情绪一下子跌落了谷底。若说他之前对明曜还有怒意,此刻听说了天道如何威胁她,又见她对自己这样避之不及的样子,心中就只剩下了对自己的恼恨。
说到底,还是他没让她足够信任他。
这边云咎的气压低沉下来,那边明曜也在默默做着自我调整。
在煜初告知了她有关天道的一切之前,她就完全信任云咎坦诚的,关于北冥的一切。天道或许不能理解她对云咎的感情,可他们彼此却是清楚的——这种信任并不是天道几句话可以消解的。
天道给她的交易中,真正令她在意的只有姨姨们的魔魂,何况天道当时起誓为证,她不得不谨慎。
她当时想的是,既然天道起誓她悔婚之后,便让姨姨的魔魂与她相见,那她们至少在与她见面之前是安全的。
可如今阴差阳错,非但她没有成功涅槃,就连婚契不知为何,也没有销毁,甚至云咎还把自己搞成了这样……
她实在觉得又心疼又抱歉。
可是一看云咎现在的脸,又实在是……
明曜对自己的状态非常气愤,让云咎模糊自己的视觉必然不是长久之计,她也不可能因为一道神印而一直躲着云咎,这对他而言也太不公平了。
可是一时半会儿……
明曜叹了口气,挣扎了一下,还是决定再看那神印几眼,让自己早点习惯。
谁知一转头,却恰然看到云咎低头拾起了煜初的匕首。
明曜心脏都悬起来了,她觉得云咎情绪状态实在有些不太稳定,拿着那匕首指不定要出什么事。
“明曜。”云咎低头打量着凤凰匕首,轻声道,“婚契没有彻底毁去,是因为你心里并不是真的想和我一刀两断。”
“这是上古凤凰的神火所做,与你血脉相连,它只听你的心意。”
……是这样吗?
因为她下不了决心,所以婚契并没有销毁,山中婚契之力依旧在庇护新人,导致她也没有顺利重伤涅槃。
明曜深吸了一口气,如今是真的心中茫然,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云咎抬手用匕首削短了额前的几缕发丝,勉强遮挡了神印,然后才敢抬眼去看明曜:“所以……婚契还是有效力的。”
明曜眼波闪了闪,听出了云咎的话外之音。可是她尚未跟云咎说过天道的那个那么重的誓言,她之前会因为它悔婚,如今也依然会心存顾忌。
明曜沉默了下来。
云咎望着她,周身的气压更低了,几乎称得上暴躁而阴郁,他额前的暗影移动不定,在他握紧了匕首的瞬间越发激动起来,像是皮肤下暴起的经络。
明曜抬眼,间云咎提着匕首,神情淡漠地走到她身前,那神印虽有发丝遮挡,却仍能清晰地看到其下暗线跳动,将他整个人都衬得十分……
明曜有些绝望地靠着石壁闭了闭眼。
她还是有些接受无能……
却在这时,她掌心一沉,那凤凰匕首被云咎重新放回她手中。
他凑近她,带着她握着刀的手,将刀尖抵住自己的眉心。
“明曜,别怕。”他轻声道,“要是你不喜欢,就把它去掉。”
明曜指尖轻颤,下意识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更紧地握住。
她失措地望着他:“你……我……”
“不成婚也行,但别再离开我了,”血珠顺着他前额滚落,暗线终于害怕起来,瑟缩地聚到神印的一角不敢再动。
云咎低声道:“是你先说爱我的,明曜,只要不离开,你想对我做什么都行。”
“让我变成什么样子都行。”
第106章 囚山间(三)
一道血线顺着云咎的脸颊滚落, 从额前滑至眼下,最后点点血渍沁入里衣素白的纹理。
明曜的手被云咎握在掌心,纵然神明的动作很稳, 但奈何她自己抖得不成样子,连带着那匕首的尖端也幅度不小地在那神印前左右颤抖着。
她的目光从那几条缩在神印角落的魔息暗线上移开,对上云咎恳切却偏执的漆瞳, 躲闪着摇了摇头:“不、不要这样。我没有……”
云咎见她的动作,手上力道却更重了几分, 他死死盯着她的双眼,近乎喃喃道:“那你要怎样……你要我怎样?究竟要我怎样, 你才愿信赖我、依附我?才会永远不离开我?”
“我信赖你的, 我当然信赖你!”明曜感受到他越握越紧的手,下意识想要抽手而去,可云咎的神情却因她的动作而越发激动。
刀尖偏离半寸, 刺破原本那块完好的神印,神血滴落, 数道黑气一滞, 最后竟如同嗅到鲜血的饿鬼, 活跃着、试探着向那处伤口挤去,黑气扩大, 越发恶劣地吞噬了原本便已暗淡的神印。
明曜喉间一哽, 再也忍受不住,重重甩开了云咎的手:“你疯了!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铛”地一声轻响,匕首被打落在地, 云咎抹去脸上的血迹, 黯然垂下手,轻声道:“这就是个印记, 如果你不喜欢,毁掉它也……”
“你怎么还是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明曜琥珀色的双眼怫然望向云咎,因他语气中的闪躲犹疑而大为气恼担忧,甚至连那团神印的怪异都忽略了些许,“你的神印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就连、就连素晖姐姐堕神之后,都没有这样……”
云咎只道:“你觉得素晖那样好看些么?再等几日,它也会变成那样的。”
“什么意思?”明曜闻言,骤然僵在原地,她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的脸,声音都因为过于震惊而扭曲了几分,“她那是堕神了……你、你也……”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为什么……只是一半?”
云咎避开明曜的目光,又不回答了。
明曜等了一会儿,见他这个样子,上前颤颤扯住了他的衣襟,她双眉紧蹙,露出某种难以言说的心疼和难过:“你什么话都不说清楚,难道不是故意让我难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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