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笑什么??”她机械般重复着,泪水顺着脸颊倏然滚落,“你在笑什么啊冥沧?我做错了什么呢?我又做错了什么?!”
她紧紧攥着他的手腕,两双眸色相同的眼睛对望,如同两头困兽那般绝望地相视。
“你为什么会讨厌我?我做错了什么啊冥沧?我没有选择……不是我选择的去西崇山,不是我自己离开的北冥。天道对我公平吗?天道难道待我更宽容吗?你有没有见过天道追杀我的样子?你有没有被雷劫劈得半死不活过?天道有没有让你爱的人亲手把你杀了?”
“明曜?”冥沧的手在她的掌心颤抖了一下,明曜猛地甩开了他。
她从未感到如此委屈,仿佛全身的血液都逆流着冲上头顶:“我和你站在了一起,和北冥站在了一起!我试图去理解你……在我知道你屠了东海龙族之后我依旧试图去理解你……我原以为你能明白——”
“屠了东海龙族?”话音未落,冥沧困惑的尾音如同一圈圈涟漪在幻境中荡开,周遭一切浓烈的色彩在此刻迅速交融,无边的黑暗如同浓墨自院落四周侵袭而来,幻境的范围不断缩小,花树的树冠在明曜眼前迅速聚拢为一个极小的光点。
冥沧脸上的面具重重砸落在地,他冰凉的手指紧紧锢着她的手臂,半边冰凉半边温和的脸扭曲而急迫地望着她:“什么意思?东海龙族?你……”
下一瞬,手臂上的束缚一松,黑暗彻底隔绝了明曜的视线。
“明曜,”黑暗的虚空中,一团金黄的火苗自幻境消失的原点缓缓显现,一道温润而陌生的嗓音自她耳畔响起,“冥沧与东海的这段因果就到此为止了。”
为什么这样就结束了?这个因果,和她之前的任何回溯都不一样……
“我不明白……”明曜许久后才平复下来,轻声道,“你又是谁?”
“……抱歉,”那声音微顿了顿,“明曜,关于你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我都很抱歉。我想……你或许不会想要知道我的身份。”
“这个幻境是冥沧少年时创造的。当年冥沧用半血将你救活后,就了解了你本相之力回溯因果的能力。他意识到有一天你或许会通过本相之力与他接触,所以将大部分记忆保存在这个幻境等着你——就像是神明分身那样。”
明曜试图抽丝剥茧地去理解这段话中的含义:“所以他是在救活我之后,才将记忆保存在了这里。”
“是,那是一千年前的事情了。”
明曜的声音有些发颤:“如果是神明分身的话,分身和本人之间,是会有联系的……所以,刚刚在幻境中跟我对话的冥沧,和一千年前的冥沧之间……难道也有联系?”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是,或者说,冥沧本身就是为了从你这边获得未来的信息,才制造了这个幻境等你。”
“所以冥沧和东海的这段因果……最后……是因为我?”明曜的声音越来越低,带了几分不可置信的破碎,“因为我……告诉了他东海龙族的事。”
“冥沧在修炼上有无师自通的天赋,在与沈寒遮相遇之后,冥沧开始琢磨修炼鬼气的方法并传授给他,沈寒遮由此能够以鬼身出入人界鬼界之外的地方。为了报答冥沧,他开始替他留意世上适合魔族迁徙之处,东海本就是其中之一。”
“可是我的那句话……让他确定了东海……”
“这世上因果相续,本就是循环往复的轮回,并没有谁是过错的源头。”那声音抢断了明曜喃喃的自责,停了须臾,一声极轻的叹息声传来——不知为何,这声音又开始道歉了。
“抱歉,明曜……我想知道,如果你的本相之力能够召回东海龙族无辜者的魂魄,你愿意这样做吗?”
明曜听闻此言,当即被震惊地无法言语,当她终于明确自己没有理解错这句话的意思后,连语速都加快了几分:“可是那些人的身体都与北冥魔魂相融,如果召回了他们的魂魄,北冥魔魂会不会灰飞烟灭?”
“不会,”那声音肯定地说,“双头蛇骸骨可以短暂地容纳保存魔魂,可以保证它们安稳地回到北冥。”
“我愿意,我愿意的。”明曜道,“无辜之人不应该牺牲,冥沧也……应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我会陪他,陪北冥重头来过。”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该怎么做?”
“……哪怕这种方法|会极度损耗生命,也不会后悔吗?”
“不后悔。”明曜轻声道。
第63章
“医师大人, 请问明曜姑娘为何还未醒转?”龙族后|庭,灵沨有些不安地望着刚替明曜看诊的医师,语气带了几分迟疑, “她之前……看起来也并未重伤啊。”
医师闻言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并非没有受伤,而是福盈洞的那位大人已经替她治愈了伤势。她至今无法清醒……恐怕是神识受损了。”
灵沨双手交握, 脸上的焦灼之色更深:“那……估计何时能醒转呢?”
“这、难说啊。”
灵沨沉了一口气,神情复杂地偏头望向沉水宫的寝殿, 许久才向医师道:“沉水宫位置偏僻,灵气微薄, 明曜姑娘这些日子都住在我这儿修养……她久久无法醒转, 是否也有此地灵气不足的缘故?”
医师摇了摇头,抬手告辞:“明曜姑娘血脉中灵力充沛,应当与此无关……她是神族贵客, 我等自然会尽心医治,只是如今的状况, 恐怕也得……听天由命了。”
这话说得直白, 灵沨听完脸色都更差了几分, 她在沉水宫外焦躁地来回踱了几步,越想心中越是没底。
七日前, 明曜在她面前扯断金线离去, 留她一人在洞穴中等了三日,她心中惴惴不安。到了第四日,灵沨实在无法坐以待毙, 可刚走出洞穴暗道, 就被一股强悍的神力直接扯回了自己的沉水宫中。
她本以为会在沉水宫中看到暮浔或者暮溱,没想到一路走入寝殿, 第一眼看到的却是躺在榻上脸色苍白的明曜,和坐在床头神情沉冷的白衣青年。
之后的几日,灵沨只得知了两个信息。第一,那个白衣青年就是传闻中杀伐果断,淡漠无情的执法神云咎;第二,她被云咎困在了她自己的宫宇中,寸步难行。
虽然执法□□号使灵沨安心了一些,可他一连三日如雕塑般沉默不言地坐在明曜床边,就连姿势都未变一下,饶是灵沨定力再好,也实在憋不住了。
今日一早,她委婉地劝说云咎打开沉水宫结界,让她出去找个医师替明曜看诊。云咎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可片刻之后,就有一个自称自己“迷路”的医师满脸迷茫地出现在了沉水宫的门口。
医师恍恍惚惚地替明曜诊完脉离去,又留下灵沨一个人在沉水宫前暗自崩溃。
——她旁敲侧击地跟医师打听了这几日东海的情况,出乎意料的是,乾都一切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灵沨知道这个节点上的无事发生,就是最不正常的事情了。可如今她被云咎困在沉水宫中,除了原地打转之外竟然别无他法。
灵沨焦虑地掐了掐自己的虎口,最终还是推门进入了寝殿。
薄纱轻幔之后的榻上,仍然是一坐一卧的两个人。
“执法神阁下,”灵沨心中憋着气,掀开帘直直就往榻边走,“东海此刻危在旦夕,我不求您为龙族出手,但求您放我离开沉水宫,我实在不能——?!”
灵沨的话语,在她看到云咎紧扣着明曜的手时立刻滞住,她有些尴尬地顿了顿,侧过脸小声道:“求您解开沉水宫的结界。”
“等。”云咎神情淡淡地应了一个字,将明曜的手重新放回了被褥中,垂眸平静地看着明曜依旧苍白的脸,“等到她醒。”
灵沨闻言僵在原地:“医师说……明曜恐怕是神智受损,何时醒转……得听天由命。”
云咎置若罔闻地坐在床边,眼皮都没掀一下。
灵沨沉默了很久,才勉强克制住自己内心的崩溃,许久,她默不作声地从桌边给自己搬了个小凳子坐下:“那我同您一起等。”
这一等,又是沉默无言的大半日。
灵沨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快被烧干了的炉子,差一步就要冒火,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声音颤抖着强笑道:“神君,我曾经有个青梅竹马的心上人。他是个病秧子,但是他人很好……对乾都的所有人都很好。他总跟我说,等他病好了,就要和我一起游历四海,把所有好看好玩的东西都带回来,送给东海还没成年的孩子们。”
“可是后来的某一天,他的病好了,却突然性情大变,像完全变了个人一样……我这些年来,一直在试图告诉自己,他只是病得太久了,想要过得肆意些而已。可是后来,他的种种行迹,让我实在无法将他和之前那个我爱的人联系起来。”
“我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试图去寻找他当年性情大变的真相。后来我发现……他其实没有变啊——他是被人所害,他已经死了,留在他身体里的,是一个截然不同的魂魄……”
灵沨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我得知道是谁害了他,我至少得让他清清白白地离开啊。”
她撑着桌角缓缓站起身,朝云咎深深拜了下去:“神君大人,你也有喜欢的人啊,你难道不能理解我的心吗?所以……请您让我离开这里吧。”
云咎侧过脸望向她,沉黑的眸中一点情绪都没有,漫长的寂静之后,他道:“事已至此,你改变不了什么。”
灵沨仰起头:“飞蛾扑火,即使明知会灰飞烟灭,也终究是走向光了呀。神君大人,既然结局已定,为何我不能去做我甘愿的事呢?”
灵沨双眸中含着泪,却异常坚定地与他对视,云咎密长的睫毛轻轻翕动了一瞬,如蝶翼般掩住了眸中的情愫。
“这就是你们口中的喜欢吗?”他低声道,“难以理解。”
倏然,神明抬手挥袖,撤开了沉水宫外的结界:“我已将藏身于东海的异魂全数监|禁。但以防乾都动荡,你不可透露只言片语。”
灵沨一怔,未曾料到云咎如此雷霆手段,她还想再询问些什么,但对上执法神冷冰冰的眼睛,却一句话都讲不出,只得连连点头答应。
灵沨一走,沉水宫中更是静得落针可闻。在这寂静之中,云咎重新将目光移回明曜的脸上——即便是昏迷,她的神情依旧显得很悲伤,嘴唇苍白失色,秀丽的眉毛无意识地微蹙着,额角的青筋若隐若现地显露,像是挣扎在极痛苦的梦魇中。
云咎盯着她微蹙的眉头看了许久,鬼使神差地探出手,用指腹轻轻拂过她的眉心。
为什么她在他身边,也会受到那么大的痛苦呢?他心想。
在北冥的牢笼中初次见到明曜的时候,他分明暗自下过决心,会让她在自己身边自由自在地生活。
他想让她彻底脱离北冥,彻底摆脱和魔族的纠葛,他想她好好生活在自己的庇佑下,和西崇山任何一个生灵一样无忧无虑地长大。她不必太亲近他、喜爱他,也不必像那些神侍一样敬重他、畏惧他,他只要她愿意全心全意地信任他就好。
可是现在呢?
她不信他,她选择了北冥,选择了冥沧,独独没有选他。
可是她……在冥沧偷袭他的时候,又替他挡下了那对她来说近乎致命的一击。
分明在那之前,他还叫她离开,他还说她不配堂堂正正地站在他的身边。
明曜当时……是什么反应呢?云咎记得当时自己背对着她,可是明曜当时发涩的尾音,却依旧那样清晰地回荡在他的耳畔。
她当时,对他说的是“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是她决定放弃了吗?她决定彻底离开他了吗?
可是……天道说她属于神族……天道说……
云咎的思绪忽然断了一霎——这仿佛是他第一次意识到,除了天道神谕之外,他和明曜之间竟然没有其他半分联系。
她在北冥长大,而他在魔渊的牢笼前与她初见之时,他在她的印象里,还只是一个会随时让她“没有家”的陌生人而已。
除了一旨神谕,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云咎怔怔地看着明曜出神,耳边忽然又响起了冥沧的那句话——
“是我一滴血一滴血地将她养大。你杀死我,她会恨你。”
他们之间的联系,比不过明曜和冥沧之间的羁绊。
他和她之间只有神谕而已——只有神谕,就够了吗?
如果是从前的云咎,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给出肯定的答案,天道神谕是他漫长生命中唯一有意义的存在,他的出生就是为了成为受到天道认可的正神,他千年的生活中也只有一道道神谕。
他们之间有神谕,难道还不够吗?
沉水宫外的琉璃灯光影变幻,有一道微光穿过窗棂投射到明曜的枕边,云咎下意识伸手替她挡了一下。衣袖下摆虚虚拂过明曜的脸颊,他略抬了抬手,余光却瞟见少女眼角倏然滑落的水光。
晶莹的,像是他指尖错漏一道光影。
云咎默了一刹,低头伸手轻轻蹭过她眼角的潮湿,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有些近了,近到他可以清晰地看见她脸上透明二人柔软的绒毛,和轻轻颤抖的细长的睫毛。
他就保持着那样一个僵硬的姿势,定定地看着一滴滴泪珠自她眼角无声地滑落。
他忽然有种感觉——明曜,似乎要醒来了。
可与此同时,他也察觉到了自己内心隐约的抗拒。
他竟然在怕,怕面对清醒之后的她,怕她又一次含泪求他放过那些北冥魔族。
也怕他真的要在她面前,亲手处决她在意的那些……魔。
然而下一瞬,一声哽咽从明曜喉中溢出。她侧过脸,泪湿的脸颊不自知蹭上了他的手背。
云咎下意识地屈起了手指。
片刻后,他听到她轻轻喊了声:“冥沧。”
第64章
在听到意识模糊的明曜, 将“冥沧”两个字喊出口的瞬间,云咎幽黑的漆眸微凝,缓缓将垂在她颊边的手移开, 直起腰背,就那样自上而下地,面无表情地低头望着她。
明曜醒转的时候, 看到的就是云咎那样一张冷淡到极致的脸。
她琥珀色的双眼雾蒙蒙地与他对视了一瞬,还未来得及开口, 就见云咎非常淡漠地移开目光:“你醒了。”
明曜心口一痛,习惯性地低声道:“……神君, 对不起。”
云咎将视线重新移回她的脸上, 对她莫名其妙的道歉未发一言。明曜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脸色,磨磨蹭蹭地撑起身,凑到神明面前:“神君, 我……”
云咎垂眸望着她依然有些苍白的脸,抬手拂去她眼角的泪痕, 然后放下手, 就那样安静地等待着她之后的话。
明曜踌躇了片刻, 轻声道:“我想知道……冥沧他……怎么样了?”
云咎仿佛吃痛般飞快地眨了下眼,那双如浓墨点就的漆瞳蒙上了一层冷淡的寒意, 清俊的脸上却除此之外一点变化也无:“一切如旧。”
明曜闻言当即松了口气, 少女的桃花眸微微一弯,嘴角流露出些许如释重负的笑意,她点了点头:“那就好……多谢神君……”
云咎紧了紧袖底的手掌, 并不回应她的话, 也没有起身离去的动作,只是坐在明曜的床头, 继续那样静静地看着她。
明曜在云咎如有实质的目光下,逐渐变得有些不安,她低头轻轻绞动着靠枕上的流苏,虎牙无意识地磨蹭着自己的唇瓣:“您……别担心,我不会让您为难的。”
她慢吞吞地伸手扯住他的袖子,桃花眸很亮,却有些生怯地望着他:“我知道冥沧罪无可赦,但是……还有一点儿补救的余地。神君,我的本相之力……可以将东海那些无辜之人的魂魄重新补回来。”
“我已经知道怎么做了,”她小声道,“只要您给我一点时间,我可以将东海龙族慢慢恢复成最初的样子。到时候您再给北冥定罪……可以吗?”
明曜满眼希冀地望着云咎,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说出了怎样洞心骇目的话——东海龙族向来子嗣单薄,其中大部分的孩子自出生时就魂魄不稳,何况冥沧是在那些孩子刚出生不久的时候,便将北冥魔魂种入其体内。龙族子嗣的魂魄与魔魂不断绞杀,最后又被彻底吞噬,这种情况下,即便是云咎也难以转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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