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沧“嗯”了一声, 他明黄如焰的双眸穿透魔魂无形的躯体,望着眼前空空荡荡的荒幕,忽然将右臂枕于脑后躺下, 闭着眼睛低声道:“说说看吧,你在哭什么呢?”
在年少的冥沧和弱小的魔魂都没有察觉的空间中, 无色的魔息自少年的周身散开, 如丝网一般将其与没有实体的魔魂串联起来。因此不论从何种角度回想, 这一日都不再是北冥普通的日子,至少对于后来的北冥而言, 这一日发生的一切, 将魔渊拉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混乱,或者说,新生。
小魔魂早在很久之前, 就已经在北冥形成了。它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 也不知道自己该到哪儿去,因此它只能毫无头绪地在偌大的北冥飘来又飘去。后来的某一天, 它发现海水卷来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只知道它们对我来讲,有种莫名的吸引力。它们被卷入北冥,然后缓缓地沉入海底,严冰很快将它们冻结,那种令人着迷的吸引力也随之减弱了。”
小魔魂没有将它们当回事,只是偶尔会到严冰前看看那些奇怪的东西。后来,又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开始有更多类似的东西被卷入北冥。
“我看着那些东西和上次一样沉入海底,然后被寒冰封起来……是的,最开始确实是这样,可是时间久了,我发现寒冰中被封存的东西开始聚拢,开始产生了……异变。”
冥沧听得有些糊涂:“所以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能不能别卖关子?”
小魔魂闻言有些丧气:“哦哦。也是后来我才知道,那些东西是被上古神明杀死的妖兽的……余烬。但是,这不重要。”
冥沧眉头微蹙,缓缓坐起了身。
不重要,对于当时身处北冥的魔魂来讲,这些余烬的来处确实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些余烬在漫长的光阴中缓缓聚集,虽然源自于不同的妖兽,但最后却重新交融,异变为了一具具全新的躯体。
“当时我就在想,要是其中有一具身体是我的,那就好了。”时至今日,小魔魂提起当时的场景,声音里的激动依旧难以抑制,“你能明白我当时的感觉吗!”
冥沧完全理解它的兴奋。
正如力量对于他与生俱来的吸引力,那些失主而力量强大的躯体,对于魔魂而言也是难以抵抗的诱惑。于是小魔魂从角落里跑了出来,第一次不顾一切地扑向厚重的严冰,企图从其中的哪怕一丝缝隙中挤入,触碰那些异变的躯体。
“后来呢?”冥沧被小魔魂的停顿勾起了兴致,“你只是一个小小的魔魂,怎么可能破开那么厚重的严冰?”
小魔魂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轻飘飘的,颤颤的,带了一些瓮声瓮气的恐惧:“但是,如果不止我一只魔魂呢?”
魔魂啊,是世间最寂寥的存在了吧。它们生于混沌,没有归处与来路,或者说,它们就是混沌的一部分。除了它们自己之外,没有人知道它们的存在。
它们彼此之间,也不知道。
事实上,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了,在数万,数千万,乃至上亿年的时间里,北冥早已被无数魔魂挤得满满当当。哪怕有再多异变重组的身躯,与这些魔魂比起来,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仿佛几块诱人的血肉,被投入了饥饿的鲨鱼群中——一只妄图破开严冰的魔魂不算什么,可如果整个北冥的游魂都虎视眈眈地盯着严冰之下的身躯,那情势就该全然倒转了。
“当时的情况,现在再次回想起来,其实有点儿好笑。”小魔魂故作轻松地说,“明明是看上去那么不可撼动的严冰,竟然这样轻易就碎了。炸裂的碎冰将我撞飞到了很远的地方,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疼痛,痛得几乎失去了意识。而当我清醒之后再次回到那里的时候,我发现……发现……”
那些异变的身躯,已经开始动起来了。
误打误撞进入身躯中的游魂,尚不知道该如何“操控”它们,于是,奇形怪状的“妖兽”开始用极其诡异而拧巴的姿势,在北冥的严冰上阴暗地爬行起来。在爬行的同时,曾经的魔魂也第一次意识到,在这片广阔的深海,竟然还隐藏着那么多与自己相似的同类。
望着同样扭曲的同类,大家一时间全都呆住了。
后来的日子,对于拥有了身躯的魔族来说尚不知如何,但对于魔魂而言,却黑暗残酷到叫人难以回望。
在严冰被破开的那个瞬间,魔魂不仅意识到了身边周遭都是些看不见的,但却能与自己争夺资源的同类,还在自己被碎冰炸飞的那个瞬间,明白了自己可以操控北冥的某些东西,来攻击那些看不见的同类。
“那段时间,北冥随处可见的冰岩,感觉都被炸得差不多了……而且不管你飘到哪里,可能只是一个刹那,你头顶的海水就会被悄无声息地凝结成冰,然后被炸开。”小魔魂轻声道,“我不想杀人,我只想慢慢地等着其他异变的躯体到来,说不定有一天,我走了狗屎运,就会得到属于我自己的身体呢?”
可惜的是,小魔魂口中的“狗屎运”,一直没能到来。
在往后漫长的时间里,北冥的海水不再席卷着妖兽的残烬而来。没有了新的身躯,那些频繁爆炸的寒冰和混乱无序的海水,仿佛成为了魔魂闹出来的最大的笑话。于是,它们终于将自己目光从不可见的同类身上移开,落到了……可见的、曾经的同类身上。
没有新的身体,就去抢夺已有的身躯,那不就行了?
小魔魂不想杀人,也没有研究过怎么去杀人,可是满北冥的魔魂,总有这方面的专家。那一段时间里,北冥无形的厮杀,变成了肉眼可见的满地残肢、血肉横飞。
“最开始的时候,它们怕弄坏了身体,所以还是保守的。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大家发现妖兽的身体有极强的恢复力,只要入主了新的魂魄,就可以不断地再生、恢复。简单来讲——魔族,不会死。”
不会死,只会入主新的魂魄。
仅此而已。
话到此处,小魔魂陷入了沉默,它与冥沧不约而同地望向荒幕,片刻后才轻声道:“这一段,我不想再说了。”
冥沧低低应了一声:“那就不说了。”
小魔魂喜欢荒幕,因为这里清净,没有魔族会来,应该……也没有魔魂会来。
它在荒幕待了很多年,也曾进入荒幕之中,在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飘荡,仿佛回到一切最开始的时候,也仿佛……死了一样。
“你是特殊的,”小魔魂说,“北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新生的孩子了。”
冥沧愣了一愣,在他与北冥魔族贫乏的接触中,他确实不记得有谁和他年龄相近:“为什么?”
“你不知道吗?”小魔魂回过头,它望向少年的脸——那张脸给人的感觉非常奇怪,右半侧的气质忧伤沉静,左半张却总有种若隐若现的恶劣残忍之感,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在他脸上显得如此泾渭分明,甚至连带着他两边脸的五官轮廓都显出了不小的区别。
看起来很扭曲,像个怪物。
但是北冥最不缺的就是怪物。
小魔魂移开目光,如之前那样非常自然地,为它对北冥一无所知的玩伴答疑解惑:“因为北冥魔族的数量是恒定的,不会多也不会少,只能有这些人。所以,如果有新生儿出生,就意味着它母亲要为了他的存在而死去。”
或许是因为不想长久地注视冥沧的脸,小魔魂没有注意到少年的脸色一寸寸苍白了下来。他明黄色的双眼痛苦地紧缩,左半张脸狰狞地抽搐起来,冥沧紧紧捂着左眼,在自己无声的尖叫声中,听到了小游魂细声细气的,平静的声音。
“没想到现在的北冥,还有人愿意生孩子……反正在很久以前,当大家发现繁衍后代居然要搭上自己的性命之后,都不再愿意繁育子嗣了。唉,也是……我看着这些魔魂一代代厮杀至今,总算都各得其所,能够安稳地生活了。这几百年的安稳可真难得啊,谁会愿意让莫名其妙的孩子榨干自己的力量取而代之呢?”
“不明白你母亲是怎么想的,”小魔魂想了想,补充道,“或许她很爱你。”
它飘到冥沧面前,好奇地问:“你见过她的样子吗?”
须臾,小魔魂看清了冥沧的样子,大惊失色地尖叫出声:“你怎么了!对不起对不起……你是在难过吗?你在因为我说的这些难过吗?我不说了!诶!你去哪里啊!”
冥沧抬起眼冷冷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扫了一眼,下一瞬,一条巨大的双头蛇身躯自荒幕前方显现,以奇快的速度贴着冰川而过,刹那在魔魂的视线中远去。
小魔魂胆战心惊地沿着冥沧周身魔息空寂的荒道追去,穿过大半北冥,在一个巨大的寒谷中找到了小小的冥沧。
他跪在一块巨大的玄冰前,整张脸都埋进了那散发着寒气的冰块中,这个寒谷是他出生的地方,魔息稀薄,几乎和荒幕相差无几。他出生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到这里来过。
小魔魂飘到他身边,有些局促地问:“你、你在找什么?”
“找不到了。”冥沧直起身,跪坐在那玄冰之前,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像只是在为魔魂很久之前的疑问下一个冷漠的结论,“我没见过我母亲的样子。”
在没有遇见沈寒遮的那些日子里, 冥沧觉得自己已经学会了和体内的另一个自己共处。
最开始,小魔魂是他在北冥唯一的伙伴,后来他刻意寻访北冥那些无人涉足的魔息微弱之地, 也逐渐结识了一些其他执念甚深的魔魂。
随着那些魔魂的回忆,北冥被杀戮和血腥覆盖的沉重历史在冥沧心中逐渐清晰起来。但过去毕竟只是过去,正如魔魂所说, 此刻生活于北冥的魔族,在经历了一波波的屠杀、繁衍和置换后, 已经很少有人愿意再次提及那些惨痛的历史。
粉饰太平是太多人的共性,那些无望的岁月留存在魔族血脉中的, 仿佛只剩下在极寒暗流中求存的本能了。
“现在北冥还剩下的那些魔魂, 估计都和我们一样,不愿残杀同族,也不愿北冥重返那种同类相残的过去。”冥沧后来结识的魔魂皆众口一词。
事实上, 冥沧的出现对于魔魂来说是件太过意外的事,甚至有些魔魂在意识到这世上有人能听到自己的心声之后, 竟然在冥沧面前泣不成声地恸哭起来。
冥沧在后来的很长时间里, 成为了魔族眼中真正的异类。分明是天性强悍贪婪的邪魔, 却整日整日地待在魔息微弱的荒幕中自言自语,瞧着孤独而又疯癫。
但对于冥沧来说, 那却是自己一生中难得快乐的时光了——
那段时间的荒幕可真热闹啊, 来自北冥各处的孤零零的魔魂将冥沧当做了传声筒,它们在冥沧周围七嘴八舌地讲话,然后听少年一句句地传递这同类的信息。
这仿佛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 魔魂们有了自己真正“存在”的实感。
冥沧本以为他在北冥的生活, 会这样一日日平淡而孤独地过下去。
直到某一天,少年躺在荒幕前的冰岩上, 听到了一种与魔魂的执念截然不同的心声。
那声音仿佛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微弱,但很悠长,像冰川下源源不断的水流。
冥沧缓缓坐起身,屏气凝神地听着那声音,然后将目光缓缓投入了荒幕外的黑暗中。
——是的,他确定那声音来自荒幕之外的世界。
可是,荒幕之外有什么呢?
小魔魂说,魔族在最初占据那些躯体时,曾看见过妖兽被神明处决那一霎的景象。神族之人有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力量,其残酷冷漠的手段,比起北冥魔族从前互相残杀之时也不遑多让。
北冥之外,或许……无非……也就是另一个北冥而已。
“明曜,这里的一切,在你眼中像什么?”冥沧靠在那棵花叶繁茂却虚假的花树下,他的目光从明曜颤抖的双唇处上移,缓缓与她的双眸对视,“井底之蛙,还是夏虫不可语冰?看到这些东西,你一定觉得滑稽可笑吧。”
“不……”明曜下意识地摇头,却被冥沧接下去的话冷冰冰地打断。
“第一次听到沈寒遮的故事之后,我也觉得自己好可笑。”冥沧走到明曜身前缓缓蹲下身,他抬眼向屋内重新幻化出来的母亲,突然自嘲地轻笑了一声,“大家都说,荒幕之外是另一个北冥,原来那只是自欺欺人。”
冥沧抬手轻轻放在明曜的头顶,森森的寒意从他的掌心传遍明曜全身,他含笑道:“沈寒遮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话是错的啊,明曜。”
话音未落,冥沧的脸色忽然一变,他面具下的眸子扭曲地紧闭了一瞬,再次睁开时却沾染了厌憎的情绪。
少年明黄的双眼就那样极冷地与明曜含泪的眸子对视,仿佛在望着自己的仇敌。
明曜在分辨出哥哥那种仇恨的情绪后全身一僵——她在冥沧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挣扎而不知所措的脸,看到了她试图牵住他,却在此刻忽然僵硬的动作。
她刚刚……想做什么来着?
她想牵住她的哥哥,想跟她的血脉至亲说,她能够理解他,她同样能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
可冥沧此刻突变的眼神,却使她所有的动作滞在原地。
她觉得,冥沧……恨她。
下一刻,未等明曜回答,冥沧忽然伸手攥住她脑后的长发,用力朝后拉扯,少年眼中原本哀伤沉寂的笑意加深,显得恶劣而又冰冷:“天道何曾对北冥一视同仁?何曾对你我一视同仁?明曜,你能回答我吗?为何当初被带去西崇山的不是我?为何你我,为何魔族之人没有母亲?!”
“凭什么那些凡人一睁眼就能看到阳光?凭什么他们的母亲可以平平安安地将他们生下?凭什么他们不需要自相残杀就能拥有自己的身体?!”
冥沧一路将明曜拖到那棵花树下,他抬手扯下一朵红花揉碎在掌中:“你之前说……这朵花好臭?那你告诉我什么是香的?你告诉我花香该是什么样的味道!”
明曜踉跄地撑起身子,伸手紧紧握住冥沧的手腕,她吃痛地抬头望向他,却在再次接触到他寒刃般的目光时红了眼睛。
“你别这样看我……”她颤声道,“我和你一样啊,我也想娘亲,我也想她活着啊……”
“天道……”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苍白了几分,极其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天道也、也待我不公的。”
天道也待我不公。
虽然这句话在心中盘旋了千百遍,此刻真正吐露出来,明曜还是感到无比艰涩。在她记忆最初,天道……几乎和云咎捆绑在一起——时至今日,也依旧如此。
她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能将千年后失去记忆的执法神,与千年前为她违抗天道神谕的云咎区分开来。也就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能完完整整地,亲口说出这句话。
天道待她不公。可她全心全意爱着的人,是这个世上最接近于天道的神。
在念出这几个字的同时,明曜不得不又一次回忆起云咎那句令她心如刀绞的话语。
“冥沧罪无可恕,他有他该面对的结局,我无法容情。”
“明曜,若无法接受,你便走吧。”
是她选择站在北冥和冥沧这边,是她选择和云咎恩断义——
“哈。”然而一声轻飘飘的嗤笑从耳边传来,就这样打断了明曜的思绪。
她目光颤抖着望向冥沧,哪怕隔着面具,他眼中那样嘲讽而轻描淡写的嗤笑,依旧毫不费力地刺痛了她。
“你……笑什么?”
明曜定定地看着冥沧,在冰川上,望着云咎与冥沧互相缠斗时的那种无力感又一次翻涌而上,几乎令她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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