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明曜能够感觉到自己嘴里的灼痛在被他的神力化解,可置身于这样难堪的境地,被他那样无情地注视,她还是难以遏制地哽咽出声。
细嫩的喉咙因她的哽咽收缩了一记,然而云咎的动作却并没有因此停下,他的双指放过她的舌继续朝里探进。
明曜在他掌下被迫仰着头,毁天灭地般的窒息感朝她压下,她控制不住地想要呕吐,但尚未恢复的食道受不了身体这样的折腾,迸发出更剧烈的刺痛,明曜的泪水遏制不住地顺着脸颊滑落,她朝他摇头,然后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那张小脸上全是水,小动物般的眼神那样可怜,像是被折腾惨了一样。
云咎缓缓眨动了一下双眼,神力如甘泉顺着她的食道灌下,刹那就平复了她被神血灼烧的疼痛。神明收回手,将那湿漉漉的两指蜷握,掩在洁白宽大的衣袖底下。
明曜瘫软在地上缓了很久,回过神的时候,她首先发现自己手腕上细细的咒印已经没有了。
光洁干净到,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样。
她抬头朝他看,红肿着眼睛,像是在魔渊牢笼中与他对视的那一眼。
明曜缓缓站起身,对云咎说对不起,说谢谢您。
第66章
一个人的存在, 是由过去无数种选择,所带来的际遇决定的。缘起则为因,因聚为果, 果又生因,种种因果串联,首尾相续, 分毫不差地形成了当下的现实。
明曜的本相之力,与其说是看透了某人的过去和将来, 更准确地说,是摸清了一个人之所以存在的因果, 以及那些因果继续投射出的未来。
但明曜在魔渊压制本相之力太久, 从未好好琢磨过这种力量,离开北冥之后,也仅仅是在凭借本能运用, 根本没有想过这种罕见的血脉天赋,究竟能够带来什么。
直到她在回溯冥沧的过去时, 阴差阳错受到那不知名的声音点拨, 才头一次恍然意识到, 自己的这种能力竟然有着不可小觑的威力。
蓝鸟自神明法相的掌中脱离而出,明曜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痕, 没有再看身后的云咎, 而是跟随高空的法相一步步走向魔族。
她明黄色的双眸与魔魂们对望,眼中闪烁的碎光就像是不灭的天火,随着她的脚步, 空中振翼的蓝鸟也在巨蛇法相前缓缓停下。
莹蓝色的本相之力在明曜脚下凝聚、扩大, 如同蔓延的蛛网遍布魔族所在之处,她垂下眸, 像是山水画中晕开的一笔,静静等待着自己本相之力布下的法阵成型。
或许是因为明曜的本相之力此刻太过温柔平静,当那些魔魂意识到自己已被法阵囚困住的时候,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想着挣脱,他们无声地看着眼前那对沉默而立的兄妹,看着身旁高山般默然伫立的法相,惴惴不安地等待着解脱。
原本已经盘坐在地,准备阖眸赴死的冥沧缓缓睁开眼,巨蛇法相居高临下地,将明曜布下的法阵尽收眼底——那是一个冥沧前所未见的法阵。
他冷静地感受着明曜本相之力的流动,一种莫名的警惕却自心底泛起:“你想做什么?”
明曜的目光越过他,温和地望着冥沧身后的魔魂,她轻声道:“我在找寻……我自己的道啊。”
成王败寇,适者得生吗?若这当真是北冥的道,为何她也曾在北冥得到过同族的温暖和关怀?为何冥沧会在她奄奄一息的时候耗费半血,救她重生?为何那些魔魂会在魔息微薄的荒幕独自徘徊,哪怕满心渴求也不再试图去做同族相残之事?
北冥的出路究竟在何处?让这些魔魂寄生在东海龙族的身体里,鸠占鹊巢,一辈子无法堂堂正正地生活,于他们而言,难道真的是一条坦途吗?
明曜深深吸了一口气,她闭上眼,将某种所有的犹疑和徘徊压下,抬指近额,平静道:“开阵。”
随着二字落定,蓝鸟法相骤然朝空中而起,鸟儿扇动的双翼带起呼啸的飓风,沙石尘埃与海水无声无息地形成漩涡与暗流,魔魂在那个刹那纷纷感觉到一阵巨大的牵引力自头顶而来,那种力量牵扯着他们的魂魄,试图将他们抽离龙族子嗣的躯体。
魔魂不自觉地开始抵抗,也不约而同地抬头寻找那种牵引力的源头,然而,它们却又在目光接触到空中的影像时蓦然滞住。
明曜布在他们脚下的阵法,如同一面照破因果的镜子,将那些龙族魂魄被彻底吞噬之前的因果复原了出来——
是一条生命在母胎里努力地生长,是睁开眼的第一声啼哭,是母亲在床上虚弱而欣慰的呼唤,是同族欣喜而热切的赞叹和欢笑。
然后,在新生命诞生的欢欣散去后,小龙稚嫩弱小的身体里,被种下了另一团魂魄。起初他并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会被那团黑黢黢的魔魂吞噬,他一如既往地长大,从控制不好本体,只会抱着尾巴哭闹的幼龙,长成一只勉强能幻化出双足的糯米团子,然后渐渐地会爬、会走、会跑,会摇摇晃晃地追在暮溱身后咿呀咿呀地叫喊。
会看着暮溱扭头就走,避之不及的背影,无措地嚎啕大哭。
小龙崽成长的每一天,都在很努力地驯化自己的身体。在后来的某一天,他慢慢开始形成了清晰的神智,对过去有记忆,对未来有认知,对自己身体里龙族血脉之力的流动有些微的控制力。
然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里存在着另一个和自己类似的东西——魔魂在暗中沉默地注视着他,在每一个夜深人静地夜里吸收着他的力量。
有些龙崽的魂魄在很早之前就已经被吸收殆尽,而有些强大点儿的孩子,也会在不久之后被取而代之。
在这些龙族幼崽被魔魂彻底占据之前,它们基本都是不会表达,只会哭闹的小孩,不会有人知道,它们也曾想要努力地长大。
明曜的本相之力,将那些幼崽自出生到被吞噬以来的,短暂的因果聚敛起来,几乎就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幼小的魂魄。
龙崽的魂魄在蓝鸟法相的庇佑下逐渐成型,然后咿咿呀呀地游回地面,试图去触碰自己已经长大了的身体……
明曜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不出所料地发现那些魔魂的视线,几乎是仓皇地躲避着龙崽魂魄的注视。
事实上,这些魂魄被吞噬的时候还太小,完全不能理解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它们还没有仇恨的概念,即便知道自己的身体被其他入侵者占据,更多也只是疑惑而已。
然而对于北冥的魔魂来说,这一幕带来的冲击力、负罪感实在是太大了。
明曜站在冥沧身边,侧头打量着青年的神情——与面对云咎之时的泰然自若不同,此刻的他虽然脸上依旧波澜不兴,但身体肌肉却明显紧绷着,连眼神都显得有些空洞。
“如果你当真觉得自己没错,当真问心无愧,为什么不看看他们?”明曜询问他的声音其实很平静,平静到有些残忍。
冥沧一向不觉得自己问心无愧,他只是坚持自己没有做错。可当明曜将这些无辜幼小的魂魄赤|裸裸地袒露在他面前时,他的心境居然有一瞬动摇。
“……林林?!”
一声轻呼从身后传来,明曜循声望去,却看见了脸色惨白、动作僵硬的暮溱,和自他身旁朝这边跑来的灵沨。
明曜朝灵沨点了点头,目光又一次落回暮溱身上。
双头蛇具有两种人格,两个魂魄,一个冷静克制,一个则情绪外露、无可遏制,这样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格同时拥有一具身体,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一场自相残杀的过程。
五百年前,冥沧与真正的暮浔在荒幕外相遇,两相厮杀,双头巨蛇在最后一刻“顺理成章”地被重伤濒死的龙族三殿下绞杀。冥沧体内的两个魂魄释出,冷静克制的那个进入了暮浔的身体取而代之,而另外一个魂魄却连同北冥魔魂一道,被藏于巨蛇骸骨中,随着“暮浔”来到了东海。
北冥之外没有魔息,让魔魂一直靠巨蛇骸骨中残留的魔息存活,也并非长久之策。于是冥沧一边在乾都物色合适的躯体,一边试图在东海周边的人间渔村布局,靠获得凡人垂死之际的强烈求生执念,来滋养蛇骨的魔息。
可以说,这五百年来,“暮浔”在乾都做了很多事,布了很大一盘棋。而“暮溱”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生孩子,然后再把蛇骨内的魔魂给幼崽灌下去。
因此,明曜在看到暮溱出现的那一刻,就不自觉地生出了戒备之心——冥沧在回溯的幻境中,多数都是以偏理性的人格出现,因此她对于暮溱的那个人格实在不太熟悉。
她很担心暮溱在看到漫天龙族幼崽的魂魄后,会发疯,会猛烈地阻止她接下来复生龙族魂魄的举动。
然而出乎明曜所料的是,暮溱真的发疯了,但对象……不太对。
暮溱站在那些魂魄下面,就那样仰着头看了很久很久,漫长的沉默之后,他突然红着眼转身,轰然一拳砸在了暮浔的脸上!
暮浔被打得后退了几步,还没有回过神,就被暮溱又一次按在地上狠狠来了一肘。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就连天上漂浮着的幼崽魂魄也好奇地转过脸来。有些魔魂焦急地想要来劝架,却在看到明曜表情的下一刻迟疑起来。
明曜望着地上两个如同疯兽般互殴的男人,眼底的怔愣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松了口气般的笑意。
巨蛇法相随着两人|拳拳到肉的撕打消散,蓝鸟法相扇动的双翼流光溢彩,华美无双,像是另一个坚实牢靠的屋檐。
少女站在自己的法相之下,仰头望着自天上轻飘飘地落在自己身旁,好奇地打量眼前着“血腥景象”的幼崽魂魄,她招了招手,用本相之力将它推到自己臂弯中。
“没关系了,”她垂眸望着那个小小的孩子,轻声道,“对不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众人的目光都被暮浔和暮溱吸引开去,恍惚间,明曜却依然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
她抱着龙族幼崽回头张望,却发现虽然执法神的法相已散,但云咎却并未离去。
他站在她用来回溯因果的法阵边沿看着她,洁白的衣袍垂落,整个人都好似浸染在那莹蓝色的光芒里。本相之力的光点四散在他们中间,仿佛隔了千年万年的光阴,也仿佛隔着一整条无法逾越的星河。
神明漆黑的眸子那样沉,那样静地望向她。不知为何,明曜感觉自己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她读不懂他的情绪,但她觉得,他好像还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
发现明曜回望而来的目光,云咎却垂下了眼帘,他后退一步,从那莹蓝色的法阵中离开,雪色的身影像一抹飘飘袅袅的雾气,很快就消失在了明曜的视线中。
第67章
明曜放开臂弯中的小龙崽, 将目光重新移回缠打在一起的暮浔与暮溱身上。他们没有动用魔息,只是拳脚|交错,任凭拳头和脚踢不断地落在彼此身上, 发出一声声的闷响,可即便这两人早已双眼猩红、鼻青眼肿,却默不作声地, 连一丝痛呼都没有发出。
暮浔侧头呕出一口血,目光扫过周遭一群默然看着他们的魔魂, 缓缓直起身,向来平静的脸上, 却忽然露出一丝失控的怫然。
又是一拳从身侧袭来, 暮浔一把挡住暮溱的攻势,视线却依旧停留在魔魂的脸上,他深蓝色的眸子沉沉望着他们, 仿若有一团烈火自那双瞳中点燃:“……你们哭什么?”
他嗓音低哑苍凉,一字一顿地重复:“在哭什么?”
暮溱被他握在掌心的拳颤了颤, 也垂落, 他与暮浔一道望着那些魔魂, 身体轻微地晃动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不知所措的茫然。
暮浔沉默了许久, 目光安静地在那些魔魂的脸上缓缓移动,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阵法最远处,一个梳着蝶髻的女孩脸上:“你为什么也在哭?”
他望着小魔魂, 望着他人生之初听到的第一声执念的源头, 那个女孩站在很远的地方,泪水布满了脸颊, 朝他轻轻地摇头:“对不起,冥沧。”
“哦,”暮浔忽然笑了出声,他抬手抹去嘴角的血渍,低下头,又笑了一声,“你们也觉得……我错了?”
他回头望向暮溱:“你也觉得我错了?”
暮浔与暮溱对视,他望着那双浅蓝色的眼眸,好似从中看见了巨蛇另一个头颅的明黄色眼睛。
暮溱,或者说生活在冥沧身体中的另一个魂魄——他曾是他磅礴欲望的外化;曾是他痛恨憎恶、日日压制的存在,但也曾与他感同身受、心念相通。
他与自己一样,同样后知后觉地因为母亲的逝世而痛苦,因为脑海中无休无止的魔魂的执念而困扰,因为沈寒遮口中那遥不可及的世界而心生向往和不甘。
他曾是与他同为一体的,另一个自己。
然而如今,望着对方浅蓝色的双眸,冥沧忽然感觉自己竟然读不懂他——多可笑啊,他竟然不明白他“自己”的想法。
暮浔一边笑着一边颤抖起来,他望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关节的形状、皮肤的纹路,经络的延伸,对于他来说都是这样熟悉。
是啊,他已经与这具身体共存了五百年。
他已经与“暮溱”彻底分离了五百年。
这五百年的时间,他成了怎样的人?“暮溱”成了怎样的人?那些成为了“东海龙族子嗣”的魔魂,又成了怎样的人?
直到此时,他才彻底意识到——那曾经与他同为一体,心念相通的另一个自己;那些曾经在荒幕边,只能通过他交流的,形单影只的魔魂。已经在这五百年的时间里,成为了独立的个体。
他最后一次听到他们的心声,已是在五百年以前了。
“……为什么?”青年的声音发着颤,几乎不能完整地发声,他望向暮溱,又望向那些魔魂,“为什么啊?”
“五百年前,我问过你们,愿不愿意同我离开北冥,愿不愿意为自己争得一次完整的新生。”
“当时你们是怎么回答我的?”
“暮溱,将你们种入龙族子嗣体内的时候……你们又是怎么做的?”
“吞噬了这些魂魄的,不是你们吗?”
“为什么现在后悔?”他转脸看向暮溱,伸手一把掐住对方的脖颈,将他扯到近处失控地逼问,“为什么你也后悔?!没有你我,这些孩子根本不会出生!!当年,你我也是这样蚕食了母亲的生命出生,你我也是这样踏着她的骨血活下来的!你我的血天生就是冷的,为何现在后悔了?”
暮浔的神情扭曲了一瞬,用力按着暮溱往膝下的案几上重重掼下!桌案当即两分,暮溱满脸鲜血地被暮浔从地面扯起又凿下,一下下重击,人体撞击地面的闷响震耳欲聋地回荡在暮浔心头,他像是疯了般盯着暮溱,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何时被魔魂拖开,又是在何时泪流满面。
“哥哥。”明曜走到冥沧身前蹲下,她仰头看着他血迹斑斑的脸,伸手试图抹去他眼角的血迹,却被冥沧躲开。
他的喉结轻轻动了一下,低垂的眸中带着浓重的戾气,似想对她说些什么,却又生生抑入喉底:“……别这样叫我。”
“哥哥,”明曜看着冥沧,再次郑重地喊了一声,“你和暮浔本身就是一个人啊,他是你的另一面,但他也是你。”
明曜的目光落在冥沧紧握着的手上,停顿了许久才道:“对于北冥而言,你或许并没有做错。”
“只是……没有其他的路了。”
龙崽的魂魄盘旋在明曜上空的身后,有些透明的身躯被法阵莹蓝色的光辉笼罩,像是即将消散在天幕下的泡泡,明曜沉默着站起身,与暮浔、暮溱,与东海的魔魂对视,艰难但却坚定地道:“我们一起回到北冥,再寻求另一条路……把东海的一切还给他们,可以吗?”
“让这些孩子在父母族人的陪伴下长大,让他们拥有一次体验人生的机会,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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