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不领情,抬手拂去他的手掌,拔高声调反驳:“你有问过我的想法吗?是不是未来的某一天,所有人都知道你已经离开,只剩我一个人像笨蛋一样,被你骗得团团转,你还在觉得这是为了我好?”
连续堆积的情绪突然爆发,那双清澈眼眸被受伤与愤怒填充,压抑的哽咽声在寂寥环境中格外清晰,麦穗的肩膀跟随胸腔起伏,有节奏地颤抖。
她用力咬着下唇,从牙齿缝隙中挤出一句话:“我不需要你这种自以为是的为我好。”
一年前的深夜,麦穗选择接受现实,平静离开,从来不是因为将这段感情放下了。
恰恰相反,她可以问心无愧地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麦穗很在乎谢冯笙的感受。
没有人比她更爱他。
只要谢冯笙想,她愿意放手成全,帮他实现筹谋十余年的计划。
但这并不意味着麦穗可以接受谢冯笙在这等重要事情上有所隐瞒。
麦穗抽噎一声,深吸口气平复呼吸,手背将顺着眼尾滚落的泪水擦去。
她扬起下巴,轻颤着嗓音反问:“你是不是忘了,四年前我生病住院的时候,你提醒过,我们不是只有夫妻这一种关系。即便我们已经离婚了,我也有权利知道你真实的身体状况。”
无数细小针尖凭空出现,随麦穗落下的眼泪,一下接一下刺在谢冯笙的心脏上,带来密集且难以忍受的持续痛感。
谢冯笙无声摇头,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自山城相遇时起,麦穗的一举一动、喜怒哀乐像是控制着他所有情绪的开关。
在最开始的那段时间,他甚至以为自己被人下了蛊,否则怎么会因为一个仅有几面之缘的女孩方寸大乱,丢失维持十多年的原则。
但从决定带麦穗长宁那日起,谢冯笙早已认清自己的真心,只是不愿因此被有心人利用,才选择了交易利用这种欲盖弥彰的烂借口。
只要她开心,他可以在连续加班几小时后的凌晨,如同心思稚嫩的学生一般,陪麦穗在二十四小时开业的店铺,用她的专属折扣卡吃一顿火锅,再沿着幽静无人的小路,徒步走回住处。
回想母亲冯有仪还在世时,曾经和他讲过的话:“喜欢一个人,就是倾尽所有,让她开心,让她无忧无虑。”
可事到如今,麦穗却因为他站在分岔路口时的错误选择与坚持,一次又一次妥协、红眼、流泪,谢冯笙突然觉得自己很失败。
眼睑快速翕动几下,他试探性抬起手臂,将面前强撑着精神,扮演咄咄逼人姿态的女人紧紧拥进怀里。
一切都十分顺理成章,麦穗并不意外谢冯笙这番举动。脸颊在男人解开两粒扣子的衣领处蹭了蹭,她再难压制情绪外泄,自然垂落身侧的手臂抬起,锢住谢冯笙的窄腰,用力收拢。
呜咽阵阵,胸前一块衣襟被泪水打湿,紧贴着谢冯笙的胸膛。
相隔的薄薄一层衣料好似并不存在,他们从彼此相接的皮肤间汲取温度与养料,供养即将盛开的花朵生长。
半晌过后,谢冯笙抬手,掌心覆在麦穗脑后,软着嗓子安抚:“不哭了,好不好。”
那份被岑淮颂递来的资料早已事无巨细交代了谢冯笙的情况。为使病情稳定,家属要尽可能让病人保持情绪稳定,心情舒畅。
麦穗细细回想着,将埋在对方胸前的脑袋上下摇摆。她并没有立刻把头抬起来,后知后觉为自己方才的表现感到脸热,将涌出眼眶的泪水尽数擦在那件价值不菲的白衬衫上。
等了好一会,估摸着两颊与耳尖的热意已经消退散,麦穗才从男人怀里退出来。
谢冯笙握上那截白皙纤细的腕骨,拉她到一侧沙发上落座,麦穗瓮声瓮气地开口:“我还没有原谅你呢。”
“我知道。”谢冯笙认真嗯了一声,提起茶案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水,不容拒绝塞进麦穗手里,“等你有时间有心情,可以慢慢找我清算。”
麦穗捧着水杯小口喝着,面对这几句讨好的求饶不为所动,直言阐述想要求解的问题:“你的主治医师是哪一位,我要找她交流一下。”
“她今天下午不在,你先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请她过来。”怀疑的眼神落在身上,谢冯笙放下玻璃杯,双手扳过麦穗的肩膀,使两人视线处在同一水平面。他信誓旦旦保证:“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人已经在这里了,我怎么敢再有所欺瞒。”
麦穗冷哼一声:“最好是这样。”
紧绷的心情得到放松,麦穗环顾四周,被窗前整整齐齐码成一排的花盆攫取目光。
那原本是长宁蓝山公馆温室花房中,两人亲手种下的。
当日离开匆忙,且要搭乘飞机,麦穗没机会过去收好带走。
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里看到它们。
时隔一年,墨绿麦苗早已更换一茬,可麦穗却觉得和从前没有任何区别,一样生机勃勃。
麦穗抿抿唇,心下生出几分不好意思:“你怎么把它们也带来了。”
谢冯笙没有顺着她的指示看过去,他的眼神自始至终落在麦穗脸上,压低声调轻描淡写解释:“那都是我的宝贝,当然要时刻带在身边。”
离别时的千愁万绪如同潮水, 在交握双手与对视眼眸中退去。
倾斜投射进来的阳光,自窗前唯一一株盛开的向日葵花瓣移开,麦穗低头看了手机屏幕上的时间。
5点20分。
“时间不早了, 我的行李箱还存放在楼下警卫室, 得赶在他们换班前取走。”麦穗收回落在向日葵上的视线, 利落起身后,定定站在原地,迟迟没有迈出脚步。
目光下移, 停在被人牢牢扣住的手腕上。她稍稍往右侧歪头, 茫然不解看向面前的男人, 似是在无声控诉他为什么要拉住自己的胳膊。
谢冯笙眉眼含笑,听从命令放松手上的力道:“没说不让你走, 稍等。”
在麦穗的注视下,他快步走至病床右侧靠墙放置的衣柜前, 从中取出一件黑色衬衫, 又毫不避讳地背对着麦穗,将身上的白衬衫脱下。
麦穗对此瞠目结舌, 磕磕巴巴道:“你换衣服干嘛?”
他没有立刻回答,骨节分明的手指继续动作着。直至最后一颗纽扣钻进孔眼,谢冯笙理所应当朝门口位置摆手:“走吧。”
“啊?”
麦穗先是疑惑, 很快明白他这是要陪同自己下楼外出,“你现在是病人,不能随便离开医院,不要给医护人员添麻烦。”
“私人医院规则灵活,我的情况没你想得那么糟糕, 之前与主治医师和责任护士都沟通过,他们都表示理解。”
有前车之鉴在, 麦穗并不相信他的一面之词,“这个问题等明天见完医生我自有判断,现在请你在病房里好好休养,不要乱跑。”
恩威并施把谢冯笙按在病床上,麦穗颇为无奈地解释:“我又不是要一去不回,不需要你用寸步不离跟着。”
谢冯笙笑笑:“我知道,只是不想浪费一分一秒能够陪你的时间。”
过去的谢冯笙是实打实的行动派,秉持着说不如做管用的真理,不像圈子里游手好闲的富二代,整日说一些哄人的肉麻空话。
骤然听到一句,麦穗第一反应是觉得新鲜。愣在原地纠结几秒钟后,一个不容细想的念头自脑海溜过,她蓦地跨出步子,拉过谢冯笙的胳膊颤声询问:“你的病……”
谢冯笙微微一怔,顺势揽住麦穗的肩膀安慰:“别瞎想。只是已经错过太多时间了,我想抓紧补回来。”
麦穗感觉自己的脸皮在发烫,模棱两可道:“最好是这样。”
这场拉锯持续将近半小时,麦穗态度强硬略胜一筹,独自一人下楼,从保安大叔手中接过行李箱,匆忙送回酒店。
正所谓关心则乱。
其实麦穗自己也知道,谢冯笙已在这家医院接受治疗三个月,饮食起居必定有专业人员照顾,她没必要着急赶回去。
但她不可控制回想起离开病房前,男人故作可怜说的那几句话。
“你今天还会回来吗?”
“外公年纪大了,岑淮颂的律所总部在长宁,不能频繁两地跑,我没有其他朋友在麦城。”
“你实在没时间的话,我一个人也可以,没关系。”
麦穗忍不住叹气,谢冯笙究竟是从哪里学的这些绿茶语录?
明知对方在卖惨,她却按耐不住地心疼,坐立难安在酒店待了不到两小时,在浓郁墨色彻底铺满天空前折返回去。
翌日上午,麦穗如愿见到谢冯笙的主治医师。
详尽交谈过后,她握着那厚厚一沓病历,秀气眉宇蹙成一团。
麦穗坐在走廊皮质长椅上,谢冯笙就在她面前半蹲下来,将盛夏时日因焦虑变得冰凉的双手拢在掌心间,“不要悲观,又不是一定会死。”
瞥见男人唇角勾起的弧度和携着笑意的眼眸,麦穗松开紧绷许久的唇瓣。
生病的是他,她不能再让他过来安慰自己。
过去十余年,两人的关系中,谢冯笙一直扮演着遮风挡雨、排忧解难的角色,现在应该换一换了。
麦穗深呼吸一下,用力搓了搓脸颊:“不许说不吉利的话。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我们一起放宽心。”
宽大的手贴过来,四指指尖落在耳后,拇指停留在眼睑下方位置,轻柔摩挲几下:“是呀,有你陪着,我没那么焦虑。”
具体治疗方案已然确定,基于病人的多次要求,病情稳定后,医生表示可以按需出院,但要定期回来复查。
要保持心情舒畅,不能太过劳累。
麦穗仿佛回到学生时代,拿着笔记本和钢笔,跑去医生办公室和护士工作站细细询问,洋洋洒洒记下十几页注意事项,要求谢冯笙必须严格遵守。
出院这天,几日不见的岑淮颂又从长宁匆忙飞来。
刚推开病房门,就接收到一计闻声而来的眼刀,他毫不心虚,反倒像个功臣一般昂首挺胸走进来。
“今天外边的天真热,给我倒杯水。”岑淮颂将锁住喉咙的领带扯开,大摇大摆坐在沙发上,全然不在意方才那道锐利目光。
麦穗怔忡片刻,很快反应过来,明白他此举为何,不禁摇头失笑。
房间内只有三人,谢冯笙的目光巡视一圈,沉声反问:“你在命令谁?”
“还会是谁呢?”岑淮颂气势不虚,拿眼睨他,“如果没有我舍身取义,谢哥你能有现在的幸福生活?”
沙发上有护士长刚刚送来的病历册,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准确无误砸在岑淮颂的胸口位置。
“照这么说,我要好好谢谢你了。”
“不用,我是雷锋,做好事不留名。”岑淮颂见好就收,接住即将掉到地上的病历册,兀自倒了杯冰水喝。
麦城是冯有仪的故乡,谢冯笙虽不常来,在有了属于自己的独立资产后,也来这里置办了房业。
别墅有荣叔和宋姨提前帮忙打理,麦穗与谢冯笙不必忙碌打扫,顺理成章快速安顿下来。
七月中旬的一天,麦穗在书房参加茶楼的月度例会。
视频会议刚挂断,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三声有节奏的轻叩之后,谢冯笙推门而入:“陪我出去转转?”
褪去往日西装革履,他今日穿了一身休闲装,手里捏着一串钥匙,朝麦穗晃了晃。
麦穗略显犹豫,迟迟没有点头。
她是很怕热的,此时室外气温已达整年阈值,出去闲逛俨然不是明智之举。
看穿她纠结的源头,谢冯笙道:“目的地不算近,开车过去,大概要傍晚才能到。”
“好吧。”麦穗终于妥协。
对酷暑难耐的畏惧并未就此消弭,只是谢冯笙明知道她怕热,依旧坚持前往,一定是准备了惊喜。
她不想辜负他的一番好意。
临行前,谢冯笙神神秘秘从宋姨手中接过一样东西,揣进口袋里。
在麦穗狐疑望过去时,他说:“这东西必不可少,到那边你就明白了。”
考虑到谢冯笙的身体,荣叔坐上驾驶位送他们过去。
汽车由别墅区往外开,穿过林立高楼间的柏油马路,走上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
车内冷气打得很足,将盛夏高温拒之于外。一片颠簸之中,麦穗靠在谢冯笙肩膀上,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睁眼,如同谢冯笙承诺的一般。
车窗外,太阳慢慢沉向西方地平线,余晖洒在广袤无垠的原野间。平铺云层像是被火把点燃,由橘黄到浅粉,颜色变化,层次明显。
晚霞勾勒出成林树木的柔和轮廓,低矮的金黄麦田染上了一层淡淡绯色,随风轻轻摇曳,将山野间混有泥土和青草的芬芳的清新空气,送入降下一道缝隙的车窗内。
麦穗当即便要推门下车,被身旁的谢冯笙拽住胳膊。
“怎么了?”
她没明白谢冯笙此时的阻拦是什么意思,带她来这里不就是为了欣赏景色么,难道这里是哪位大户人家的私人领域,只能借口路过短暂停留?
“你打算就这样不做任何准备地下车?”
不然呢?麦穗还是没搞明白。
下一刻,谢冯笙将藏了一路的秘密武器拿出来,动作熟练打开包装,对着麦穗裸露在外的胳膊与小腿,一寸不落喷过一遍。
“现在可以了。”谢冯笙又撕开一袋驱蚊贴,揭下两个圆形图案贴在麦穗衣服的下摆位置。
田野间蚊虫奇多,是她疏忽了。
殷切目光落于倒放在座椅上的驱蚊喷雾,麦穗擦了擦被汗水濡湿的掌心,双手取过来,“我帮你。”
全副武装后,麦穗跟随谢冯笙下车,徜徉在山野小路上。
大城市的繁荣背后,是快节奏生活带来急促感,无时无刻不在催着人往前走。
创业时期每一次加班到深夜后,仰望高楼大厦间尚未熄灭的无数灯光,麦穗都会回想起从前悠闲散漫倥偬时光。
那大概是落后山城里唯一值得怀念的东西。
鸿雁掠过,悲鸣入旷。
谢冯笙扯过路过肆意生长的狗尾草,捏在手中跟随记忆编织草环。
“你知道我外公是怎样发家的吗?”
像冯成山这样的传奇人物,即便往日辉煌不再,亦有媒体将其波澜壮阔的一生记录撰写,发行在相关杂志上。
遇见谢冯笙的当晚,麦穗路过家家户户欢声笑语的庭院,跑到镇上唯一一家网吧查询过与他有关的所有信息。
有关冯成山的资料便包括在内,那时的她还暗自为这位老人慨叹惋惜。
比起回忆网页上咬文嚼字的官方话语,麦穗眼下更想听谢冯笙的亲口讲述。
在那个一切皆有可能的时代,冯成山凭借家中支起来的一口大锅,没日没夜蒸出桃罐头,贴上标签运到一家家零食经销商店铺门口,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那时候冯有仪刚刚出生,为了将企业做大做强,也为了不让生产完的妻子过于劳累,他从同宗亲戚手中筹集资金,先开了一家饮料加工厂,承接往日合作伙伴的更多业务,不断扩大商业版图,才有了后来的冯氏集团。
走到主干最为粗壮的那棵槐树下,谢冯笙停下脚步,用途中捡到的木棍不断敲击地面。
几次尝试过后,得到的回音不再沉闷。他的唇角咧开满意弧度,语调染上几分得意:“等我给你变个魔术。”
拒绝麦穗的帮忙,谢冯笙拨开蔓延满地的牛尾草,手背上多出深深浅浅的条状划痕。
他徒手在不断飘舞的干燥土壤间摸索,找到正确的一点,而后缓慢用力,将那块掩埋已久的木板掀起。
一个小型地窖出现在眼前,约莫两米深,用枯树枝一分为二。一侧是堆叠成塔的玻璃瓶,一侧是用白布与废旧报纸盖住口径的陶瓷瓦瓮。
谢冯笙单手撑地,身段灵活地跳了进去,将储藏在地窖中的两种不同事物各取其一,递给等在窖口的麦穗。
“罐头是外公去年做好放在这里的,果酒是十年前我亲手做的。”
晾干的杂草堆积一旁,麦穗与谢冯笙拿过一捧铺在槐树下,盘腿而坐。麦穗将取来的两样东西一一打开,浓郁酒香在空气中四散开来,争先恐后钻入鼻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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