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失望?”岑淮颂一手插兜,另只手套着车钥匙的银环,轻巧施力,使之有节奏地绕着手指打圈转动。
“你来,我也很欢迎。”
麦穗动作停顿片刻,以最快速度帮顾客将东西打包好,温声送出门,这才把位置让给新招进来的员工,抬手示意岑淮颂去往靠窗的位置落座。
工作室虽不似最初开业时人满为患,大厅中仍零散坐着几位客人,看书或插花,专心致志忙着自己手中的事。
岑淮颂没有任何动作,“这里说话不太方便,去对面的咖啡厅?”
进门前他早已观察过周围的环境,只有那家咖啡厅称得上清净。
麦穗盯着他的脸看了几秒钟,从前桀骜不驯的男人,眉宇间竟有几分焦虑与匆忙。
心脏猛然空了一拍,不安思绪悄然而至,自深处泛滥扩散。
麦穗将身上的围裙解下,又向顶替位置的新员工叮嘱几句,带着岑淮颂绕过曲折回廊,来到位于最里面的休息室。
创意警示牌由请进替换为勿打扰。
门锁落下,麦穗在条案前忙碌几分钟,沏出一杯醇香茶水,倒入二人面前的茶盅里。
岑淮颂慨叹一句:“你在这里发展得不错,看来我此行的目的很难达成了。”
“那要看岑律今日前来有何贵干了。”
麦穗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镇定,她端起茶盅递至唇畔,全然忘记茶水烧得滚烫不能入口,只得尴尬维持这一动作,暗自吹气。
岑淮颂直勾勾盯着端坐在对面的女人,“你,没再关注过他的消息吗?”
麦穗垂眸,浅抿一口茶水,“前段时间闹得那样轰轰烈烈,我想不知道也难呀。”
停顿一秒,她补充:“替我恭喜他一句得偿所愿吧。”
事态发展尽在谢冯笙的掌握之中。
半年前的股东大会,谢平清重整旗鼓,从他手中夺回指挥权,正式担任集团执行总裁。
经历三个月的舆论动荡, 即便谢氏集团资本雄厚,亦不可能毫发无损。
谢平清急于求成,妄图快速取代谢冯笙在一众股民心中稳如神祇般的地位, 在高层站稳脚跟, 拥有足够的话语权, 遂选择铤而走险,盲目信任曾经身处高位时积累的人脉。
他全然不顾与周家的合作,在投标竞拍阶段临时更改价格, 从周政珩手中抢过项目。
当然, 这些内部消息外界媒体无从得知, 都是虞筝在电话里小心试探着一点点讲给麦穗听的。
周政珩十八岁起独自撑起偌大家族,面对虎视眈眈随时准备瓜分各方的势力, 亦能做到临危不乱、力挽狂澜。
他的手段自然无需多加赘述。
唾手可得的项目被人半路截胡,这样的情况此前从未在周政珩的身上发生过。
开标当日, 蹲守在长宁商务会堂外的记者抓拍到一张有关他的照片。
画面中, 周政珩面容冷沉,薄唇紧绷, 落在龙头拐杖上的左手收拢,使得手背上青筋凸显,曲张虬结。
这则新闻一出, 多少人等着看谢平清的下场,也想知道这位被外界誉为“商场疯子”的男人会如何应对被合作伙伴背刺的事件。
两周后的公开采访中,一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轻记者举着话筒,向他问出这个众人翘首以盼的问题。
影像记录片里,周政珩眉目松弛, 没有半分被冒犯到的愤慨。他朝拦截记者的保镖摆摆手指,示意对方退后, 又用指尖将这位年轻男人的摄像机上抬一个微小角度,使镜头正对着自己的脸颊。
“不知为何各界同仁会对当日的事产生如此深刻的误会,也不知为何各位会对本人有着如此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我个人认为很有必要借此机会澄清一下。”周政珩嘴角上挑,轻而易举流露出一个如沐春风的微笑,“对于谢总当日的慷慨解围,我十分感激,也希望谢总身边的保镖不要像保护国宝一样过于小心,至少能给个机会,让我亲自登门道谢。”
扔下一枚令人云里雾里的烟雾弹,周政珩侧过脸,看向一侧手握机器手柄,面露困惑的男人,“还有这位朋友,如果要将这段视频插入到报道中,请一定帮我进行美颜修图处理。”
他笑了笑,“我老婆会看,我不想在她心中留下任何不够完美的印象,可以吗?”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陈述语气,年轻记者却听出一丝威胁,匆忙又慌乱地重复点头,目视周政珩在一众保镖的护送下离开现场。
周政珩当日留下的谜题在三天后被一则官方消息揭晓答案。
谢平清哄抬价格的项目并非近五年发展的重点板块,其价值远远不似老友透露的那样。如此一来给集团造成亏损不提,掺杂豪门秘辛的商业事件在网络上闹得沸沸扬扬,引起相关部门重点关注。
按兵不动的隐匿调查过后,谢平清被秘密传唤,暂时扣押,等待进一步审理。
与谢平清有关的关系网被逐一清算盘问,又牵扯出十多年甚至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一时半会无法正式结案。
事已至此,他们的计划已经达到目的了。
至于后续发展,麦穗似乎并未表现出过多的关心。
她兢兢业业扎在工作室的柜台前,繁忙的一天过后,带着满身疲倦回家。
只是在偶尔出现的阴雨天,店内门可罗雀的时候,麦穗捧着一杯热咖啡盯着窗外出神。
事出紧急,岑淮颂不得不打断面前,捏着茶杯杯盖反复摩擦,制造噪音的女人:“你知道的,我想表达的不是这个意思。”
麦穗讥讽一笑,却不知究竟因为谁,“传言不可信,更何况长宁与临安之间山高路远,我又何必为难自己。”
岑淮颂盯着她看了数秒,仿佛想要从那双被几根凌乱发丝遮挡的眼睛中,读出一抹殷切。
他眉心皱起,一反常态地斟酌用词,却只讲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话语:“有时间的话,回去看看吧。”
心一点点下沉,麦穗收敛眼睑:“没这个必要。”
休息室空调在两人迈入房间时打开,丝丝缕缕冷空气从出风口鼓入,将室内温度一点点降低。
麦穗刚来临安时,差不多也是这样的天气。
送走倪黎之后,她难得放纵自己,在租住的靠海大平层里老老实实窝了一周。
空调始终定在20℃,麦穗裹着一张毛毯,整日缩在沙发上。
面前的电视屏幕中一遍又一遍放映知名话剧,因为年代久远,画面有些模糊不清。
那是一个暴雨如注的深夜,音响传递出来的声音与窗外雷鸣重叠,麦穗猛然从睡梦中惊醒,视线下意识寻觅源头。
某一刻,她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眼前的画面与许多年前在剧院观看的演出重合。
同样的剧情,不同话剧演员的演绎,像是在告诉麦穗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她拉开终日闭拢的窗帘,将窗扇推开一道缝隙,闭眼聆听分辨,嘈杂雨声中滚滚流淌的江水。
位处中央的楼层,隔着缥缈雨幕,她似乎看到了当年与他一起走过的那条小路。
眼前铺展的画面被加热器按钮弹起的轻微响动打破,麦穗摇了摇头:“岑淮颂,或许你一直以来坚持的真理是正确的。”
“我这样的人,终究不能一直和他同行。哪怕有人为操作制造的巧合存在,也总会有分道扬镳的一天。”
她自顾自继续说:“你其实不用来的。我现在过得很好,至少每一天都充实且舒心。不出意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去烦他了。”
岑淮颂喉结滚动,无声吞咽一下。
往日想尽办法拆散两人的招数好似一把回旋刀,经过多年延迟,准确无误刺中他的心脏。
麦穗一番密不透风的回答将所有退路堵死,他没有任何理由打扰眼前这位好不容易走出阴霾的女人。
但作为谢冯笙的朋友,他希望她能够答应陪他走一趟的请求。
岑淮颂双手交叠,十指相扣放在桌案上。长久沉默过后,他犹豫开口:“我不是想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厚着脸皮过来劝你和他复合。”
这自然不用他多说,如今的谢家有数不清多少双的眼睛盯着。倘若麦穗在此时大摇大摆回到长宁,无异于明摆着告诉所有人,一切都是她与谢冯笙设计的圈套。
如果被有心人捕捉利用,再大肆宣扬炒作一番,只怕会被谢平清找到翻盘机会。
岑淮颂停顿半分钟:“我只是不想让你留有遗憾。当然,最重要的是不想让他留有遗憾。”
麦穗凝眉反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承认,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对你一直是葆有敌意的状态。但不可否认,你很聪明。”岑淮颂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中抽出装订整齐的资料,放在桌面上,缓慢推至麦穗手边,“谢冯笙故意瞒着,但很多迹象都留有破绽,你应该也有过猜测吧。”
不得不说,作为律师,岑淮颂太会揣测人心。
于麦穗而言,从前因为对谢冯笙盲目相信,自然不会怀疑他在重要事情上有所隐瞒,发现端倪后也只会宽慰是自己多思忧虑。
分开后,在一次又一次午夜梦回时的心如刀绞中,她只会让自己选择性遗忘。
当一份白纸黑字的诊断报告在眼前摊开,麦穗仿若化身长久深陷迷宫的玩家。
有多少次与柳暗花明的出口擦身而过,就有多少次回忆细节时的懊悔不已。
“很早以前就咨询过医生,这病既有先天遗传的因素在内,又有后天生活习惯安排不周的影响。遇见你之前,他一直拖着,从没想过积极配合治疗。”
大概在年少的谢冯笙心中,只要大仇得报,就算完成了此生的使命。
不治而亡对他来说,算得上一种解脱。
直到谢氏集团响应政府号召,将山城计划提上日程,被父亲故意下放为难的谢冯笙遇见了麦穗。
她在山城小镇的名声并不好。
风尘女的私生子、和她的母亲一样长了一张妖孽脸庞,从小就会祸害男人、用美貌换取生存的少女……
流言蜚语自记事起便跟随在麦穗的身上。
透过她,谢冯笙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从出生开始,就陷入无法挣扎的泥潭里,被轻视,被冷待,苟延残喘地依靠别人的施舍而活。
岑淮颂讪笑一声:“你大概想象不到,谢家这种有着百年根基的家族,会让直系血脉自生自灭,依靠佣人的好心填饱肚子。”
当年冯有仪不幸逝世,冯成山虽因破产回到家乡,但多年积累的人脉还在,想要给谢平清制造一些小麻烦,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直到冯、谢两家意见终于达成一致,谢平清早已不厌其烦,又因此事被谢际中当着谢家所有人的面厉声斥责,自然不愿再接触任何与冯家有关的消息。
年幼的谢冯笙被他以公务繁忙为由送到京郊别苑的老宅教养。半年后,谢际中用孩子需要父爱母爱同时关照,且需要同龄人陪伴的借口,送到大儿子谢平城家中。
佣人行事取决于雇主的态度。
谢平城夫妇面对自己的两个孩子尚且不会亲力亲为,自然不会将更多注意力放在谢冯笙身上。
谢檀烨作为家中的小霸王,起初并不是麦穗熟知的笑面虎形象。年幼的孩童领地意识极强,又有家长有意无意的思想灌输,他整日掀起事端与谢冯笙争吵,试图将这位不速之客赶出家门。
谁给钱,谁就是老板。佣人自然向着第一雇主的孩子,久而久之开始顺从谢檀烨的意思,刻意忽视谢冯笙。
只有年幼懵懂的谢檀温愿意将自己的玩具汽车塞进他的手中,拜托照顾起居的贴身保姆,偷偷留下为数不多的食物。
谢冯笙从没想过还能再见到麦穗, 至少在当下时间节点,是出乎意料的。
六月的最后一天,麦城艳阳高照。
迈入中心医院大厅, 冷气扑面而来, 驱散满身潮热。
岑淮颂摆手拒绝护士的指引, 带领麦穗绕过曲折回廊,轻车熟路找到电梯。
医院十七楼,是住院部VIP病房区。
走廊空旷寂静, 只有巡房的医护人员间歇性推开房门, 制造出几近于无的零散声响。
瞥见电梯口来人, 一位有些年纪的护士起身,绕过工作台来到两人面前。她熟稔地向岑淮颂打招呼:“岑先生下午好, 您这几天没来,谢先生状态都还不错。”
岑淮颂笑笑, 朝来人微微颔首:“辛苦, 我带朋友先进去了。”
护士长忙跟着点头:“您先忙。”
走至走廊尽头,岑淮颂指了指最里面那扇虚掩着的门, “他在里边。”
麦穗踮起脚尖张望,透过矩形玻璃,只瞥见病房窗前摆放着的砖红花盆, 阳光照射下,叶片翠绿。
“你不进去吗?”
“我?”岑淮颂唇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意,“我就不进去了,跑到临安找你这事是先斩后奏,他还不知道。现在大剌剌带你进去, 不得找我麻烦?”
麦穗搞不懂岑淮颂的脑回路:“谢冯笙要是真计较这些,即便你现在不进去, 他也会秋后算账。”
岑淮颂轻飘睨她一眼:“说这么多,你是不敢一个人面对他吗?”
麦穗一噎,哑然道:“我有什么好怕的。”
男人低头看一眼腕表上的时间:“我还要赶回酒店参加视频会议,你的行李箱我帮忙送到外公家?”
他口中的外公是冯成山,麦穗自觉现在没有任何合理的身份登堂入室,皱着眉拒绝。
“我定了酒店。”麦穗说,“你着急离开的话,帮我寄存在门口警卫室吧。”
两人不再僵持,岑淮颂目送麦穗走入那道原木色病房门后堪堪收回视线,转身离开。
麦穗犹豫着推开病房门。
屋内的男人背对而坐,拿着小型喷壶与松土锄,给放置在移动桌板上的向日葵洒水松土。
不知是不是错觉,几月不见,麦穗总觉得谢冯笙的身形清瘦不少。从前的他身材虽称不上健硕,也属于脱衣有肌肉的存在。
可是现在,虽然他没有穿医院标配的蓝白条纹病号服,上身一件干净简约的白色衬衫,下边搭配一条黑色休闲裤,却令人从背影中读出重病缠身的虚弱。
这一瞬间,酸楚涌上鼻腔,潮湿蔓延眼眶,麦穗忘了呼吸,松开手下的铁质把手,快步走进去。
慌乱脚步声没有引起谢冯笙的注意,他继续手中的动作,精心照料着眼前含苞待放的嫩黄花骨朵。
种种复杂情绪缓慢心房,麦穗盯着谢冯笙的背影看了好一会,终于压抑不住喉口溢出的苦涩,哑着嗓子喊出那个于梦中呓语过无数遍的名字:“谢冯笙……”
她的声音夹杂一丝颤抖,还有几分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的紧绷。
轻盈的三个字飘散在空荡病房内,落入谢冯笙的耳中,却如同万鼓齐鸣。
松懈的脊背变得僵硬,反应几秒,他愕然扭转身体,看向身后。
棱角分明的面容更显凌厉,却因唇瓣与脸庞同样苍白少了血色,相较从前减去几分压迫感。
惊讶之色并未在那双深邃眼眸中停留太久,谢冯笙很快调整好情绪,恢复往日面对她时的温和。
“你来了。”他的声音很是平淡,像是在诉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眼神却迥然有异,开始回避,先是落在粘有营养土的瘦长手指,再落到手背上几个已经结出深棕痂皮的针孔。
狼狈时刻最不想面对的人,如今正站在他的正对面。
谢冯笙动了动胳膊,将挽至小臂中间位置的衣袖抖落,面露难堪地背过手。
“你躲什么?”喉咙像是浸了盐水,发干又发涩,麦穗吸了吸鼻子,将哭腔压下去,红着眼眶朝男人质问。
顾不上那盆认真培育的花,谢冯笙将挡在腿侧的桌板推开,快步挪到她身边。
右侧手腕戴着记录病人信息的腕带,他再没精力注意隐藏,用拇指指腹拭去那滴悬挂眼睫,要坠不坠的泪水。
“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
面对麦穗,谢冯笙像是将那些运用得炉火纯青的沟通技巧全然抛之脑后,只剩面对心仪对象的本能,笨拙又生硬地剖析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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