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调转身体,回眸去看来时的路。
视野内,蓝与白的分界线并非十分明显。
在这银装冰封之上,是一道由远及近、绵延不断的黑。
那是他们留下的痕迹。
麦穗思绪远飞,脚下也跟着一空。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她下意识伸出手,去拉范围内一切能够抓住的东西。
似有所感,在麦穗踩空前,谢冯笙早先一步,架上她的胳膊。
“谢谢。”麦穗后怕地道了声谢,脸也因此更加煞白。
“注意看路。”谢冯笙淡淡提醒,伸出的手一路向下,握住对方掌心。
麦穗不自在地抿唇,没挣脱束缚,反而配合着向上抬了抬小臂。
两人搀扶着一路走到寺门前,谢冯笙扣响铜金门环。
等待的间隙,麦穗小声嘀咕一句:“好香。”
“没记错的话,寺院里种了三四十株白梅。”
“难怪。”
伴着踩上雪地的咯吱声,一串窸窣脚步不断靠近,金属与木摩擦碰撞之后,深红寺门错开一道极窄缝隙。
来人年纪尚小,声音清脆:“方丈说了,今日闭门谢客。”
“看来是我们来得不巧了。”麦穗语气不无遗憾。
小僧弥双手合十,向二人行了佛礼,退身便要将寺门关闭。
“小师傅,”谢冯笙伸手抵住大门,“劳烦您跑一趟,帮我禀报归寂大师,就说是姓冯的故人。”
二人身姿气质出众,小僧弥犹豫片刻,目光在麦穗与谢冯笙之间转了几个来回,再次行合掌礼:“两位施主请稍等。”
寺门关闭,麦穗压低嗓音:“你认识归寂大师?”
“算吧。”谢冯笙移开视线,去看两侧松柏,“小时候母亲经常来,捐过不少香油钱,今日借她的名头用一用。”
关于谢冯笙的母亲,外界众多纷纭,麦穗了解甚少,只隐约听说死于难产。
彼时谢家掌权人,也就是谢冯笙的父亲悲痛欲绝,往后近二十年都未再娶。
只不过,这说法虽广为流传,但麦穗是不太信的。如果真如传言那般,谢冯笙怎会同他的父亲势如水火,又怎会在七年前坐上集团CEO的位子。
小僧弥脚步很快,没多久深红大门重新打开,恭恭敬敬引两人入内。
寒山寺很大,橙黄垣墙,朱红庙宇,檀香比白梅更为幽深。
两人随僧弥进入主殿,在梵音阵阵中请了两柱香。佛香经烛光点燃,麦穗于蒲团前站立,闭眼,鞠躬,跪拜,而后虔诚将其插入香炉里。
谢冯笙盯着她的动作,蓦地笑了。
“佛祖在上,不要嬉皮笑脸。”麦穗眨眨眼,意有所指看向他手中的佛香。
见此,谢冯笙垂下眼皮,迅速流畅地重复一遍麦穗方才的礼数。
“……”麦穗欲言又止,直到两人并肩走出大殿,才往他身边凑凑,小声说:“你这样心不诚,佛祖可不一定会圆你所愿。”
“祈祷的人太多,万一听不到怎么办。我心不诚,佛祖保佑你就好。”
“歪理……”麦穗磕磕巴巴,“那你刚刚在笑什么?”
“看你敬香,想起母亲还在世时,在春节举行的祭祀仪式。”谢冯笙手背青筋突兀,堂而皇之搭上麦穗的腕,“你若回谢家主持,应当会和她一样得心应手。”
“谢冯笙,”麦穗哀怨尤深,“原来和你结婚是一件这么麻烦的事情。”
“协议已经签了,后悔也晚了。”谢冯笙拉着她走向殿后禅房,“放心,你不想去,我保证不会有人来烦你。”
禅房修建别致古典,木质镂空的一排,远望过去分不清门与窗,庭院中心一棵银杏树高大参天,此刻光秃秃的,但透过其繁茂枝干,得以窥见金秋十月的美景。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今日冒雪前来,可是有何困惑。”归寂大师慈眉善目,自中央一间禅房内走出,双手捻着一串佛珠。
谢冯笙浅鞠一躬:“今日未婚妻上山请香,感谢大师破例开寺门。”
未婚妻。
这称呼谢冯笙昨夜也提起过,但那时只有他们两人。
今日有旁人在场,他还能如此自然讲出来,麦穗着实有些意外。
热意自掌心蔓延,染上耳廓。
归寂大师像尊弥勒佛:“冯施主生前乐善好施,寒山寺的重建离不开她的帮助,谢施主不必挂怀。”
“阿弥陀佛,这位小施主可有困惑,贫僧愿浅析一二。”
“我…”麦穗迟疑再三,“我有一串佛珠,不知是否有缘,能够供奉在佛像之前。”
归寂大师眼神温和:“小施主可否让贫僧一观。”
麦穗忙点头,从大衣口袋取出四四方方的木制小盒,递了过去。
“这串佛珠看似普通,属枣木,又称赤金檀木。”归寂大师取出手串观摩一番,“施主请随我来。”
三人行至大殿前,谢冯笙借故离开:“大师,我想去看看母亲栽种的桃花树。”
“施主请自便。”
正殿之内,归寂大师引麦穗又请一柱香,而后问:“小施主是否仍旧心有疑虑?”
麦穗朝大师拜了拜:“我有一事,不知该不该问。”
“施主请讲。”
“大师,您说爱恨重要吗?我深知他为何这么做,却又克制不住自己,想要不断靠近。”
归寂大师笑道:“谢小施主曾问过一样的问题。”
麦穗抬睫,满脸不可置信:“那您是怎么回答的?”
“阿弥陀佛,金刚怒目,菩萨低眉,万事万物皆有因果。”
麦穗沉思半晌:“我明白了。”
寒山寺左侧桃花树众多,谢冯笙准确无误站立在最为粗壮的一株前。
自冯有仪去世后,他鲜少流露情绪。最初是不想让别人看笑话,后来是不能让他人揣摩出自己的心意。
可是现在,他抬起右手,去触碰湿漉漉的、粗糙不平的主干,眼底深处,悲怆难隐。
麦穗循着脚印找来时,便看到这样的画面。
谢冯笙往日矜贵形象不复存在,身穿一袭黑色高定西装,大喇喇坐在草地上。
“你心情不好?”麦穗将他旁边一块空地上的雪拂去,紧跟着坐下。
“嗯。”
他难得没有否认。
她却不知自己是否应该继续问下去,又该以什么身份问下去。
他在人前称呼一声未婚妻,她就真的名副其实了吗?
她没有那么天真。
麦穗靠上身后树干,低声叹气。
“想听一段故事吗?”谢冯笙侧脸垂眸看她。他唇角分明带笑,却让她与悲痛共鸣。
谢冯笙自顾自地道:“第二次来寒山寺那年,我六岁,陪着母亲一起在大殿敬香,又来这里种下这棵桃树,给还没出生的妹妹祈福。”
“可惜好景不长,国际金融经济动荡,外公的公司资金链出现问题,她动了胎气,再后来……难产而死。”
他的语气平静寡淡,一如往常。
麦穗听罢,抬高手臂,于谢冯笙脑后穿过,搭在他的肩膀,拍了两下:“要不要来我怀里靠靠。”
“……”
四目相对,谢冯笙嘴角一勾,恢复往日克制,拉着她起身。
“麦穗,我们去登记吧。”
“什么?”麦穗睁大眼睛,“现在?”
“现在下山,用过午餐,就去民政局。”
麦穗咽了咽口水,觉得不应该这样快,又觉得很正常。
毕竟两人不是恋爱关系,没必要做那些无用功。
一切看淡,返程路上,麦穗并没有想象中的忐忑,反而气定神闲,将车窗降下一道缝隙。
雪已经停了。
但风中浸满刺骨寒意。
两人用过午餐,谢冯笙先将麦穗送回家,而后驱车返回长宁中心区的别墅。
麦穗回到家,将户口本找出,与身份证件一同装入档案袋里。
知晓还有一段时间准备,麦穗坐在梳妆台前,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白皙一张脸没有丝毫血色,发丝被风吹得凌乱,嘴角唇瓣干裂到起皮。
原来,她就是以这样的姿态陪谢冯笙吃了一餐饭……
麦穗懊恼地拍了下脑袋,抓起气囊梳理顺头发,又去衣帽间换了纯白衬衫与黑色铅笔裤,反复照了很久的镜子,确认没有问题,这才出门下楼。
奔驰又换成了迈巴赫,麦穗心领神会,上车后朝驾驶位上的老人打招呼:“荣叔,下午好。”
“少夫人,下午好,提前祝你们新婚快乐。”荣叔恭敬回道。
麦穗停顿一瞬,眼睫快速眨动,掩饰自己的脸热:“荣叔,您像以前一样叫我就可以,少夫人……听上去太奇怪了。”
“我以前称呼你麦小姐,恐怕太过生疏。”
麦穗腹诽:原本自己和谢冯笙的婚姻就是假的,称呼什么的根本不要紧。
但她转念一想,若是被其他人撞见荣叔喊自己麦小姐,肯定会再生事端,确实要改一下。
她说:“您也算是长辈,就叫我的名字吧。”
荣叔犹豫着,暗悄悄在后视镜中观察谢冯笙的眼色,见他微微点头,松了口气,笑着回道:“好,那我就喊你麦穗。”
大城市的繁华注定不会让雪存留太久,不过两三个小时,街道已经看不出下雪的痕迹,只剩地面潮湿反光,倒像是下了一场淅沥小雨。
大雾天气,光线昏暗,尾灯的红氤氲一片,麦穗歪着身体,将脑袋抵在车窗上,半阖着眼,时不时长久地闭合,好似快要睡过去。
明明距离不算远,还是走了近二十分钟。
两人下了车,没有径直走向民政局,而是前往在网上预约好的一家照相馆。
店内有恒温取暖,麦穗脱去大衣,只留一件白衬衫,与谢冯笙一起站在红色背景布前。
二人俱是长相优越,单拿出来,任何角度的抓拍都可以做杂志封面图,因此店家只调整了灯光效果,连续拍了几组正经的用来贴在结婚证上的照片。
在确定打印相片时,店家贴心建议:“要不要拍几组搞怪一点的,或者亲密一点的,留作纪念,现在年轻人都会这样哦。”
两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有点头或摇头。
麦穗看着谢冯笙面无表情的脸,清了清嗓子,准备婉言拒绝。
谁知谢冯笙竟在前一秒开口:“你说好不好呢?”
“我。”麦穗怔了怔,躲开他的视线,“我都可以。”
“那就麻烦摄影师再帮我们拍几张了。”
“不麻烦,能拍到帅哥美女就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情了。”店家再度举起相机,“方便我留一份做例图吗,可以给你们打个对折的哦,再免费送几张你老婆的单人照!”
听觉神经对这两个字做出反应时,麦穗感受到自己的大脑“嗡嗡”响了两声。
对她来说,这个称呼太过亲密,是比荣叔口中的“少夫人”更为犯规的存在。
它被赋予责任与义务,在律法基础上,在两个彼此相爱的人的期待中,缔结婚姻契约。
而他们,麦穗仰头去看谢冯笙的脸,古井无波,凉淡至极。他在思索,眉心微拧,应当在考虑是否有些不妥。
麦穗突然觉得很累很累,像是刚参加完大学时的环校马拉松,原本炙热跳动的心脏在这一刻冷了下来。
是啊,他们之间,本就有且只该有利益。
种下因,得到果。
除此之外的种种,都是多余的。
麦穗再度抬眼,脸上挂着明媚得体的笑。如同谢冯笙的假面,在面对有利益往来的合作伙伴时,她也会端起一副美艳张扬。
这样的伪装,经过六年的历练,早已信手拈来。
“不好意思,我们赶时间,今天先不拍其他的照片了,抱歉。”麦穗朝店家微微点头致歉,随后转身,将衣架上的大衣取下往身上套。
在她身后,谢冯笙动作始终没变,剑眉微不可察地蹙起,倒不是为她在外人面前驳了他的面子,而是在疑惑她为什么会突然生气。
对,生气。
他可以确定,麦穗现在在生闷气。
麦穗穿好衣服,行至柜台位置回头。哪怕距离远,谢冯笙仍能看清她眼底透出淡淡的红。
她哭了?
“还不走?”
她声音带着压抑后的哑,听上去有些委屈。
谢冯笙并不擅长哄姑娘开心,又知道麦穗是要强的性子,肯定不能当场戳破,故而向老板点点头,又说钱照付,只当定金,以后再来补拍。
老板乐得眯起眼,右手手背挡在嘴前,小声道:“兄弟,快好好哄哄。”
说着,特意翻箱倒柜找出一个红色纸封,将两人的红底合照放进去,在封皮上写了“新婚快乐,和和美美”八个字,随后递给谢冯笙。
出了照相馆,麦穗步伐明显加快,试图将谢冯笙甩在身后。奈何对方身高腿长,占据先天优势,她走得气喘吁吁,对方却气定神闲,呼吸一丝不乱。
法国梧桐林立的街边,麦穗放弃自我折磨,渐渐放缓节奏。真正与谢冯笙并肩,已到长宁市民政局门口。
荣叔提前取了号码纸,麦穗与谢冯笙进去,可以直接前往柜台。工作人员递来几份表格,两人填写完毕,交还回去。
“二位是自愿结婚的吧?”
“当然。”谢冯笙淡笑着答,随后去看身侧的麦穗。
在他的注目礼中,麦穗红唇轻启:“是。”
“好的,请两位提供一下身份证与户口本。”
谢冯笙将两人的身份证明材料自档案袋取出,交给工作人员。
麦穗低眉顺目,安静坐着等,只是心脏跳动空了两拍,让她疑心今日的任务恐怕不能顺利完成。
业务员将两人的身份信息输入进面前的电脑里,操纵鼠标的手忽地停住,僵硬扭头,用余光去瞥坐在麦穗身边的男人。
“怎么了?”谢冯笙人前惯用一张玉面笑脸,语气沉沉如往常。
“不好意思,电脑出了故障,您稍等。”
业务员演技拙劣,麦穗目送她借口找计算机管理员修理电脑,实则一路小跑,去向经理办公室的身影,忽然笑了。
她出门前特意化了妆,本就美艳的面容经过修饰更加乱人心魂,谢冯笙侧过身肆无忌惮盯着她看。
“好看吗?”麦穗斜睨他一眼。
谢冯笙不以为然,老实点头:“确实好看。”
“我还以为我的脸上,有你公司最新季度报表呢?”麦穗语气上扬,挺直的腰背放松,慵懒打趣他,“看来谢总拿户口本出来没有报备呀。”
谢冯笙掏出随身携带的烟盒,从中取出一支,顾忌着场合没有点燃,只在手间把玩。他勾了勾唇,正欲开口,被一道突兀震起的声音打断。
环境幽谧,手机铃声响了五秒钟,就被主人调成静音,重新扔回口袋里。
“原来真是先斩后奏,太刺激了。”
事已至此,麦穗猜出大致原因。
谢家关系网庞大复杂,子孙后代的婚事自会严格把关。若有未经同意的谢家人前来登记,便会被委婉拖延一段时间。与此同时,谢家的长辈也会收到消息,定然马不停蹄前来阻拦。
所以谢冯笙将要与她结婚,并未提前通知父亲与祖父。
这是他一个人的决定。
麦穗不知该夸他勇气可嘉,还是该贬他胆大包天。
他说结婚是为了坐稳集团CEO的位子,可若是因此惹怒了那些老头,齐心协力要将他拉下来给个教训,岂不是亏大了。
谢冯笙泰然若定:“不必担心。”
“今天还能拿到结婚证吗?”麦穗看向他,“这种地方来两次,可不吉利。”
“如果不出意外,在别人眼中,你已经是谢太太了。”谢冯笙眸光闪烁,将那支烟凑到鼻下轻嗅。
心底像是有一只鼓,平整鼓面被棒槌敲得砰砰响,迟迟难以恢复如初。她的手攥握成拳,指尖深陷掌心,灼灼刺痛让她冷静下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在片刻沉默对视之后,恍若画龙点睛,她茅塞顿悟,猛地反应过来,伸手去摸口袋里的手机。
麦穗的手刚放进口袋,谢冯笙的手便凑过来,隔着一层厚厚衣料,将她摁住。
“别看,先领证。”谢冯笙胸有成竹。
没多久,业务员去而复返,重新坐回位置。
“耽搁太久,真的抱歉。”
此后程序顺利得多,没一会,两本盖上钢印的结婚证新鲜出炉,业务员满脸堆笑递过来。
“祝二位新婚快乐,白头偕老。”
“谢谢。”
回去的路上,麦穗再度窝在后座的角落,取出手机。
还未点进微博,屏幕顶部便弹出一条推送,醒目的主副标题让她怔了怔。
最上边加粗的一行:
“谢氏集团现任CEO已于近日登记结婚:”
紧随其后的是:
“据悉,谢夫人为谢氏集团援助项目——山城计划的受益人之一……”
麦穗手指微动,点进去,花了一分钟浏览,只觉得浪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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