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接过,映入眼帘的五个大字让她怔愣出神。
——婚前协议书
在这份婚前协议下边,还有一份婚姻契约。
麦穗一目十行,将这两份合同大致浏览一遍,旋即随手放在茶案上:“我不明白,谢总您这是什么意思。”
谢冯笙正襟端坐,右手抬起,慵懒地、缓慢地覆上麦穗莹白手背,轻轻施力,将她刚刚拿起的瓷杯取下,为她斟一盏茶。
淡褐色的茶水自高处倾斜而下,半分不差落入杯中。他将属于麦穗的茶盅端起,递到她的唇边,眉尾上扬,示意对方张嘴。
麦穗被他理所应当又自然至极的动作唬住,不受控制地启唇。
温热茶水入口,途径喉口落进胃里,带来丝缕暖意。
不知是这暖意作用范围太广,还是茶叶里的□□太有效果,亦或者是私心有偏,麦穗竟然头脑一热,冒出一种想要不问因果,直接点头的冲动。
但她还是克制住了。
谢冯笙没在意她的失神,放下手中的茶,慢条斯理道:“麦穗,你嫁我吧。”
客厅内极静,麦穗听到了恒温水壶加热的咕噜声,听到了窗户被雨点捶打的撞击声,听到了两人的呼吸声,听到了不知以谁为名的心脏跳动声。
“你这是通知,还是请求?”纵然胸腔激荡难平,她仍维持着面上的平静,轻佻笑问。
谢冯笙长久与她对视,喉口滚动,语气沉缓,一本正经:“你也可以把这当作是在挟恩图报。”
此话一出,麦穗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逃避般垂下眼,躲开谢冯笙那双坦荡的眸。
他可真是足够直接,足够坦诚。
麦穗兀自扣弄着指节,懈了口气,抿抿唇角:“为什么?你总要给我一个理由。”
“你知道的,谢氏集团总裁的位置虽然历来都是有能者居之,但也会综合考虑掌权人的私人情况。今年春节过后,就是股东大会,如果结婚的事没有解决,我没有把握获得七成以上的支持。”
他冷静地答,仿佛只是作壁上观,谈论着与自己无关的事,可这分明又是他最看重、最在意的,否则三年前两人也不至于闹得那般不愉快。
“所以你来找我了。”麦穗忽地起身,“你还有其他选择吧。”
“没考虑过其他人。”谢冯笙拉住她的手,温和地笑,动作又带着与之相反的强硬,迫使她重新落座,“你是最好的。”
“……”麦穗一噎,没了脾气,倒不是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两句甜言蜜语哄住,而是在思考这事的可行性,“我的身份,我们曾经的关系,你家里那些老古董能同意?”
谢冯笙笑了,为她的口无遮掩,为她的用词准确:“只要你点头,我不会让他们有机会反对。”
“那你……”
麦穗侧身半对着他,欲言又止。
她想问谢冯笙既然现在可以,那为什么三年前不可以。
可她又有些许害怕,只是些许。
害怕问出口,得到一个令自己难以接受的答案,索性选择闭口咽下,不给自己找不痛快。
“合同里写明的,会在公证生效后正式交接给你,如果还有其他想法,可以提,只要我能做到。”
麦穗歪头:“这么大方?不怕我狮子大开口?”
“毕竟是让你吃亏的事。”谢冯笙摊摊手,“你认真看协议了吗,我们的婚姻关系终止与否,决定权在我,虽然大概率能在三五年内结束,但如果有意外……总归是耽误你了。”
“明白了。”麦穗点点头,“那我能提一个写在合同之外的要求吗?”
“你说。”
“陪我去一趟寒山寺吧。”麦穗没给他时间拒绝,紧随其后补充,“我知道老古板们的隐性规定,你不用陪着进去,在车里等我就好。”
“我陪你进去。”谢冯笙神情自若,端起茶盅,食指在杯沿有节奏地敲着,语气稀松平常,“未婚妻要求的第一件事,无论如何都要做到。”
“……”
麦穗张了张嘴,终是没再刨根问底。
两人一同喝了盏茶,麦穗翻了翻两份合同,用谢冯笙递来的钢笔签下自己的姓名、身份证号以及日期,又从书房里取来印泥按下手印。
程序化的流程在谢冯笙的注视下有序进行,签完后,麦穗将合同递给他:“那就祝我与谢总合作愉快。”
听到她的话,谢冯笙唇角上扬,将合同放入档案袋收好:“那我只能祝我们百年好合了。”
他说完,捏住麦穗伸出来的指尖,用力收紧,叫她挣脱不得。
片刻过后,没事人似的松了力度,将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荣叔还在楼下等着吧?”麦穗适时打断他试图续茶的动作,贴心提醒。
“哦,确实。”谢冯笙意味深长看向麦穗,“你是不是紧张了?”
“啊?”
“担心我借着刚签好的合同企图留宿?”
“啊?”
“还是说,你想让我留下来?”
“我没有!”麦穗拔高声调为自己开脱,“我只是觉得天寒地冻,让他老人家在车里等这么久不太好。”
谢冯笙拖腔带调地“嗯”了一声:“你的关心,我会代为转达。”
“明天我来接你?上午还是下午?”谢冯笙站起身,“要不还是下午吧,我记得你习惯下午外出。”
知道他在揶揄,麦穗理不直气不壮地反驳:“不好意思,你记错了,我现在习惯上午出门。”
“好,那我明早九点来接你。”
麦穗点头,暗自松了一口气,对这个时间很满意。如果谢冯笙选在六点七点,那她就要思索今天晚上是否要熬个通宵了。
谢冯笙静了两秒,调转脚步:“我走了。”
“嗯。”
长腿迈出,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深深看她一眼:“晚安。”
麦穗打着哈欠把门拉开,摆了个慢走不送的手势:“好梦。”
“……”
谢冯笙跨出房门,头也不回地走向电梯。
麦穗后知后觉,探出上半身,小声喊道:“谢老板。”
在谢冯笙回头问她缘由之前,她又紧跟了一句:“我看不想走的人是你吧。”
说完,“砰”地一声关上门,留谢冯笙一人站在原地,嘴角止不住地漾起弧度。
谢冯笙乘坐电梯下行,在地下车库上了车,荣叔已经开着暖风等了半小时。
谢冯笙:“荣叔,让你陪我熬夜,辛苦了。”
“人老了觉也跟着少了,倒是你该好好休息。”荣叔没有发动车子,而是扭转身体看向后方,欲言又止,“麦小姐……”
“已经签好了。”谢冯笙双眼紧闭,靠于椅背,抬手按揉酸胀的眉心,企图缓解疲劳。
“你很高兴。”
男人动作一顿,罕见没有否认:“你看出来了?”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荣叔笑笑,又说,“但是这个合同签了,以后……”
“荣叔。”谢冯笙打断他的话,“有些事从前我自己知道,现在我们两个人知道,足够了。”
荣叔思忖几秒,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谢冯笙走后,麦穗卸下所有力气,慵懒半躺在沙发上。
山城的倥偬年月已过多时,本应摒弃的习惯在与谢冯笙分开后又捡了起来。客厅窗帘如同卧室内一般,一天里有大半时间都是拉合的。
她喜欢这样光线黑沉的环境,有一种回到当初那间土坯房的错觉。
每逢阴雨天,拿出盆与桶,放在屋顶缝隙的正下方,等待迎接腥腻雨水。
那种每天担惊受怕,不知房屋什么时候会坍塌的感觉不值得回忆,但是那片土地上,她不愿回去的家乡,埋葬着两个值得记挂的灵魂。
走出山城前,麦穗曾去看过一眼,在旁边圈出一块空地,荒唐至极却又觉得有迹可依。
她猛然睁开眼,竟在供暖充足的房里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自己盯着头顶的华丽吊灯,小憩一觉。
麦穗晃了晃脑袋,将那些天马行空的念头甩出去。方才无厘头的想法暂且可以称之为梦,她敛眸思考,终是站起身,取来遥控器,犹豫着按下控制键。
只听“叮”的一声,两片窗帘自中间向两侧退去,收到角落里。
窗外的雨何时停了,麦穗并不知晓。她往前走了几步,将脸贴在玻璃上。
呼啸而过的风好似有着极强穿透力,让她感受到如坠冰窖的冷意,可她明明身处在温可比春的房间里。
在这里,玫瑰可以生存下去,向日葵也可以。
麦穗恍然回神,身体比大脑先一步有了动作,将那束向日葵拿起走进卧室。
花店老板最不缺的就是各式各样的瓶子,站在防尘柜前,她没纠结多久便选择了最漂亮的,谢冯笙在开业当天托人送来的那只。
透明玻璃花瓶口部呈不规则锯齿状,瓶身是出自业内大拿之手的精致浮雕,灯光照射下闪出细碎光亮,麦穗疑心里面掺杂了碎钻石,否则实在难以达到这般比拟星河的效果。
她忙碌着,剪去末端枝条留出斜口切面,往花瓶里倒入配比正确的营养液,再将高昂着脑袋的金色向日葵一支一支插入瓶子里,动作缓慢而紧张。她寄希望于自己的所学,让这捧向日葵尽可能地存活久一些。
剪下来的枝与叶落在桔黄包装纸上,麦穗将一地狼藉收拾好,起身准备丢到外面的垃圾桶里。
长时间蹲坐让她两腿发酸,过电般带来酥酥麻意。麦穗膝盖弯曲,皱着脸缓慢挪步到厨房,将手里的东西扔进垃圾桶,转身回卧室。
在途径客厅的瞬间,方才被她推开的一道缝隙飘进几点白色颗粒,顷刻间消失不见。
流苏垂尾的风铃晃动着,寥落无星的浓墨夜空中多出无穷无尽的白,飘飘洒洒争先恐后地坠下。
原来今夜,真的会落雪。
翌日清晨,麦穗从睡梦中醒来,窗外的雪仍没有要停的趋势。
这样的天气去寺庙,实在不算明智之举。
麦穗犹豫着要不要给谢冯笙发个消息,取消约定也好,改变时间也罢。
他那么金贵,总不好陪她在冰天雪地里乱跑。
哪怕换手机,她的通讯录里也一直存着一串备注为乱码的手机号。
麦穗身穿纯白棉质睡衣,蹬掉拖鞋,双手环膝,坐在客厅沙发上,交叠的两手中,一只捏着手机,一只握着玻璃杯,杯口冒着雾白热气。
她静坐良久,等到杯中热水凉透,渗出冷意,才编辑出一条短信。
麦穗:【?】
只有一个标点,麦穗发完便后悔,觉得应该再多打几个字,万一他认不出呢?
毕竟,早上六点钟收到一条摸不着头脑的短信,这样的事若落在她身上,一定会当作垃圾信息删除,也可能把对方当作特殊癖好者,或是受到刺激有着精神疾病的患者。
麦穗兀自胡思乱想着,手机铃声倏地响起,谢冯笙的电话打了进来。
“麦穗。”
他的语气太过肯定,以至于麦穗忘记问他怎么确定是自己,只小幅度点头,轻声应道:“嗯。”
“你发信息,是想把去寒山寺的时间提前?”
麦穗“啊”一声,快速否认:“没有,我想说雪还在下,要不今天就先不去了吧?”
听筒里传来一声轻笑,谢冯笙嗓音低沉,带着清晨特有的沙哑:“你从前不是讲过,喜欢雪中漫步的感觉。我刚刚看过了,路上积雪很薄,驾车没问题。”
麦穗静默半秒:“我怕你有别的计划。”
“怎么会,答应陪你,我不会在今天跑去见别人。”谢冯笙语气不紧不缓,“而且,在一望无际的白里上山,独做其中的一抹亮色,本身就是一件很浪漫的事。”
“当然,赴约与否,决定权在你。如果你觉得今天不方便,也可以安排改日。”
“不用。”麦穗在谢冯笙看不到的地方勾了勾唇,透亮的眸染上笑意,“就今天。”
在初春的第一天,赴一场与雪有关的约定。
麦穗用过早餐,坐在书桌前询问负责人花店与茶楼的情况,又与几位合作伙伴进行了简要沟通。
再看钟表,时间已至八点三十分。
正巧谢冯笙发来短信,表示已经到了楼下,麦穗换好衣服,出门下楼。
她今日穿了一件米白色针织连衣裙,外搭黑色羊绒大衣,脚踩同色长靴,显然刻意打扮过。
走下台阶,昨夜见过的迈巴赫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辆低调的黑色奔驰。
这低调也只浮于外表,仅能唬住像麦穗这般不懂车的人。真要有行家来,一眼就能瞧出真正的价值。
谢冯笙如同昨夜,站在车的右侧,浓密发丝间夹杂了刚落上去的雪粒,如影似梦,好不真实。
他这样的人,本就不该沾染风雪。
“怎么不过来。”谢冯笙见麦穗停下,遂往前迈了三五步,“在发什么呆。”
麦穗回过神,犹豫着抬手,将他肩上的雪掸去:“怎么不在车里等着。”
谢冯笙笑道:“等姑娘要诚心,我坐在车里,那是上司等待下属来汇报工作,像什么话。”
他上下打量她一番,又说:“山上温度要低很多,你穿这些,只怕会冷。”
“没关系,我们走吧。”
上了车,谢冯笙没急着掌控方向盘,反而躬起身,从后座取来一个细长的盒子,递给麦穗。
“给我的?”麦穗接过,将盒子打开,里面放着一幅卷轴,铺展开便是一幅水墨画。
墨迹落点,神来之笔,不是寻常人家能轻易得到的。
“这画我收着不合适。”麦穗将画轴卷好,装回盒子里。
“哪里不合适?”男人温雅含笑,“麦穗,我不懂画,这很有可能是幅赝品,拿来给你装饰客厅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不知道一月前,这幅水墨画曾在慈善会拍出天价,麦穗可能真的会相信谢冯笙这套说辞。
可现在。
麦穗意味深长看向他:“你想让我挂在哪里呢?”
“都好。”谢冯笙一条胳膊搭在方向盘上,支起头,像是真的在思考,“比如挂在那幅油画旁边?”
麦穗无声点头,没说答应,也没说不赞成,将长盒放在了腿上。
“生日快乐。”男人将衣袖褶皱抚平,如是正色道。
他这话没加主语,麦穗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垂下眼:“你不提我都忘记了,谢谢。”
“所以这幅画是生日礼物?那我收得安心多了。”
“勉强算是吧。”
谢冯笙似是而非回答,发动车子驶上大道。
长宁的繁华,在她踏入这方土地的第一天就见识过。
阴雨连绵,风雪不断,工作日的上班时间,川流不息从未改变,永远塞的很满。
此行目的地在郊区,黑色奔驰自城市中心区向外开,随之相伴的车辆次第减少,到最后,竟只剩他们这一辆。
最后一段山路分岔口,一侧是高大挺拔的松柏银杏,蜿蜒向上,直通寺门。
而另一侧则栽种着苍翠云立的绿竹,枝叶凋敝,萧索肃穆,那是比高大树林更让人心生敬畏的存在。
路的尽头,寒山之上,是谢家祖宅京郊别苑。
宽阔大道平坦向上,两侧竹林萧瑟作响,笔直气派。
途径道道纯白栅栏,得以见到一座假山,被广阔池塘环绕,清澈澄明的水里,漂游着几尾锦鲤。
很难想象,这是设立在正门之前的景致。
麦穗第一次去往那里,曾向谢冯笙询问。为什么是假山,而不是更为常见的喷泉雕塑。
当时的他释然一笑,淡淡解释,“老爷子找大师算的。”
有山可靠,有水可依,对一个掌握长宁半壁江山的集团来说,是最好愿景。
老实说,正门之后的雕梁画栋,麦穗已经记不清了,她对那座百年老宅的印象,只剩下难以言说的沉重。
记忆抽丝剥茧,等她回过神,已能远远瞧见寒山寺的铜金牌匾,还有那历经风吹雨打,有些许褪色的深红大门。
“你真要陪我进去?”麦穗再次发问,“不要勉强。”
“不用担心有人会以此问责。”谢冯笙踩下刹车,将车速降缓,“在这之前,我来过两次。”
谢冯笙向来不喜在人前解开绷带显露伤口,麦穗没有多问,他就不会主动说。
停车处到寺门前有一段狭长台阶,共计九十九层。
青灰色石砖被积雪覆盖,麦穗略微慨叹:“这样的美景,马上就要被我们俩打破了。”
谢冯笙笑看着她:“每日正午,都会有小僧弥打开寺门,拿着扫把清扫台阶。”
“每天?”
“大概为了锻炼小僧弥的佛性吧。”
石阶陡峭,附着皑皑白雪更易打滑,麦穗临深履薄迈开步子,一阶一阶往上走。
可能源于心理暗示,上方的空气似乎更加清新,隐约能闻到一股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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