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长,这几十年里,您恨么?”
女孩儿的目光清澈得像是秋日的溪水,看着她,薛重岁笑着摇头:
“旁人大概都觉得我是恨的,我却不恨,俯仰古今,明、仁、穆三朝才是异数,女臣们光华璀璨,亦转瞬而逝,皆有其因果。在上,明宗盛年早逝,仁宗重文轻武,穆宗无力强国,在下,男女均田一事不能畅行天下,县治以下皆归豪强。在外,世人目光如笼,言语如刀,在内,女臣渐渐循矩自守、甘于安逸。没有代宗搞出扶正之乱,也有旁人。”
渐渐走到了庐陵府城的城门前,到处人声喧嚣。
孟月池抱着粽子,伏在马上,听见满头银发的薛重岁说:
“女子不必有过去,天下女子,要有野心,有前路,有同伴,就必能再次走进天幕,熠熠于穹顶。”
一生看尽浮沉的老人,认为天下的女子还有更好的未来。
野心,前路,同伴……
“山长,我记住了。”
“嗯。”
薛重岁笑着点头,初见孟月池她就喜欢,就因为她看见了
这小姑娘乖顺外表下渴望抓住一切机会的野心。
权欲、野心……这些东西,她在明宗一朝的女官们身上见过许多。
让她怀念往昔,也让她期待来日。
“今日回去,别跟旁人说我吃了那么多鱼,你母亲要是问你,你就说我吃了点苋菜,喝了些茶。”
孟月池抿着嘴笑了:“山长,是不是有人看着您,不让您吃许多大鱼大肉?这是为了您的身子好,您该听的。”
“行啊,武守北不是还说你该多跑跑动动么?我过两日就告诉你的武夫子,让你比旁人多动动。”
今年才十岁就面对大人狡诈威胁的孟月池:“……”
端午一过,天就热得让人难受,庐陵比尧州热上许多,纵使有风从江上来,也难去暑热。
孟月池跟着山长又去了几次骑鹅娘娘庙,得了些消暑清心的薄荷脑和藿香丸,还有茶饮方子。
“你这个凉茶实在是比饭堂分的好喝太多了。”
捧着杯子咂咂嘴,将凉茶一饮而尽的息猛娘长出了一口气。
放了花蜜的凉茶自然要更好喝一些,孟月池没有说话,将装着蜜饯的纸包往自己好友面前推了推,继续看自己手里的书册。
她如今的课业比之前多了许多,除了每日的练字之外,还要看更多的书,史书一科本该是常科生才学的,她现在就要开始看,还得写心得。
息猛娘早习惯了她这副看书看得舍生忘死的模样,小小咬了一口蜜饯,说:
“听说这几日常科班多了不少新学子,都是庐陵府的一些高门大户,有男有女。”
言语入耳,孟月池知道,这是武八娘子在外面发力了。
定居庐陵的米修如米娘子是江南一带著名的女夫子,专门教授各家的闺阁如何谦卑守礼,现下各家把女儿送来了庐陵书院,抢的就是她的买卖了。
米大家定然不会坐以待毙,到时候看她找了什么人脉、走了什么门路,就能看出庐陵府内这些面上一团和气的文人士族到底是怎么想的。
“有个小娘子生得可漂亮了,跟我一般年岁,一来就说要拿下常科第一,跟顾淮琢和古莲娘对上了。”
庐陵的大户里竟然还有这般锋芒的女孩子,孟月池微微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不觉得此事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薛山长说中秋之前书院会有大比,她要是不能名列蒙学前五之列,中秋过后每日都要早起半个时辰跑步强身。
孟月池不喜欢跑步。
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她的妹妹孟月容现在越发像个被弹出来的弹子。
母亲有一颗弹子已经很累了。
“月池,你这般努力,就为了不要早起跑步?跑步多好呀!”
息猛娘觉得如果是自己,现在肯定已经高高兴兴提前开始跑了。
孟月池长出一口气:
“上次让你背的集注背过了吗?”
息猛娘的文章底子太薄,老师
讲课之时她听着也吃力,孟月池替她想了个办法,就是给她寻了一版前朝流传最广最简白的集注,在老师讲到之前将集注背下,再听文章讲解就会容易些。
听到她这么说,息猛娘“嘿嘿”一笑,嘴巴一闭,拿着最后一块果腹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当天中午,在廊下,孟月池就被息猛娘说的那个锋芒毕露小娘子给找上了门。
“你就是柳朝妤的外甥女?”
孟月池没吭声,抬手从头发上拿下了一枚铜制的云头签夹在了自己看的那一页。
薛山长喜欢茉莉,夏日正是茉莉花开的时候,一股淡淡的香气被风挟来,撩动了少女的发丝。
她理了下头发,才抬起头。
说话的女子盛气凌人:
“我是墨怀袖,笔墨之墨,楚州墨氏嫡女,你那姨母自忖有些小权就诬告我舅舅,你怎么有脸出现在我面前?”
墨怀袖穿着短衣绣裤外面是一条旋裙,头上戴着玉簪,腰间悬着双鱼佩,她容颜端丽明艳,同一身衣裳穿在她的身上就显出了些贵气。
大半年来,孟月池早把庐陵乃至于江南世家的谱系牢记于心,这墨怀袖自报姓氏,又说自己的舅舅,孟月池就知道她是谁了。
楚州墨氏,代宗时为了压制豪门,大量擢升寒门子弟,让许多“青年才俊”崭露头角,尽管在朝堂争斗之中许多人都没有好下场,也有人借机扶摇而上,在皇权和世家之间左右逢源,比如代宗时候的吏部侍郎墨桁。
墨桁历经三朝,又培养出了两个科举入朝的儿子,分别与江南大姓望族联姻。
墨家由此而起。
与墨家联姻的,一家是吴州钱氏,一家是越州范氏,两月前,身为通政司风闻使的柳朝妤上奏范家侵占田垄、逼害佃户,此案还未了结。
这墨怀袖就是墨氏与范氏之后了。
“通政司上奏,三法司定案,如今还未有结果,墨娘子倒是已经急着给六品风闻使定罪了。”
墨怀袖眯了眯眼睛,看着眼前的少女。
这时,她身边有人凑了上来,与她耳语了几句,墨怀袖笑出了声:
“我还以为你是柳朝妤的正经外甥女呢,结果只是个歌姬的贱生女,难怪,说话都这般无礼。”
扬了扬手里的帕子,墨怀袖转身:
“我与这般下贱种有什么好说的。”
“你敢辱我阿姐!”
墨怀袖还没看清说话之人,就被人重重撞倒在地。
闻讯而来的孟月容骑坐在墨怀袖的身上,小拳头噼里啪啦往下落。
刚刚还能唾面自干的孟月池连忙扑上去把自己的妹妹往外拖,动作比墨怀袖身边的那些人还要迅速。
一群高门小姐哪里见过这等场面,有人尖叫有人求救,有人去拉孟月容的时候手里攥着一枚尖利簪子,被孟月池看见了反手扇了耳光踹出去。
孟月容又哪里真会打架?墨怀袖比她大了足足六岁,也就是一时不察才被她
撞倒,此时羞怒之下也发了狠,对着孟月容的脸就扇了过去,孟月池连忙抱住了自己妹妹。
见自己的巴掌只打在了孟月池的身上,墨怀袖恨极了,大声喊:
“你们看着干什么!揍她呀!”
女孩儿们终于回过神,拳头巴掌都对着孟月容挥了出来,孟月池护着她,见墨怀袖一副狠辣模样,她索性单膝跪在了墨怀袖的胸口,这一招实在凶狠,墨怀袖差点一口血吐了出来。
“你!起来!”
“让她们停手!”
墨怀袖不愿意,身上受着打骂拉扯,孟月池一手抱着妹妹,另一只手掐在了墨怀袖的脖子上。
“停手!”
窒息之感让墨怀袖真的怕了,她奋力拉着孟月池的手,可她一边肩膀被孟月池压着,只有一只手,又怎么能掀开将半副身子的重量压在她颈上的孟月池?
头上挽的小髻散开,长长的辫子散落,孟月池的脸上还有一道血痕,她环顾四周,等所有人都停了手,她才松开了墨怀袖。
“阿姐!”
看见自己阿姐的样子,孟月容吓坏了,孟月池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让她起身。
墨怀秀在几人的搀扶之下终于起身,她看看那个卑贱歌女所生的庶女,又看看那个还是稚童的孟家嫡女,心中又恨又怕,她过去十余载顺风顺水,哪里遇到过这等事,怎么会有人真的跟她动手呢?
见她看向妹妹,孟月池抬手,将妹妹护在了自己怀里。
“今日先动手之人是我妹妹,先出言侮辱人的是你,一群常科学子,围殴两个蒙学稚童,算错处,总是你们更大。我若是你们,绝不会再将此事闹大。”
墨家在庐陵有些势力,孟月池不想她们为难母亲。
这时,夫子们也得了信,匆匆跑来,看见这场景,真是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自庐陵书院创立以来一共打了三场架,你们还是第一群打架的女学子!你们的规矩呢?你们的修养呢?《礼》是白读的?”
“是她先说我阿姐!”
孟月容扁着嘴,替自己的阿姐委屈。
孟月池没说话。
她一身乱糟糟,头发是乱的,脸上还有划伤,看着就可怜。
墨怀袖将头歪在一侧,也不肯说话。
“此事,你们可要告知家里?”
听见夫子这么说,墨怀袖看向了孟月池。
孟月池动也不动。
墨怀袖对夫子行了一礼,低声说:
“不必了,是我有错在先。”
让家里知道她与人打架,纵然能通过些许手段让柳氏难受,墨怀袖却总觉得自己是输了。
夫子看看她,再看看孟家两个女孩儿,再看看墨怀袖身后那些常科生。
“此事我也瞒不下呀,你们每人将书院的院章抄录百遍,常科生墨怀袖和蒙生孟月容是祸首,从明日起打扫廊道十日。”
孟月容看看自己阿姐,低头应了。
墨怀袖是不肯应的,她又看了孟月池一眼,突然听见孟月池说:
“夫子,此事因学生而起,学生身为阿姐,教导妹妹不周也是错,打扫廊道,我和我妹妹一同。”
夫子叹了一声:
“如此也好。常科生墨怀袖,你可有异议?”
“学生无异议。”
孟月池能干的事儿,她墨怀袖自然也能做了。
第二日一早,墨怀袖匆匆忙忙赶到廊道处,就见孟月池一边扫地一边检查孟月容的功课。
还有一个高瘦黝黑的女子,也穿着书院的短袄,帮两人将疏漏的叶子捡起来。
孟月池脸上的伤已经上了药,脸上的青紫也泛了上来,看着着实有些吓人。
墨怀袖一边偷偷学着她们的样子打扫,一边摸了摸怀里。
那三人看也不看她。
因为打架一事,孟月池在书院里算是扬了名。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她是歌姬所生的庶女。
只不过没人敢在孟月容面前提起罢了。
蒙学地字班里有不少人说起此事,息猛娘生了好几场气。
“听见歌姬两个字儿就一肚子的龌龊,爹妈给他生了一张嘴不光吃饭、读书,还管喷粪呢?”
十三岁的女孩儿,听见一些男同窗嘴里的只言片语,脸似乎都气得发胀了。
孟月池却并不放在心上:
“与他们计较这些做什么?吃饭的时候,别说这等事。”
正说着,一个年级大些的男同窗走过来,突然一笑:
“你就是孟月池,难怪你不爱穿裙子,原来……”
孟月池深吸一口气,抬手,一把短刀已经出鞘,正对着对方的腹下部。
那个男同窗要出口的话卡住了。
“你既然知道我是歌姬所生,也该知道我连墨家嫡女的脖子都敢掐,我不光敢掐人脖子,我还敢让人见血。”
刚刚要动手的息猛娘:“……”
那人悻悻退开,孟月池反手将短刀收了回去。
小小的争端,并无几人察觉。
息猛娘吞了吞口水:
“学中不许带短刀。”
“我知道,那刀未开刃。”
孟月池神色如常,让息猛娘很是佩服。
“我看那墨怀袖这几天总想同你说话。”
孟月池两口吃完了碗里的饭,摇头说:
“等扫廊下的事了了,我早起就跑步,武夫子和薛三娘子她们教你的东西,你也教我两招。”
息猛娘忍不住抬头看看外面的太阳是不是挂在了北天上。
“你不是不喜跑步么?”
“总得能拦住妹妹。”
说完这句话,孟月池心累地叹了口气。
十岁的女孩儿,有了几分大人的沧桑。
打架的事情也到底没有瞒住家里,旬休的时候孟月池回了家,就看见孟月容跪在堂
前被母亲打手板。
“骄狂莽撞!连累亲姐!我打你你可认?”
“认!”
小姑娘跪在那儿,眼泪汪汪的,孟月池将书包交给刘嬷嬷,自己也跪了过去。
看见长女脸上已经结成血痂的伤痕,柳朝姝叉着腰,却觉得心头的火气散了些,更多的心疼泛了起来。
“母亲,妹妹有错,我便有错。”
孟月容之前还绷着脸,听见姐姐这么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阿娘,我以后再也不跟人打架了!你别打姐姐!姐姐为了我被人打得好可怜!呜呜呜呜呜!”
孟月池低下头,对自己的妹妹无可奈何。
柳朝姝被气笑了。
最终,孟月容也只受了二十下手板。
当天夜里,柳朝姝举着灯找到了自己的长女。
“月池,我想将你记在我的名下,你可愿意?”
孟月池看着自己的母亲。
片刻后,她摇头。
“母亲,您千辛万苦离开了孟家的窠臼,若是为了我再去向孟家低头,我是绝不肯的。”
看着她还稚嫩的脸庞,柳朝姝轻声一叹。
“月池,你是天下最好的女儿。”
不管她是谁生的,不管来日孟家也好,孟叔恒也好,还是旁的什么人,柳朝姝都认定了,孟月池是自己的女儿。
“母亲为你做什么都是愿意的。”
孟月池却怎么都不肯。
柳朝姝写信跟妹妹商量此事,柳朝妤的回信跟孟月池的意思相同。
不肯就这么算了,柳朝姝写信给孟叔恒试探此事,孟叔恒很是乐意。
“礼部主簿家有一小郎君今年十二,若池儿是嫡女,正好可配之。”
柳朝姝对着信纸唾了一声,暂时将此事放下了。
中秋大考,孟月池考了蒙学第一。
薛重岁很满意:
“既然拿了第一就别掉下来了,后年入常科……”
“山长,明年三月我想考常科试。”
薛重岁看着长大了一点的小姑娘,她现在已经十一岁了,比端午的时候好像也长高了一点儿。
“山长,庐陵书院的高门著姓子女这般多,他们自恃家门,横行书院,让他们被一个歌姬之女踩在脚下,不是更好么?”
在薛重岁面前,孟月池少了许多在母亲、妹妹和好友面前的淡然。
她不想争,别人总想踩在她头上。
那就不能怪她争了。
孟月池说到做到。
开年三月,庐陵书院岁考,她以第一名考入常科,在她的督促之下,息猛娘也勉强考入了常科。
端午前,常科大考,入常科不到半年的孟月池力压墨怀袖、顾淮琢、古莲娘等人成了常科第一。
此时,她还不到十二岁。
第122章 姑娘请披黄袍(八)
又是一年盛夏时节,几只鹊鸟躲在树荫下叽叽喳喳,也不知道是在说着哪只雀哪只鸦的闲话。
一直断断续续的蝉鸣停了好一会儿,仿佛是鸣蝉们都在等着它们将琐碎说完。
大开的窗子下是一张书案,摆了几本《论史》、《章句》之类的书册,此外,只笔架、砚台、笔洗之类,笔架上的笔多有用过的痕迹,能看出此间主人好看书好写字,似乎又少了些风雅。
风从江上来,吹动了镇纸下的纸页,发出一阵碎响。
偷偷摸进来的人被吓了一跳,捂着自己的嘴继续向屋里走去。
穿过竹制的屏风,擅闯之人突然愣在了原地。
一穿着短麻衫的女子手中拿着一柄腰扇,正盯着墙上的图,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惊呼:
“哇呀!阿姐,这、这是舆图吗?”
孟月池转身,看见抱着一个小包袱的孟月容两只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己身后的舆图。
“你怎么鬼鬼祟祟就进来了?”
孟月容恨不能把自己的眼睛贴在舆图上,根本就听不见自己阿姐说了什么,隔空指着地图上的一个小点儿,她说:
“阿姐!这是朔州!”
她的目光一路向下,很快又找到了一处自己认识的地名:
“阿姐,这里是泯州!阿娘跟泯州来的商客做生意!”
她的目光带着小脑袋在舆图上转来转去,却找不到自己想要的,孟月池叹了一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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