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宽厚的手掌拍在万七娘的背上,她愣了下,连忙挺腰点头。
妇人笑了:“傻乎乎的,到时候能拖回几个人嘞?”
“我!我肯定行的!”
万七娘笑得很讨喜。
晚上回了住处爬都爬不起来。
长乐长公主身边的四个女官心都要碎了。
“殿下……”
“别哭啦!现在不比在松园骑马有意思?”抱着发青的手臂,万俟悠自己给自己抹药,龇牙咧嘴。
重紫重蓝重丹重青四个女官挤在一起,看得她忍不住笑了。
“你们四张脸加一起凑不出一点人色,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们不也是天天去药房帮忙嘛?怎么样?武春芽据说很能干,你们就比不过她?”
武春芽家里世代都学医术,虽然因为是女子,很难跟别的医家互通有无,可积累了几代人,那本事也是极高的。
尤其是在妇科一道,短短两个月,整个朔北都知道朔州城里有个能治好女子漏血症的女神医。
重青也是皇后特意选在万俟悠身边的医女,见其他人都看她,有些羞恼地低下了头。
“公主,臣……臣会比过武娘子的。”
万俟悠笑着拿出一封信,打开,是裴仲元写给她的。
裴仲元带着公主的车驾去了玉州,每天就是守着玉州还圣宫的空房,写的信比那房子还空。
“一切安好。”
寥寥四个字。
万俟悠想把信塞回去,却发现信封里落出了一支被压成了干花的石榴花。
是名满天下的玉州石榴花。
将花和信放在一旁,万俟悠又打开了一封信。
这次写信的人是杜行舟。
就算离开繁京,万俟悠也不许自己对繁京的一切一无所知,杜行舟就是她留在繁京的眼线,她到了朔州,就告诉了他自己的所在之地。
杜行舟的信上写的都是六位皇子的争斗,朝中局势的变幻,身为宰相之子,他有眼光,也有见识,将个中你来我往写得周详细致。
写到最后一行,他才写了自己。
只有一句:“今年新制了些茉莉花茶,香味淡了许多,倒是公主离京时的玉兰,颜色如旧。”
看着信封里倒出来的玉兰花笺,万俟悠拿起来,也放在了一边。
第三封信,是司徒尧的。
看见他的信,万俟悠有些意外。
他们二人各得其所,她还以为那位狠得下心的隆安侯世子不会再与自己联系了。
这封信是先寄到了玉州又转来此处的。
打开粗粗一看,内容也平平无奇,只说了些浙州风物。
将信放到一旁,万俟悠拎起信封问自己的女官们。
“你们猜,这里面有没有花?”
女官们捂着嘴笑。
等信封里落下了山茶花的花瓣,长乐公主终于忍不住捶桌大笑。
“去、去外面寻点树叶,一个给他们塞一份,就算是本宫回信了。”
“是。”
女官们笑着走出去,看了看杨树,又看了看柏树,最后选了一棵银杏。
万俟悠当窗看着,看她们煞有介事地挑挑拣拣,还是笑个不停。
月圆月缺,夏至处暑。
城外种的粟和麦都探出了穗子。
黑瘦了许多的公主嫌热,终于忍不住,用匕首削掉了些许头发。
“头发好好留着,说不定什么时候能用得上呢,总不能只靠那一棵银杏。”
她说得理直气壮。
女官们一边心疼,一边将头发收好,小心地扎成了一束又一束。
繁京城的茉莉花开了又落,皇后娘娘每日过得唉声叹气,朝中风云变幻,皇帝陛下也开始思念起了在外的公主。
朔北的秋天来了。
乍起的北风带来了腥气。
“敌袭!”
“活该被乌蛮人的马蹄子踩死。”
这是在朔州城里,万俟悠曾经听到的一句话,只到过一次,却让她记住了。
为之是这一句话,就让原本呆愣愣站在那儿的瘦弱年轻人提起拳头,用搏命之态杀向了那个粗壮蛮横的汉子。
万俟悠忍不住驻足,站在围观人群里。
瘦弱年轻人被人们拉开,又扑上去,挨了汉子拳头,又扑上去,像是疯了一样。
教万俟悠怎么给人包扎大婶姓安,大步走过去,一巴掌先甩在了汉子脸上,又一把年轻人硬拽了起来。
四十多岁妇人,在朔北令人惧怕风里像一棵了根树一样稳。
“刘老六!吴家七口人都怎么死?我看你是痰迷了心窍了净说昏话!”
挨了巴掌刘老六被安婶子一巴掌扇到了别人家铺子门口,捂着脸不说话。
姓吴年轻人红着一双眼,恶狠狠地盯着他。
“吴后,你也别恨他,他家爹娘也是被乌蛮人杀哇。”
壮汉不说话。
年轻人喘着粗气,过了一会儿,才松开自己手里紧抓扁担。
安婶子跟着松了口气,抓住了在人堆里看热闹小姑娘。
“万七娘,我不是让你先把东西送过去吗?”
女孩儿抱着洗干净细棉布,露了一讨好笑。
安婶子抖了抖自己刚刚扇人扇疼了手,用另一只手戳了戳女孩儿脑门子,戳了一红印子。
“天天傻乎乎。”
在安婶子嘴里,突跑来要跟着学这学那万七娘就是傻,手上虽有一点薄薄茧子,却还像是白玉雕来一样,这样一看就是没吃过苦大家小姐来他们这地方吃苦受罪,不是傻又是什么?
是江军下令了让她教,她也不能不答应。
江军是谁?朔州女子们在战士帮着抢收军屯粮食、装填沙袋、运石头上城墙都是自古有之,江军是第一也是唯一一给她们记功刻碑还给赏银。
江军也是第一把朔州女子们编排起来,让她们学救人进医营拿俸钱。
虽不多,是女人们都知道,这些钱是江军自己从牙缝里攒来。
教了几月,安婶子还是觉这万七娘傻,哪怕她学什么都是一遍都会,哪怕她乖巧话不惹事,哪怕她……无论万七娘再聪明,她留在这朔州城,就是傻。
“傻姑娘!干什么都快,就吃饭慢!”
“傻站着干什么!快些清点细布和草药包!”
“清点好了,一共一千七百六十七块细布和六百包草药。”
万七娘说话时候还在努力捕捉着远处传来声响。
她见了战鼓声。
为了防范乌蛮奇兵,江明雪在城外设下了重重陷阱,不知道有多能派上用场。
年轻脸比之前黑瘦了许多,眼睛也更大了,透着年轻人分明。
“给你。”
安婶子突递来一小药包。
“这是干什么?”万七娘过神,“您之前没教过我还有这一步啊?”
“这是给你。”安婶子用一块粗布掩住了自己口鼻,布条勒在了脑袋后面,她沉默着和另一妇人一道拿了一担架,大步走了医营。
大概过了半时辰,留在医营里万七娘就知道了安婶子给她这香草药包是什么意思。
安婶子她们抬了受伤人来,浓烈血腥气和臭气瞬间充斥在整营帐。
“羊肠线!这人筋断了!”
“包扎细布呢?拿过来!”
“拔箭,小刀在哪?”
万七娘在闷燥营帐里跑来跑去送东西,跑了两圈之后,她把安婶子给她药包给了一哭着喊娘年轻兵士。
渐渐,能从外面带来伤兵越来越,并不是为受伤人越来越,而是为双方军厮杀,已经没有什么空档能让人上战场找伤兵了。
医营里满满当当,到处都是在呻吟和嚎叫伤。
万七娘在里面看见了有些熟悉面孔。
或许是她骑马进大营时候见过,或许是她去看军屯时候见过,或许是她偶尔途径某处,一张抬起来看她脸。
万俟悠来不及在自己记忆里翻找,看着那兵士疼到要翻滚,她连忙喊人一道来摁住他。
用干净细布擦干净伤口,她用力一系,伤口涌鲜血浸透了布条。
走到另一伤员面前,她按照安婶子之前教过拿起了净布。
“这……这不用救了。”
安婶子拦住了她。
“哦。”
万俟悠看了一眼那张眼睛还没有阖上脸。
年轻,粗糙,像朔州城沙子一样不起眼。
他死了。
毫不犹豫地看还活着还能救人,万俟悠有条不紊地按照安婶子教过步骤给人包伤口。
一人,又一人。
鲜血喷来了,擦一下。
有人肠子流来了,喊人来缝。
手臂没了,止血。
死了,抬到外面去给活人让地方。
繁京夏日结束了。
松园里马球赛结束了。
舞韶殿窗扉紧闭,没有了那倚窗赏花年公主。
太液池上蝉鸣死了。
一缕碎发从巾帼里掉了来,万俟悠没有理会,她手上满是鲜血和没有救来人命。
“快来人!准备去抢伤兵!乌蛮奇兵来了!”
提前安排好了妇人们连忙在安婶子带领下拿着担架走了去。
一直要去看乌蛮奇兵公主低着头,神色漠地替伤员包扎伤口。
“止血药不够了!快让人送来!”
她大声喊。
片刻后,被分在药房重蓝和重紫跑着进来送药,环顾四周,却没找到她们看着长大公主。
所有人都是一样急切和吵闹,鲜血和人命压在所有人头上。
“乌蛮、乌蛮奇兵这次更多了!有上百!”
被抬进来伤脊背上有一道
极深伤,他身上穿着与众不同铠甲,却还是被人从铠甲接缝处劈了进去。
上百乌蛮奇兵,苏引来铁链阵又能困住几?
万俟悠甚至来不及去这些。
细布不够了,干净还没送过来,她毫不犹豫地撩起衣袍,撕开了自己衣。
接下来送进医营伤兵比之前都要更惨烈。
“他腿是被踩碎。”
“死了。”
“手臂被撕下来时候扯到了大血管,皮下全是血,救不了。”
“死了。”
“死了。”
“死了。”
天色晚,战事停了下来。
铠甲上带着血江明雪现在了医营。
“伤九百六十九,死四百三十七,三百多人是死在了乌蛮奇兵手。”
一旁帮忙扶着伤兵腿万七娘见这数,甚至是茫。
她不知道,一场这样仗,死伤成这样,是多,还是。
如果一年多前长乐长公主万俟悠知道了乌蛮奇兵能把这么多活人杀死,她还会要让自己表哥把一乌蛮奇兵运到繁京给她当辰贺礼么?
她自己。
后冷笑。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笑是过去那无知自己,还是现在这还能到这种无聊事情自己。
一只手拉住了她手腕。
万七娘抬起头,看见了自己表姐面容沉肃。
“你带着你女官们去玉州。”
只一句话,万俟悠就了这次战事不利。
“乌蛮奇兵太多了?”
“不仅多……”江明雪呼了胸带着血腥味浊气,“去年乌蛮奇兵身高不过一丈,今年至又高了三尺,力气也更大,铁链阵堪堪拦下了十,就被破了。”
“没有别办法吗?火攻行?既铁链阵能奏效,见这些奇兵心智上有欠缺。”
不也不会看见了铁链还往前走。
“他们确实只知道杀人和前,但是要用火攻也难,这些奇兵悍不畏死,也不知痛,在他们身上点了火,稍有不慎反倒会吓到咱们战马和士卒。”
万俟悠眨了眨眼。
她在迅速忆自己这段日子以来看过信,杜行舟、司徒尧……
“不能起明火,那石灰呢?”
“什么?”
“我是说,烧石灰。”
烧石灰,煅烧石灰石之后会有石块一样东西,以用来制成砂浆修墙建房。
万俟悠知道这东西却不是为修墙,也不是为建房。
是司徒尧在信里提到了一案子,一用烧石灰加水用来毁尸灭迹案子。
经历了一整天血腥和死亡,她都不明白自己脑子为什么能在此刻如此冷静和清晰。
“烧石灰?加水?”
江明雪没有犹豫,当即翻身上马,万俟悠要去另一匹马,被她表姐一把捞到了马背上。
深夜,军帐里灯火通明,一群谋士和领在商量此法是否行。
前军副了流矢,肩膀上绑着伤口,还在跟苏引争论如何挖坑如何填埋石灰,如何加水。
要是让咱们兵放下刀剑去提水,那不就是让他们送死吗?
“再说了……”
“猪尿泡。”
坐在角落里静静看着他们女一脸疲惫,唯独双眼比烛火还要明亮。
“小孩子们吹起来玩猪尿泡,以装水,用投石机到石灰坑里。”
包括苏引在内一干人都是江明雪亲信,也都知道这女真实身份。
前军副无奈一笑:
“公主,你说简单,烧石灰一堆,那也是能踩着走路,万一坑挖不够深,那些奇兵提脚就迈过去了。”
“我当说简单,毕竟领军仗拿俸禄不是我,我本不该站在这儿。”
万俟悠站起身,走到比自己高大很多副面前。
“我是大启公主,不是大启军。”
她看其他人,每人脸上都有着焦躁和烦闷,还有杀意。
对乌蛮杀意。
在这一点上,她和他们是相通。
“所以,你们胜了,史书上,军功册上,封赏圣旨都有你们名字。”
她转身,看自己表姐。
十六岁、繁京城里最高贵那一枝茉莉,已经在朔北风里盛开了一和从前完全不同姿态。
憔悴、狼狈、苍白、坚定。
“你们输了,我,万俟悠,和朔州百姓,同死孤城,不降不退。”
崇安十年,初冬。
朔北大捷。
朝廷给战士们赏赐送到朔州城那一天,天上飘着雪花,落在所有人身上。
这一天,是安婶子头七。
安婶子死了,为乌蛮人知道了朔州城里有一位大启公主。
拍过“万七娘”肩头和后背很多次那双手,安如意为了保护那她教了几月“傻姑娘”,用们去接了乌蛮人刀。
第64章 公主请登基(七)
朔北已经飘了几场雪了,一层又一层,把黄土飞扬的朔北漂成了不染尘埃的白。
小小巧巧的土包前面,立着一块石碑。
这是安如意的墓。
按照风俗,她应该跟自己的丈夫孩子同葬,可他们都死在了十几年前乌蛮屠城的时候,连个衣冠冢都没有。
安在朔北也算大户,便有人说可以在安家的族地给安如意寻了坟场下葬,万俟悠拒绝了。
能俯瞰整个朔州城的山,一侧是奔涌向辽阔中原的河,
这是万俟悠给她选的安身之地。
每天忙完了医所的事,万俟悠就会提着一个篮子来到这儿,城西头郭家敦敦实实的肉包子,她每天都要带来给安婶子吃的。
雪路湿滑,裴仲元没有牵马,只是拿了一把伞,走到了她的身侧。
“公主,末将奉皇后之命,接您回玉州。”
“本宫不是正在玉州么?”
裴仲元看着公主身侧那座墓,径直走过去在墓前跪下。
“多谢安娘子毅勇刚烈。”
白雪覆地,一身黑色戎装的男人恭恭敬敬磕了二个头。
万俟悠在一旁静静看着。
“裴护军,你是来谢她,谢她没让你因为本宫之死而人头落地?”
裴仲元直起腰,又恭恭敬敬上了香。
“公主,如今乌蛮有人知道了您的身份,朔州城中只怕是处处杀机。”
万俟悠一声嗤笑。
在外面浪荡了半年的公主真的像是晒足了太阳的茉莉,个头都高了一截,她俯视跪在地上的裴仲元,忽然说:
“裴护军,两件事做完,本宫就走。”
什么情情爱爱的花叶游戏,在梦里被安如意推开了无数次的万俟悠忽然间明悟了一个道理,真正为了她死的人连一个御封的诰命都拿不到,这些盯着她身后驸马之位、五代侯爵荣耀的男人们凭什么敢用一点干了的花、一点随手就能做的小事就来谋取她的垂青?
“泄露我身份的人是朔北军的左军副将,可我和我表哥都不想将此事闹大。”
朔北必须是江明雪手中的朔北,尤其是现在刚刚打退了乌蛮的朔北,万俟悠不允许朝中有人借她身在朔北一事为难江家。
“我表哥说她会寻机对付此人,我不想等,他不死,我不走。”
裴仲元抬起头,只看见了公主眼中的漠然。
“是。”
当夜,朔北左军副将耿重金醉后纵马,摔死在了朔州城外。
被人发现的时候,雪已经盖住了他大半身子。
已经升为朔州司马的苏引在看过尸体之后直接找到了万俟悠。
“公主,耿重金是四皇子的人……”
“本宫知道,所以动手的是裴仲元。”
打断了苏引的话,万俟悠的脸上带着笑。
“裴家和我二哥会把这件事揽下,毕竟他们终于看见了驸马之位的影子,不是么?”
在听到这话的一瞬间,苏引只觉得周身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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