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孟月池竟然看了封、吴二人还把他们的人头送来了繁京,宫中很快就派了人来将人头取走了。
又过了许久,死一般的政事堂里才终于有了些许人气儿。
“大人,此事决不能这般就算了!”
范徐看向说话之人。
那人大声说:“大人!那孟阎罗想用此举震慑朝堂,我等断不能让她如意啊!定要让世人知道她的狂悖妄为……”
范徐的脸色仍然泛着青白,见此人慷慨激昂,他拍了拍此人肩膀:好,你去写折子,就写她狂悖妄为,再来一句“嗜杀成性,有不臣之心……”
那人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连杀两位将军,朝中该给太尉议罪才是。”
先帝时候最爱用的内殿又被封了,如今的陛下召见臣下用的是文远堂,站在文远堂内看着那两颗人头,被召来议事的梅舸神色平静。
听见梅舸说要给孟月池议罪,万俟引没有说话。
另外几人也都是他的亲信,此时叽叽喳喳窃窃私语,显然都拿不出什么稳妥主意。
“要是给太尉定罪,太尉……带兵回了平卢怎么办?”
“陛下,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际。”
此次造反的刘参等人号称是要“平均田亩”,在淮水一带很是得人心,平卢军南下之前,朝廷十数万大军真的是被压着打。
比起封康平和吴崇茂的两颗人头,这些朝臣们考虑更多的是天下的安危,繁京的安危和自己的安危。
看着他们的模样,万俟引没说话。
过了半个时辰,其余人都走了,万俟引叫住了梅舸。
“梅师傅,若是朕当机立断申饬他们二人,是不是反倒能保住他们的性命?”
梅舸摇了摇头:
“陛下,你让人把那份折子在早朝的时候拿出来,从这时起就错了。”
万俟引默然不语。
梅舸袖着手,走出了文远堂。
陛下想用封康平和吴崇茂的折子试探孟月池的底线。
孟月池却用这二人的人头试出了朝廷此时的虚弱无能。
路过内殿的时候,她停住了脚步,抬起头。
又是一年梨花盛开之时。
她的陛下,没有等到。
“梅大人,兰姑姑带着几位女官,已经辗转到了平卢。”
宫女说话的声音又快又低。
梅舸站着不动,任由传话的人从自己身侧离开。
走吧,都走,等人走光了,这摇摇欲坠的王朝,就应该倒下了。
刘参比当年的屠勋要难打,这是平卢军上下一致的看法。
当年屠勋作乱,既有他们身为武宁戍卒出身当地的地利之便,又有他们一路上以同乡之说招徕兵马的人心之利。
刘参出身私盐贩子,他所招徕的都是在三年大灾之后无路可去的失地百姓,一句“平均田亩”,为他招来了人心,灾荒不绝的中原,则是他的天时。
面对这样的敌人,首先经受挑战的就是平卢军原本的“从犯无罪”之策。
因为平卢军抓获的俘虏只要把他们放了,他们中的很多人就会想办法回到逆军之中,又因为平卢军军纪严明,对俘虏也优待,造反的军队中有不少人竟然打着“先去平卢军里混两顿干饭,再回来跟着将军干”的主意。
交战不过两月,有人已经被抓了三四回了,甚至能带着自己整小队的人一块儿进平卢军的俘虏营混饭吃。
“吃咱们的粮,杀咱们的兵,大人,以后这些俘虏抓了之后放不得呀。”
“放不得怎么办?养起来?养起来就得用粮食,要是咱们真有这么多粮食,这些流民也不会造反了。要么就杀了?如果知道只有死路一条,这些本就无路可走只有就只能以命相搏了。”
孟月池说服了自己的属下继续这种“怀柔”之策。
只不过在那之后,被平卢军俘获的“逆贼”在走的时候都得学会平卢军的“军纪”,奸淫掳掠、屠杀百姓、纵火烧粮被这些俘虏称作“三必死”。
明明是造反的逆贼,却要在平卢军的俘虏营里学平卢的军纪,此事说来何其可笑?
有人就故意说:“等俺吃饱喝足了出去,先把‘三必死’给犯个遍,你们平卢兵还真能杀了俺不成?你们怎么查?”
平卢军当然能查,光是凤城一地,他们找到了被害的苦主上千人,这些人先后在俘虏营指认出了九百多恶贼,被平卢军在凤城府衙前明正典刑杀了个干净。
后来,从平路俘虏营出去的叛军俘虏就少了很多。
不仅如此,在淮水一带前赴后继投奔刘参的各路人马也少了。
“人心对人心,刘参有他的‘平均田亩’,咱们也有咱们的‘三必死’。”
凤城里,孟月池带着自己的幕僚一起吃凤城特产的辣汤,所有人的脸上都是疲惫之色。
查案审案定案……看似简单的“你检举我砍头”背后是铺天盖地的案牍劳作。
一碗带着鳝鱼丝的辣汤灌下肚,柳朝妤满头都是汗,她忍不住说了声“痛快”,才说:“这些年里淮水生乱,咱们平卢军多次南下,军纪之严明亦被广为人知,百姓信平卢军,这法子咱们才能用。”
古莲娘是几人中最能吃辣的,神色如常地连喝下了第三碗辣汤,她说:
“百姓信平卢军,却不信朝廷……”
幕僚们都安静了下来。
坐在上首的孟月池将两合面的蒸饼撕进了辣汤里,吃了两口,才说:
“若是少了旁人的投靠,刘参在泗州撑不了多久,他们要是离开了淮水,要么向西,要么向南……”
向西就是扑杀向繁京,向南就是南渡大江。
端碗吃着泡在辣汤里的蒸饼,孟月池起身看着自己身后的舆图。
“刘参是个很会分析自己得失的有谋之人,向西,他会遇到咱们和并州军的夹击,所以他多半向南。”
江南,世家豪族群聚之地。
孟月池看着那里,面无表情地喝掉了最后一点辣汤。
“给江南各家传信吧。”
升平元年五月,发现自己无法在城池攻防之中胜过平卢军的刘参下令分散在淮水几座重镇里的守军放弃驻守全数南下。
此时的大江上,江南世家们以船和铁链项链,竟成数十里链锁大江之势。
刘参只得带人向西,就在人们以为他会陷入并州和平卢军两方夹击之时,他竟然在江州一带渡江南下,尽管十数万大军只有六万成功渡江,可一入江南,他就重举“平均田亩”的大旗,损失的兵力在短短数日内就得到了补充。
平卢军在南下之时却遇到了麻烦,世家的锁链不止阻挡了刘参,也拦住了她们的南下之路。
若是也在江州渡江,很可能遇到刘参的截杀。
这时,有人找上了孟月池。
“孟大人可还记得我?”
女人的脸上多了几道伤疤,笑容却依旧爽朗。
孟月池立刻想起了她是谁——当年她南下见薛重岁最后一面,眼前这人就是送她渡江的船娘。
“一千条船,两千遍布三江上的兄弟,我花娘子攒了这么多年的家底儿,就是为了能投奔大人,换个官儿当当。”
花娘子看着这位已经权倾天下的女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不是没有投奔过别人,屠勋也好,刘参也罢,还有中间大大小小的各方势力,都看中了他们。
可花娘子一直都记得,只有眼前这人,会安慰她的失子之痛。
明明她也是为她的恩师奔丧,却还能说出让她的恩师在黄泉开书院这等话,这般不经意的豁达让花娘子记了许多年。
当然,孟大人护送了她们几日就拿走了八成金银的狠辣也让花娘子念念不忘。
花娘子此时带人带船来投,可谓是雪中送炭,孟月池自然也不吝啬,当即拜花娘子为平卢水师参将。
有了三江水匪相助,平卢十万大军在数日内度过了大江。
此时的刘参已经带人向东杀向了信州,一路上招兵买马,劫掠当地豪族。
江南世家本以为能将刘参截停在大江上,却等到了挥向自己的屠刀。
刘参为了能对抗平卢军,放任麾下兵分多路烧杀劫掠,所到之地,高门成灰,绣楼埋骨。
江南丘陵众多,大名鼎鼎的平卢鬼军受限于地势,冲杀之利不如从前,又恰逢江南雨多之时,铁甲沉重,难度江河。
孟月池一边让人紧急从兖州调拨来更轻便的棉甲,另一边水陆
并行,改变了辎重的运送之法。
一路追杀到了六月中旬,两军激战于信州,平卢军斩敌过万,刘参等人继续东去。
孟月池心知他们想要去的地方是江南著名的富庶之地淅川,立刻派人乘船南下阻截。
路上,叛军路过尧州,抓了孟月池还健在的祖父、二伯等人。
只有孟月池的父亲一人逃脱。
六月二十七日,孟月池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孟叔恒。
二十多年过去,孟叔恒的脸上依稀能看见几分旧日的风采,他穿着一身脏污的衣袍,看着自己穿着紫色衣袍的女儿。
“不孝。”
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孟叔恒双手握紧了拳头。
二十多年,他的女儿平步青云,声震天下,却没给他带来丝毫好处,这不是不孝,还有什么是不孝?
听见他的指责,孟月池抬了抬手:
“让孟郎君下去休息吧。”
听见了女儿对自己的称呼,孟叔恒勃然大怒。
“我是你父亲!”
他看向一旁的孟月容,他的另一个女儿。
孟月容更是不曾给他一个眼神。
“那是你们的祖父叔伯!你们的兄弟!你们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在逆贼手里吗?!我!我是你们的爹!你们身体里有我的骨血!不管你们是什么节度使,什么、什么……”
孟月容的眼中露出了些嘲讽。
好爹,连自己女儿的官职都不知道。
“要不是我,哪有你们的今日?我……”
无论孟叔恒如何挣扎,如何怒斥,帐外进来的黑甲军还是把他给拖了出去。
孟月容长出一口气,连忙对自己的姐姐说:
“阿姐,你不必将他放在心上,我也好,阿娘也好,早就当他是死人了。”
孟月池看向自己的妹妹,笑了:
“从我九岁以后我就把他给忘了。”
孟月容“嘿嘿”笑了:
“忘了就好。”
回忆年幼岁月,孟月容一直都知道自己从父亲或者说整个孟家那里得到的比自己阿姐多得多。
当年刚到庐陵的时候,看着别人的阿爹把女儿放在肩头,她也想起了自己的阿爹。
可是,她长大了。
她在阿娘的养育、阿姐的保护和教导、夫子们的谆谆教诲中长大了。
阿姐说过,阿娘是她人生的第一本书。
阿姐从阿娘那里学到了“从善”,她学到的,是“分辨利害”。
孟氏嫡女的身份——孟家大宅里祖父祖母和下人们用阿姐的委屈来彰显这个身份,仿佛很美好,可它包裹的是温顺、乖巧、本分,和自欺欺人。
何为利?何为害?
她用了好几年,从阿娘离开孟家的决绝里读懂了。
笼子,不管被多少人赞美,它都是笼子。
笼中的鸟,会在别人施舍的米和水里
被拿走一切,哪怕笼子比别个鸟儿的笼子好看点儿,哪怕食水更丰盛一点儿,哪怕别人会抽打别的鸟儿来让人知道她是何等的与众不同。
在孟月容的眼里,这些都是毒药。
亲手捧着这些给她、给她阿姐、给她阿娘的她的父亲,自然也是她的敌人。
“大人,就是这两人护送孟叔恒出来的,卑职已经查过了,这两人名叫‘轻尘’、‘轻影’。”
孟月池看向跟着参将进来的两个女子,这二人的衣裳比孟叔恒整洁许多,手和脸都认真擦洗过,露出了姣好的容颜。
明明都是娇弱的模样,谁能想到竟然是两个高手?
“你们二人是孟叔恒的妾?能从乱军中把他护送出来,真是好功夫。”
两名女子连忙行礼。
“大人谬赞。”
孟月池看着二人,片刻后她突然问:
“你们两个跟在孟叔恒身边多久了?”
“回大人,我们二人是玉衡十五年冬天被赎身送到孟大人府上的。”
玉衡十五年。
孟月池心中的猜想瞬间落定。
仿佛有许多珠子,在她的心里被一颗颗串了起来。
孟叔恒自从胡乱许婚之事之后就彻底沉寂下来,这么多年她功成名就,他都没有出来纠缠,都是因为有这两个武功高强的“妾”一直守在他的身边。
至于这两人背后是谁……
再想想当年孟叔恒突然谋到了官职,还是在鹿州,那时候也是梅舸在吏部站稳脚跟之后。
——不管是为了遮掩梅舸自己的身份,还是为了掩藏她们二人的关系,她还真要记下这份人情了。
“你们二人以后不必再守着他了。”
轻尘和轻影互相看了一眼,又看向坐在书案后的女子。
孟月池的语气很温和:
“你们可以告诉你们身后的那人,这件事以后交给我了。”
当天夜里,死里逃生的孟叔恒突然发起了高烧,医官说是惊悸过甚,等他再次醒来,就再也不能说话了。
第148章 姑娘请披黄袍(三十四)
逆贼南下,繁京暂时没有了被攻占之忧,朝堂上却仍是风声鹤唳。
江南是天下的粮库、财库,尤其是在中原灾患三年、饱经战乱之后,江南就变得尤为重要。
当然,对于朝中的群臣来说,更重要的是他们中不少人的祖上家业都在江南。
因此,他们中的不少人对刘参这大逆贼都变了态度,从前是欲除之而后快,现在,他们认真思考怎么能把刘参招安。
倒也不是说他们怕了刘参,主要是……刘参固然可怕,热衷于把世家撅根刨走的孟月池更让他们胆寒啊!
一想到孟月池此时带着十几万大军纵横在他们的老家,看见了他们家的房子、他们家的地,很多豪族出身的文武大臣那是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
停战!必须尽快停战!
朝堂上的主和派日益壮大,远在江南淅川城下的孟月池收到了柳铉徵派人送来的密信。
信上柳铉徵告诉了她如今朝中的局势,也附上了些自己的分析,在柳铉徵看来,大启的疲弱之相早已外显,刘参这等人能反第一次就能反第二次,即使议和,也不过是怯于平卢军的一时之威,反倒是孟月池,多年来她第一次有机会在江南扶植自己的势力,万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将柳铉徵的信烧成灰,孟月池抬脚走出了营帐。
天上阴云密布,又有大雨将至。
双手搭在一起放在身前,她抬头仰望着天空。
淅川是江南大城,不仅有天下闻名的美景,更有许家、顾家、陆家的基业。
这些日子以来,求她不要强攻淅川的信几乎要把她的书案给埋了。
“月池,你在看什么?”抱着一摞文书的小六看见了她立刻欢喜地跑了过来,和她一起抬头看天。
“我在找东西。”
孟月池的语气很轻。
“找东西?找什么东西?月池我帮你一起找!”
说着,小六就要把手里的文书放下。
孟月池笑着摇头:
“我呀,要找的东西是借口。”
小六的脑子养了这么多年,比以前还是好了好多的,至少知道这“借口”其实不是个能真的被找到的东西。
他抱着文书又站了起来。
孟月池转头看向他,笑了笑:
“你怎么还穿着棉布衣裳?不是给你送去了丝衣?”
江南潮热,小六自己不知道增减衣物,身上生了痱子,
“嘿嘿嘿,月池送我的衣裳,不换。”
看他的目光纯然像个稚童,孟月池只能说:
“丝衣也是我送的。”
“真的?!”小六一下子高兴起来,“那我就换新衣服给月池看。”
“好。”
孟月池点点头,看着小六兴高采烈地跑走了。
“大人,刘参又派人送信,让你退兵,这次信里……有您伯父的亲笔信。”
尧州掠走了孟月池的祖父和伯父,刘参几乎没几日都要送信过来,以孟氏族人为要挟,逼迫孟月池退兵。
孟月池二伯的信上写的都是些哀求之言,似乎把刀架在了他们全家脖子上的人不是刘参,而是他的亲侄女。
孟月池手指一松,轻飘飘的信纸落在地上,她又去看刘参的那封信。
在信中,刘参表示,只要孟月池愿意退兵五十里,他们就会对淅川内的世家秋毫无犯。
“看来已经有人跟刘参通了消息,告诉了他朝廷会招安。”
被穷追猛打的刘参需要这次招安,或者说,他需要些许喘息的机会,只要能在淅川城内修养一个月或者更久,他手下的十万乌合之众就会变得更加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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