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乡父老”们在孟家的宅子里面面相觑。
孟老爷子手紧紧攥成了拳头,看着穿着铁甲的五十精卫,他仿佛梦回自己不愿回忆的某个夜晚。
这哪里是来借买?
这是来要他的命!
她孟月池当了节度使,亲爹竟然连个七品县令都保不住了?这是什么道理?!
“她要多少?”
叶嵘是标准的北方女子长相,肩正,额宽,脸颊有肉,笑起来很是与尧州女子不同。
“我家大人说了,多多益善。”
孟老爷子牙槽紧咬,突然觉得脸颊一动,是他的一颗牙被他咬松了。
与此同时远在原平的孟月池正在用手指拈动白色的颗粒。
“大人,您让人打出来的铁盘果然比藤盘好用,煎出来的盐又快又多。”
“铁盘还是少。”
外面寒风渐起,孟月池在心里盘算着。
那五万两银子是她的私产,不过是暂时“借”用,等叶嵘把尧州的粮食也弄去濮州卖了,同时换来了铁,这盐场每日的产盐还能多一倍。
江左益叛乱大半年,各地官私盐场无力为继,没关系,她来保盐,顺便赚钱。
养百姓,养兵马。
“孟……大人,外面来了几个人,说是来寻你的。”
“息猛娘从定州出发,这么快就到了吗?”
听见裴文姬的话,孟月池起身,突然看见门被猛地撞开。
“阿姐!我来啦!”
十五岁的孟月容紧紧抱着自己阿姐。
孟月容是跟着淮南顾氏的车队北上来到青州的。
跟之前孟月池带着俩嬷嬷就敢走南闯北的时候不一样,如今的中原大乱刚平,到处还有贼寇游荡,趁着各地官府疲于奔命,又有战乱时的兵器流落民间,除了叛军残党之外,各地恶匪也渐起声势。
这般情势之下,孟月容带着两个嬷嬷两个丫鬟和两个健壮仆妇,又额外请了镖局的人的人护卫,这才把她放了出来。
二年未见,又恰好是女孩儿变化最大的二年,孟月池看着已经比自己高出两指的妹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文姬,这位是我妹妹月容,月容,别撒娇了,来跟我的几位僚属见礼。”
孟月容松开自己阿姐,又乖又有礼。
裴文姬听闻这小娘子竟然是孟月池的妹妹,有些惊诧,又有些高兴。
来了青州快两个月了,孟月池天天忙得脚不沾地,还拉着她到处跑,她带了半车的传家册子都无人分享。
孟月池不看,就给她妹妹看!
孟月容还不知道会有一堆的风花雪月向自己奔涌而来,听见姐姐吩咐厨房今日多加一道烧肉、一道肉饼蒸蛋,她的眼睛已经欢喜得眯了起来。
“阿姐,与我同来的顾家人已经先去客舍安置了,他们给门上送了帖子。”
孟月池点了点头。
青州一带有一豪族吕氏,是出了名的有钱,与淮南顾家联姻有亲。
去年春天饥民□□,江左益刚来青州平乱的时候吕氏对他极为热情,因为江左益一刀一刀剐杀了“寇首”,吕家甚至给了江左益几箱金子做答谢。
“嗯,顾家人应该是来给他们的姻亲收尸的。”孟月容吃着姐姐给自己的糖,笑眯眯地说。
孟月池“嗯”了一声,又拿起了手里的账册:
“除了收尸他们还想干点别的吧?比如想办法继续接手吕家的盐场。”
孟月容眯了眯眼睛:
“阿姐真厉害!”
孟月池轻轻笑了笑。
曾经据有千顷良田的千顷盐场的吕家为卢龙军的到来而欢喜,却怎么也不会想到,不过数月,为了得到足够的军粮和军饷,被他们视作救命恩人的江左益就把他们当了香猪肥鸡一般,从他们身上压榨油水。
随着江左益的驻军日久,他与青州、兖州当地豪强的摩擦也多了起来,这些豪族称他是“恩人”,他就摆足了“恩人”的架子,要钱要粮。
平心而论,江左益虽然是被豪族著姓看不起的“草莽将军”,跟许多高门的关系却不差,大概也就是因为他看起来有些好说话,反而让吕氏把他当做了可商谈之人。
在江左益反叛之前,吕氏还曾将族中女儿送给了江左益,陪送了几十箱所谓的“陪嫁”,不过是想这位卢龙将军能早日撤兵北还。
可惜,不过半个月,没有筹措到军粮也没得了朝廷六州节度封赏的江左益就直接派兵重开了吕家的大门。
吕氏一族上下一千四百余口,孟月池之前去看盐池的时候顺便去看了一眼,尸骸曝野,余臭未散。
“可惜顾家来得晚了点儿,吕家的人我已经派人都埋了,盐场也已经充归平卢节度府。”
“阿姐,你不打算从顾家手里挖点钱出来吗?我一路上看过来,虽然你这儿比兖州强多了,到底还是难。”
孟月容探头到自家阿姐的跟前。
从泗州过了淮水不过百里,孟月容就看见了被遗弃道旁的骸骨,冬日里北地寒风凛冽,远不如庐陵那般温暖而湿润,十五岁的孟月容只觉得胸口突然破开了一个大洞,任由北风汹涌而入。
之后的一路上,每过几十里,所见惨状就越发让心魂难安。
寒风之中,百姓衣不蔽体,无粮入口,抱着枯瘦孩童的女子为了一口粮食便如豺狼一般扑咬来抢粮的壮汉,还有几乎时时萦绕耳边的哭喊祈求之声。
一开始,孟月容还掀开车帘去看,很快,她的两个嬷嬷就把她紧紧护在车里,甚至用被褥挡住了车帘。
到了兖州的时候,孟月容一度以为自己是到了什么炼狱,前行数百里,地上荒草不存,更有许多树连树皮都没了。
等到过了岱宗山,重新看见袅袅炊烟,田间菜苗,孟月容坐在马车里哭了。
在庐陵的时候,别人说她阿姐让五万叛军自相残杀扑食,她心中只觉得骄傲,等她见阿姐所辖之地比旁处都有人气,她却觉得自己过去的骄傲很幼稚可笑。
杀人有什么大不了?
活人才是真本事!
她阿姐有多厉害,全天下到底有几个人明白?
她阿姐所在之地,百姓能在经历了大旱、□□、叛军肆虐之后还活着,那些称呼她阿姐“素手阎罗”之人分明是眼界短浅的鼠辈!
孟月池察觉到妹妹看自己的目光,抬眼看过去,却见长大了许多的小姑娘眼圈红了。
“怎么了?”
孟月容的嘴扁了:“阿姐,你很辛苦吧。”
这话从何而来?
孟月池看看自己面前的账册:“……这些不必我算,我只是核审一番。”
“你明知道我在说什么!”孟月容吸了吸鼻子,“阿姐,山长说我缺了历练,我才趁机说要来你这儿,说吧,有什么可让我历练的?”
孟月池想了想,说:
“那你明日开始就去市集上采买,将粮价菜价都记下来。”
“就、就做这个?”
“对呀,就做这个。”
孟月池点头表示自己是认真的:“初到一地,先去看看市集,总是没错的。”
另一边,北上而来的顾家人住进了官舍。
“四哥,这孟家的二娘子还真是不客气,说走就走,都不与咱们客套一句。”
“客套什么?平卢节度府,她敢请,你敢住?”
淮南顾家的四郎君顾淮玱看向自己的七弟:
“十八岁就能让陛下在齐青两州之间建节设府,孟月池孟节度使的本事连咱们族中长辈都叹服,你身无功名,也没那么一个厉害的姐姐,凭什么让孟家二娘子跟你客气?”
顾淮珅一听这话就急了:“四哥,说别的也就算了,要不是因为老六和她们都是庐陵书院同窗,咱们还未必……”
“未必什么?六弟与孟节度使过去虽然是同窗,可现在人家是深受陛下宠信的四品节度使,六弟明年春闱即便得中,想走到四品也不知道得多少年呢,咱们不过是与孟二娘子结伴而来,人家自有镖局护送,你倒觉得人家欠了你人情?你不妨想想,什么陆家、许家、甄家、墨家,但凡薛山长将孟二娘子托请,哪家又会推脱此事?”
顾淮玱有时候真想把自己这七弟的脑袋敲开看看。
他们来到平卢要做的事哪件不得求到孟月池的身上?还想着孟二娘子与他们客套?
不多时,官舍将饭送了来,一人几个杂面蒸饼,没有麸子在里面,也算香软可口,还有两道素菜一道蒸肉一道虾仁。
看着这些饭食,顾淮珅很是惊诧:
“这平卢节倒是比旁处好不少,你们官舍不会是专门得了嘱咐,强撑脸面给我们备了好菜好肉吧?”
“郎君说笑。”送饭的女子是个四十多岁的粗壮妇人,一口官话说得爽利的很,“我们原平城得了言大人和孟大人庇护,今年贼兵一退就立刻补种了粟麦,等到孟大人回来,又给我们带回了菜种,家家户户都种了白菜萝卜,还有人在炕屋里发黄韭,别的地方如何咱们不知道,只说孟大人治下,今冬是饿不着了。”
听着仆妇的话,顾淮珅看向自己的四哥。
顾淮玱看着盘子里的虾仁:“你们现在还有渔民出海?”
“大概是有的,我们大人还让人收虾壳贝壳,说是晒干碾碎了明年春天可以喂鸡喂猪。”
等仆妇退下,顾淮珅狠狠吸了一口气。
“我还以为这孟阎罗只会用诡计杀人,这生财的法子她想了不少呀。”
吃一口碗里的肉,他又啃了一口蒸饼,嘟嘟囔囔地说:
“冬天还让人种菜,那明年岂不是还得让家家户户都养鸡?”
顾淮玱的脸色却有些难看,甚至失了吃饭的胃口。
见自己四哥将碗碟推开,顾淮珅抬头看他:“四哥你怎么了?是不是之前路上一直吃的不好,现在难受了?”
“孟月池到处敛财……”顾淮玱叹息,“她怎会放过吕家的盐场?”
顾淮珅噎住了。
顾淮玱当夜便没有睡好,第二天,他在院子里看着顾家为孟月池准备的厚礼,只觉得难受。
比起青州,江淮一带盐场更多,产盐更丰,可现在盗匪横行,往中原和中原以北运盐比从前艰难许多,要是能吞下了吕氏的盐场,于顾家是一条极好的财路。
现在这财路被个阎罗占了。
下午,他往各家送的帖子也有了回应。
“顾世兄,您可千万救了我黄家呀!那孟阎罗她非让我们拿出契书才能让我们拿回宅子田地,谁逃难的时候能拿了契书呀!”
黄家也是当地豪族,比吕家差些,在饥民□□的时候他们跑了,如今回来,却发现自己从前的宅子田地都已经被人占了。
看这找来的黄家人可怜巴巴的,顾淮珅说:
“黄世兄你们就算没了契书,那府衙里也该有黄册呀。”
听到“黄册”二字,黄策哭了。
“两位世兄有所不知,我们那些田地……那些我们原本藏在家里、放在衙门的借据都被烧了呀!”
“烧了?”
顾淮珅大为吃惊,他看向顾淮玱,顾淮玱叹了一口气:
“咱们顾家在黄册上也没多少地。”
在黄册上的地是要交税的,天下著姓豪族能过得如此舒服,靠的就是不需要交税赋的隐田和隐户。
从前,这些高门依靠手中佃户、护院守着自己的隐田,一场民乱一场兵乱,自然都没了。
黄策擦了一把脸上的泪:
“我家在黄册上只有五百亩地,从前是十万亩啊……”
顾淮珅把头偏向了一边。
他要是姓黄,今晚上就在节度使府门前吊死了。
来寻顾淮玱的另一家更惨,他家倒是没跑,可江左益来的时候,为了活命,他们把地都献给了江淮左。
现在孟月池不仅不把地还给他们,还说他们资助叛军,如今家里男丁都在牢里关着,只剩一个九岁的小孙辈在自己祖母的牵领下来求助。
顾淮玱看向那位在抹眼泪的老夫人:
“此事,晚辈实在爱莫能助。”
老夫人一声哀哭,引得一旁的黄策又哭了起来。
“那孟氏女如此行事,不留余地,必为天下所唾弃!”
听见老夫人的话,顾淮玱没有吭声。
黄家的地、吕家的地,还有这家是高家,他们的地都没空着。
现在是冬天,还种满了白菜,萝卜。
明年春天就会被种上小麦。
若是这些地都被归于孟月池自己之手,他倒也能跟着骂几句,可他来的时候沿途问过,这些地都是官府租给百姓的,第一年租子只要一成。
北上之前,他去见过他的六弟,只为了打听下这位孟阎罗平日行事。
他六弟与他隔了一房,平时也算亲厚,大概是为了准备春闱,看着神色很是憔悴。
“孟……孟节度使是清风明月一般的人物,四哥千万不可被那些荒唐之言所惑。”
清风明月。
如果她不是对世家豪族也用了这些阎罗手段,顾淮玱觉得自己也能赞她一句清风明月。
可惜了。
清风不拂玉树,明月难照高台。
“七弟,明日咱们去见孟节度使,不要再提吕家的盐场。”
“四哥?”
“此事回去家里会对父祖解释,咱们此来,就是为了祭拜姻亲。”
顾淮珅还想说什么,见自己兄长神色凝重,他就把话憋了回去。
令顾淮玱没想到的是,他不提盐,穿着一身束袖女袍的孟月池却先提起了盐。
“顾家的盐要是能走海路到了北海,倒是能省了一路上的兵祸之扰。”
顾淮玱抬起头,看向这位大启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节度使,也是迄今唯一一位女节度使。
“孟大人,莫不是在说笑?北海虽然临海,可并无大船可入之港。”
“要是你们顾家愿意掏钱,我自可以派人替你们建起此港,也算是钱、工各摊。”
女子的语气很是平缓,不疾不徐,仿佛在说什么诗书掌故。
有些不合时宜,顾淮玱此时突然想起了自己六弟的憔悴模样。
六弟从前想要求娶这位旧日的“庐陵明月”,他是知道的,第一年柳夫人婉拒,第二年孟月池不得科举,顾家又请了人上门说和,可惜那时的柳夫人远去西南,孟月池也出走朔北,此事从此搁置不提。
那时父母说起此事,顾淮玱还以为六弟是仰望孟月池的才学,直至此时。
这般的女子,难怪能让眼高于顶的顾家六郎数年不忘,为斯憔悴。
“孟节度使,让顾家在平卢出钱建港……实不相瞒,我顾家从前从未想过此事。”
“现在想也不晚,吕家的盐场已经归平卢节,如今农闲,几千百姓指望着能靠卖盐得钱好过了年,本使自然不会把它再让出去,中原地大人多,若是江淮一带的盐不能运进中原,盐利过高,中原必会再生乱事。你们出钱,也赚钱,平卢出了人,也赚了钱,中原百姓得了盐……皆大欢喜。”
孟月池言语简白,但是每个字儿都像是带着刺。
顾淮珅想说什么,被自己的四哥摁住了。
“孟节度使……”顾淮玱口中有些干渴,他自然明白孟月池的意思,可越是明白,越是心动,他就得越逼着自己冷静,“此事事关重大,孟节度使可否让在下写信回去与族中商议。”
“自然可以。”孟月池面上带着笑,“你与你家长辈说清楚,建港的钱也不必一家都出了,楚州、淅川各家给我的回信大概也在路上了,到时大家分一分,运盐卖盐的量也可以分一分。”
离开节度使府的时候,顾淮玱上了二次才爬上了马。
“四哥,你怎么回事?”
回到官舍,离了那孟阎罗的眼前,顾淮珅想说的话可太多了。
顾淮玱看着自己的亲弟弟,生平第一次羡慕他头脑的空旷。
“孟月池她是让咱们这些江南豪族替她建港,建起来之后她卖盐引!”
说完,顾淮玱自己先倒吸了一口冷气。
干冷的风进了他的肺腑,让他越发冷静了下来。
此事不止是卖盐这么简单,自从代宗朝盐政废弛,私盐场就成了豪强们的生金盆,若是江淮的盐不能进中原,中原和繁京的豪族便可趁势做大,孟月池此时给他们
这一条路,竟然是一条让他舍不得拒绝的坦途。
唯一的问题是这条坦途是被素手阎罗拿捏在手。
“四哥,你别急,中原现在是叛贼刚平,过几年就好了,咱们也不必真的被孟阎罗挟制。”
“过几年?七弟,我问你,若是贼兵当道,让别地的盐进不来,只有你的盐能卖,你会如何?”
顾淮珅眨眨眼:“那我肯定养着贼兵了。”
说完,他自己傻了。
顾淮玱拍拍他的肩膀,越过他,进了房门。
贼兵当道,盐利居高,盐利居高,豪强养贼,豪强养贼,各地节度自然就得养兵……到那日,天下人人江左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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