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嗡的眩晕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展开联想。
“作孽哦,赶上这个天气扫墓。”
司机咂咂舌,没发现后排猝然急促到诡异的窸窣动静,大有死缠烂打的架势。
他自说自话:“你听听,这天气真不是开玩笑,都要赶上十年前那次暴雨了,十年前镇上也是因为这种鬼天气走山,埋了好几个人呢,真是会闹出人命的!”
顿了顿,他放缓语气:“出门在外都不容易,我就靠这辆车养家糊口,你看——”
“接电话啊!”
带着恐慌的怨声陡然响起,司机被吓了一跳,扶着方向盘的手都跟着不稳了下。
他连忙看向车内后视镜。
原先一直安安静静拢着背包坐在后排靠右窗的姑娘,此刻不知是发生了什么,昏沉的光线都挡不住她脸上的惨白。
她眼里盛满焦急,孱弱得像连支手机都拿不稳,双手紧握着贴在耳边,肉眼可见的颤抖。
“为什么不接电话!”
她再一次对着空气低喝,似乎连牙齿都在打颤。
前一秒还好好的人,突然间,怎么和中邪了似的……
司机不明所以,心里却十足惊了下,不敢再吱声。
许枝双唇不可自遏地哆嗦,大脑一片空白,眼眶里的泪随着车身的颠簸摇摇欲坠。
陆放不接电话,一定是因为她先拉黑了他,他故意想要报复,也把她拖进了黑名单。
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她按捺下因为巨大恐慌带来的心悸,胡乱抹了把眼睛。
“师傅,我给你加钱,麻烦调头。”
她的声音铿锵有力。
司机愣了下:“啥?”
“还有十几公里就到了,现在调头干什……”
“加多少钱。”
许枝径直打断他:“我要去刚才电台里说的走山的地方,要加多少钱你愿意送我过去?”
“这不是钱的问题,下这么大雨,人家都好心提醒你绕路,你反而要往发生事故的地方去,出事的又不是你亲人,你这不是……”
司机噎了下,反射弧到头,声音也弱下来,吐出没说完的几个字:“胡闹嘛?”
许枝闭了闭眼。
她一把抓住前椅靠背,什么也顾不上,语气哀求:“求求你了师傅,你要多少钱都可以,求求你马上带我过去好不好?”
到了这个份上,司机心里就清楚了。
他的面色静了静,颇不自在地活动了下后背:“那行吧,已经超过半程了,现在调头原路返回,你就给我加一百就成。”
许枝连忙道谢。
在这种怪异的气氛下,司机的神色也逐渐专注凝重,心无旁骛地提速。
除了电台广播和手机机械的提示音,车厢一片死寂。
又一通未接。
许枝熄了屏,小腿紧绷着踮起脚尖,将整张脸埋进去。
她不是晕车的体质,可在漫长的无望中,她胸口闷到快窒息,胃里翻腾着作呕感。
她知道的,如果是拉黑,手机根本就没有响铃的机会,第一秒就会提示正在通话。
她拨了快三十个电话。
这么坚持,陆放不至于狠心到完全视而不见。
她发誓,她只做了零点一秒最坏的想象。
不过一个眨眼的时间,两行热泪就失禁般沿着指缝砸落。
将近快一个月,理智和感性斗争造成的矛盾迷雾,倏然间被风拂开。
被她深深掩藏,看不清、不敢看清的情绪分子,满溢着四散开,再也难收回。
她无法承受失去陆放的痛苦。
无论哪种意义上的失去,她都承受不住。
不知道过了多久。
“到了。”
车子停稳,司机提醒她。
许枝拉开车门,和滂沱的雨迎面。
她忘记自己踮到麻木的双腿,无力地踉跄一下,结结实实摔在泥水里。
司机伸了伸手,想提醒她钱还没付,抬眼就看见那道失魂落魄、跌撞着爬起的背影。
他叹口气,熄了火,选择遵从良心。
拦腰撞断的、被连根拔起的树木,低洼处蹚过半人高的浑水,被推着挤压碰撞到一块的轿车,崩塌而下被暴雨冲刷到遍地的泥沙石块……
在距离高耸的一片岩石堆足够宽敞空旷的安全距离外已经拉起长长的警戒线,四周围满了人,打伞的、穿雨衣的,迷彩制服的消防救援,静停在旁安静闪烁车灯的救护车。
满目疮痍。
许枝被雨模糊的眼泛出惊痛。
她的衣裤鞋袜全部都湿透了,膝盖手肘磕碰出火辣辣的痛。
但她浑然不觉,磕磕绊绊向前走。
“真是命数,团圆的节日,遭遇这种事。”
“谁说不是呢,听说小伙子看着怪年轻的,可惜。”
“一地纸钱,这个天气还来扫墓,一片诚心的碰上这种事,唉。”
纷纷的议论声化作剜心的刀子,许枝能感觉到,每往前一步,她的血管就空一点。
她艰难地走至警戒线边,牢牢抓住一个穿警服的男人,仿佛找到溺水前最后的救生索。
“你怎么了女士?”
警服男人把伞往她的方向撑了撑。
许枝双唇翕张,被混合着泪的雨水呛了下。
她带着哭腔的嗓音已然沙哑:“您能告诉我,遇害的人,有什么特征吗?”
警服男人怔了怔,须臾间洞悉点端倪。
“暂时还不清楚遇害人具体体征。”
他掏出一个密封透明袋递向她:“这是在事故现场找到的手机,一直有电话打进来,但屏幕已经碎裂到失灵了。”
许枝心脏一空。
耳畔乍然流窜电流声,极致的耳鸣让她连喧嚣的风声雨声都再听不见。
她只凭本能接过袋子,强撑着保持最后一丝清醒。
等辨认出款式造型,圆瞪的双眼一瞬间透出失去生机的空洞。
是陆放的手机。
这场雨大得像要将万物溺毙。
灰翳的夜幕下, 那道单薄的身体虚浮着晃了晃,难以承受般跌倒在地。
“女士,你还好吗?”
有人上前关切。
可她似乎做不出任何反应, 也忘记该怎么呼吸。
视线涣散, 憋到胸腔里最后一丝氧气耗尽——
雨声哗然,却无法掩盖那声压抑到最极点才爆发出的拗哭。
“哎呦, 这个小姑娘哭得撕心裂肺的, 真是不忍心看。”
“估计是里面那个遇难小伙子的女朋友,年纪轻轻,怎么就遇到这种事。”
“看样子两个人感情应该挺好的, 啧, 真是造孽。”
陆放撑伞打着电筒从一对行人身边走过,目光专注寻着光束移动。
被动接收到对话里的讯息,他脸上的神情并未有变化,却若有感应般往不远处瞥了眼。
本该是不经意、匆忙短暂的一眼, 可那道纤细的身影撞进视线,他不禁愕了愕。
她简直狼狈极了。
失态地跌在水洼里, 苍白的小脸溅上泥点,发丝凌乱打着绺,衣服也完全湿漉地贴在身上, 纤细嶙峋的骨架在这样的暴雨夜,像是轻易就会被冲垮。
总是内敛着情绪的人, 此刻丝毫不顾周围隐约探究的目光,跪坐着、视线没有焦点地放声痛哭。
陆放握着伞柄的手一紧。
等自己反应过来,步伐已经迈过去。
许枝哭到要脱力, 气管、肺腑被雨凿到痛,连骨头缝都渗入湿冷。
可她停不下来。
她好像在迷雾中走失方向。
“许枝。”
似乎有人在呼喊她。
大雨早已灌满她的耳道, 外界所有声音都显得模糊、不真切。
先一步感知到的,是头顶上方骤然停落的雨。
紧接着,雨打在伞面、急促又沉闷的声音逐渐清晰。
她机械、本能又恍惚地抬起眼。
伞沿下,轮廓深刻的面容。
如此熟稔,她眼中却透出一瞬死灰的茫然。
她的视线自下而上,辨认出他紧抿的薄唇,高挺的鼻骨,还有那双始终平静深邃的眸。
两相对峙。
隔着瓢泼和破碎的这一眼,缓到像是升格镜头下的慢动作。
“陆放?”许枝轻眨着眼,定定望着他。
“是我。”陆放应。
他没错过她眼底从迷茫逐渐化作不可思议的清醒,失神的眸光也随之聚焦。
“发生什么事了?”
他看向她丝袜被勾破的双膝处,伤口处殷红的鲜血因为雨水冲刷难以干涸结痂。
拖下西服外套,蹲下身子刚要拢盖在她身上。
“为什么不接电话?!”
一阵近乎猝然又莽撞的力道直直撞进他怀里,双臂死死交叠在他脑后。
陆放勉强维持平衡,听见她呜咽着打断他,尾音和失温的躯体同频颤抖。
“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给你打了、三十多个电话,为什么一个、都不接?”
许枝泣不成声,明明清楚自己手上就拿着碎了屏幕的手机,诘问得毫无逻辑,全然宣泄。
像是要确定面前的人真实存在而并非自己的臆想,她不顾一切地搂紧他。
陆放怔了怔,答:“刚才这里发生事故,忙着救人,手机丢了。”
“到底怎么了?”
“你不接我电话,我以为、被埋进去的人是你。”
陆放在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哭腔中反应了几秒。
他的眸光涌现出复杂。
须臾沉默后,他沉声:“我没事,你先松手。”
“我不要。”许枝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心情里,死命摇头。
“我不要松手。”
断断续续的哽咽着,她手里的力道反而更紧。
大雨中的相拥,分明迫切。
可一个停留在被断送的过去,一个踌躇在不确定的未来。
许枝知道,自己的泪并没有让面前的人动容。
那双带着粗粝、总是温热的手掌,自始至终都绅士地虚拢在她身侧,分毫没有往日的热烈缱绻。
他的口吻也全然冷静:
“雨这么大,有事上了车再说。”
陆放没给她再拒绝的机会。
收了伞,任由自己被淋湿,他就着她的姿势双臂圈箍着用力,径直将她横抱起身。
走至车边,陆放开了后座门,俯身将她放在座椅上。
“坐好。”他道。
埋在他颈窝抽噎的人不为所动。
两人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僵持了几秒。
“我有话要问你,松开坐好。”
陆放胃里泛起一阵绞痛,连带话音也压着淡淡的不耐。
许枝心头颤了颤,交叠的双臂终于在他重复的这声命令下顺从着分开。
车门关门声响起,隔绝了喧嚣的雨声。
陆放坐在后座右窗的位置,越过她的身体去够后车厢的毛巾。
“先擦一下。”他把毛巾递过去,视线落向她的膝盖。
“车上没有医药箱,你先简单处理下,一会我送你回去。”
忽然想起什么,陆放蹙了蹙眉,问:“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许枝垂着脑袋,鼻音浓重:“我在出租车上听见了广播,说墓园这边走山,埋了个来扫墓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她在这句问话中忍不住又滑落一行泪。
“芮芮姐告诉我,今天是叔叔的祭日,你每年中秋节,都会在墓园待很久,广播里描述遇难者的特征,实在太像你了……”
说到这里,她卡顿了一秒。
陆放安静听她说完,漫不经心替她把最后一句讲出口:
“以为遇难的是我,所以你才会哭得那么伤心。”
许枝眼眶红了红,不知是羞赧还是难过,声音细若蚊呐:“嗯。”
车厢静了许久。
倏然,许枝听见一声冷嗤。
陆放的嗓音冷然,听不出半点多余的情绪。
“为什么?”
“光是这点猜测,就够你这么难过了吗?”
许枝呼吸一窒。
她抬起头,想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可他只留了个冷硬的侧脸。
莫名的,一股油然而生、区别于生死带来的恐慌逐渐爬上她的心绪。
她来不及在脑子里构建出理智的规则,只想在那股恐慌完全追上她之前做点什么。
她匍匐着侧身,不管不顾地重新圈住他,在他怀里拼命点着脑袋:
“我很难过,陆放,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陆放身体僵了僵。
热泪洇透他的衬衫,越过雨水的湿冷,沾染到他左心房的皮肤之上。
他的心脏随之一震。
“别哭。”
他垂着眼,握住她的肩膀拉开彼此的距离。
修长的指节拂向她眼尾,拭去她悬挂的泪。
动作明明那么轻柔,嗓音却全然冷淡:“你这样,我会以为你很爱我。”
顿了顿,似乎觉得荒诞,自嘲地笑了声:“一边要和我离婚,一边又很爱我。”
许枝的甲床都要钳进掌心的皮肤。
嗓子吞了吞,嘴巴全然是作茧自缚的苦涩。
“对不起……”
双肩因极力克制悲恸而抖动,她闭着眼,满腔的孤注一掷:“我错了,我不应该、随便提离婚……”
陆放动作一顿。
“你说什么?”
许枝瓮声瓮气地重复,却比先前更坚定:“陆放,离婚的事,就当我没说过好不好,是我没有想清楚。”
“我不想和你离婚。”
静坐在座椅上的人表情纹丝未变,可轰然加剧的脉搏跳动却出卖了他瞬间出走的淡定。
他下意识摸烟盒,因为被雨淋到,方方正正的四个边角已经被泡软。
“这才多久,你之前想离婚的顾虑全部都打消了?”他问出口的话音平静又沉稳。
许枝听着他胸腔的震动,噎了噎。
她更使劲地埋进他怀里,闷声:“没有。”
“但是我想明白了,我之前的顾虑是我自己要克服的问题,我们这场婚姻,一直都是你在努力维系,是我太胆小了,不愿意尝试就随便说放弃……”
“原来你知道。”
陆放唇角微勾,冷冷笑了笑:“你就是个赖皮的胆小鬼。”
听他这么说,许枝仰起脑袋,话音压着一丝欣喜。
“你是不是原谅我了?”她弱弱开口问。
陆放看也没看她,也没接着她的话题。
话锋一转,不答反问:“这么大的雨,你原本出门要去哪?”
许枝眼中闪过短暂的茫然。
她不明所以,但还是如实回答:“原本,是要回临南。”
“临南哪里,你自己租的房子?”
许枝点点头。
陆放笑一声:“所以,如果不是因为这场乌龙,你原本已经打算走了,而不是来找我。”
许枝心尖一颤。
她怎么会没听出来他的弦外之音。
“离婚是你自己选的,我不是没有挽留过你。”
“你自说自话觉得我们的婚姻让你觉得负担,又在什么都没理清楚的情况下说你想明白了。”
晕黄的车灯照似乎难以照亮陆放眼底的漆黑,他语气里压着不加掩饰的嘲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许枝,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不是这样的……”
不过刚松懈了一下,那股恐慌竟然就悄无声息地再次追赶上她了。
许枝强压情绪,好似有千万把刀在剜在她心上。
她语无伦次,好不容易休息的泪腺又要发功:“不是这样的陆放,我承认,我现在说这些确实有些草率了,但我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
“那你原先有想过什么时候来找我吗?”
陆放没什么情绪地打断她:“还是说,直到你想明白之前,我都要这么若无其事的等着你。”
他看向她的眼神仿佛能轻易穿透她,口吻淡然又平静:
“许枝,没有人能一直等着谁。”
“你是故意讲这种话气我的,对不对?”
翻腾起伏的酸涩快要淹没她,许枝死死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的表情变化。
可他巍然不动,微垂的眼眸丁点波澜也无:“没必要。”
“我们就到这里吧。”
离婚是她提的,如今这个境地, 是她亲手造成的结果。
要和陆放讲述这段时间自己究竟多伤心多痛苦吗?
她做不到。
她不敢再剖白自己, 生怕她反复无常的态度会让他生出嫌恶。
光听他宣判他们的关系结束,就已经足够让她难堪。
先前她自认为和他提出分开时足够温柔、理智,如今境况对调, 她才真正体会到个中滋味, 明白那晚陆放口中的“残忍”究竟有多少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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