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枝,你的胳膊怎么了?”
许枝不经意般挠了挠,迟钝好一会,才抬起来:“怎么啦,我也不知道……”
“怎么起这么多疹子?”
苏芮抓起她的胳膊看了会:“枝枝,你是对什么过敏吗?”
许枝往桌子上扫视一圈,使劲摇摇脑袋:“这里没有……”
“但大概率是过敏了。”
苏芮后知后觉,刚才的话许枝不是没听懂,多半是过敏反应加喝了酒,人已经开始犯傻了。
“去诊所。”她当机立断。
两人扶着许枝往外走。
夜色已深,计程车都稀少。
岑若若远远看见一辆眼熟的黑色大众,认出是孙迁常开的那辆,远远就急忙招手:“迁哥——”
车子慢慢减速直至完全停下来,一阵爽朗的嗓音先响起:“你们怎么在这?”
车窗缓缓摇下来,许枝听出孙迁的嗓音。
她大脑有点不清醒,反应慢半拍准备打招呼。
可刚抬眸,就猝不及防对上一道岑寂的眸光。
他原先应该是在休息,毫无预兆撩起眼皮,眼底淡漠,和她投落的目光对上。
他的视线顿了下,像是花时间辨认出她,极短暂地停留后,又古井无波地挪开。
萧索,意兴阑珊。
像看陌生人。
许枝胡乱低下头,感觉自己的过敏反应似乎更严重了些。
否则,明明这防不胜防的一场碰面和脑子里预演过的情形别无二致,为何此刻她胸腔里的气压都降低,像被无形的手勒紧难以呼吸。
“我们出来吃宵夜来着,枝枝好像过敏了,起了好多疹子,我们准备带她去诊所,可是半天打不到车……”
岑若若的话音未落,车门开关声响起。
许枝低着脑袋,还在被混杂的情绪裹挟。
一道高大的身形骤然停在她面前,挡住街边路灯昏黄的光线。
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笼罩住她,久违到她眼眶生理性条件反射地泛起潮热。
她刚要抬头,一只大掌已然捞起她的胳膊。
陆放黑眸半敛,冷着嗓音:“难道不知道自己不能吃菠萝?你是笨蛋吗?”
一阵风动, 落叶在稀疏的路灯灯光里窸窣作响。
许枝怔望向陆放,如墨的夜色在他面容之上停栖,将他眉眼五官镌刻得深邃。
他似乎瘦了些, 轮廓线条愈发紧绷锐利, 眉头稍蹙,周身的沉稳气质中就多了点冷硬。
她的大脑没发出任何指令, 眼前却倏然变得模糊。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明明他的力道以及那句“笨蛋”完全和温柔不搭边, 但她就是在一瞬间感到足以让她潸然的安心。
……以及极淡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可事到如今,她究竟有什么好委屈呢?
许枝倒逼回泪意,略局促地用力要抽回手:“我没吃菠萝, 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 应该没什么大碍。”
陆放视线抬也未抬:“再过几分钟,你的嘴巴会肿,接着就是你的脸。”
“你的脸上会起和你胳膊上一模一样的疹子,挠破了, 留疤应该是分分钟的事。”
他没什么情绪地撩起眼皮:“心率失齐、呼吸困难,这种更严重的需要我继续说么, 确定没吃菠萝?”
许枝愣在原地。
他好像,对菠萝过敏的症状很熟悉。
是有亲近的人和她一样对菠萝过敏吗?
岑若若扯了扯苏芮,挤挤眼睛语气暧昧:“陆老板话好多哦……”
苏芮:“……”
拜托, 现在是你cp脑大爆发的时候吗?
她轻咳了声,适时打断两人胶着的气氛:“那个, 我们点了菠萝牛肉串,烤得面目全非了有点,估计枝枝没发现。”
“对对对!”
岑若若一拍脑门:“那十有八九是菠萝的问题了, 迁哥,你送我们去趟镇上的卫生室吧。”
孙迁握着方向盘, 望了望不久前刚下车的人,问:“放哥,怎么说?”
“这个点,卫生室应该关门了。”
陆放松开许枝的手腕,向边上几人睇了眼,淡声:“孙迁,你先送她们回去。”
苏芮看得懂气氛,连忙制止:“我和若若自己打车就行,你们先紧着枝枝,卫生室关门的话,看看要去哪、怎么处理。”
说完,她兀自拉住岑若若:“交给你们了,我和若若先走一步。”
“可是……”
岑若若被拖着往前,扭过头,视线落在许枝身上,一副还有话要说的样子:“枝枝,你今晚睡哪,你的行李还在我家……”
“陆老板都来了,你还担心她露宿街头吗?”苏芮压低声音提醒她。
刚才见这两人,彼此眼里都不像是毫无留恋的。
苏芮回过味来,狡黠地噤了声。
许枝大脑发懵,等她思考到这一步,抬手要阻止她们离开,两人已经拦到了车扬长而去。
陆放退出地图导航,收起手机,看也没看她,只对着孙迁丢下句:“在这等我。”
孙迁“啊”完又“哦”了声,还没来及问他要去哪,就见他迈着长腿走了挺远。
他摸到手边的烟盒下了车,对许枝喊一声:“嫂子,你上车坐着等,放哥估计给你买药去了。”
许枝默了两秒。
她安静坐上后座,没关车门。
倏然,她腼腆道:“迁哥,你叫我枝枝就行,那么叫我,我听着太别扭了。”
孙迁神色明显愣了下,挠挠头:“好像是有点,你叫我哥,我叫陆老板哥,又叫你嫂子……辈分是有点乱了哈。”
许枝没说话,敛着眼睫回了个笑。
这会她的唇周真的如陆放说的一样开始泛起密密麻麻的痒。
她不敢挠,只能分散自己注意力:“迁哥,我给你发的信息,你看到没?”
孙迁动作顿了顿。
他有点心虚地别开眼:“你给我发的微信吗?我看看,太忙了漏消息了……”
许枝没察觉到他的异样,心里盘算陆放去药店应该不会回来那么快。
她犹豫了会,索性直接把问题当面问明白:“迁哥,你还记得三个月前你在店里送了我一份水果沙拉吗,就是扫码加微信的活动。”
孙迁含糊应:“是有那么回事,怎么突然想起这个?”
“今天中午我去了餐厅,店里的服务员说,这次送青团是第一次搞活动,他说得很肯定,我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记忆错乱了。”
孙迁听着,被烟狠狠呛了一口。
他平复了下,扯出笑搪塞:“应该是新来的员工吧,小崽子,不知道就给我瞎说……”
许枝盯向他,神色平静。
半晌,轻声质问:“可是,他说自己在店里工作了两年。”
孙迁:“……”
他这么大一个人,第一次紧张到语言系统崩溃。
眼看被逼到死胡同,一道低沉的话音将他解救出来:
“是我让孙迁给你送的,有什么问题?”
许枝辨出陆放的声音,咬了咬唇,只觉似乎有什么在她心里昙花一现。
既然是他送的,当初为什么要凭空捏造出一个理由,现在被她拆穿,反应又为什么能如此坦然又无谓?
就好像,他对过去,已经毫不在乎。
迷茫间,一个塑料袋从天而降,落在她怀里。
“药在里面,吃完观察半小时,没事了就让孙迁送你回去。”
他的话音冷淡,脸上捕捉不到多余的情绪。
廓形黑西装的衣摆被风吹动,浑身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讯息。
许枝知道,今晚换做任何一个人和她一样的境遇,他都不会视而不见。
礼貌、体面,绅士中又透着疏离。
好像被触到某根神经,麻痹的刺痛感从心脏开始沿着血管爬满她全身。
东西已经丢给她,陆放单手插兜,迈起长腿转身就要离开。
许枝闭了闭眼,抬手扯住他的袖口:
“别走。”
陆放停了脚步,扭过头看她。
“还有事?”
近乎淡漠的嗓音。
拉住他完全是出于内心最深处的冲动,他真停下来,许枝反而生出无所适从的紧张。
“我有话和你说,你现在方便吗?”
“不太方便。”
他拒绝的很干脆,微微用力就从她手里挣开,仿佛对她要说什么完全不关心。
许枝身体僵了僵。
呼吸都扯动到心脏的痛,她强压哽咽,急急出声:“是关于离婚协议的事,律师建议我最好亲口和你沟通。”
空气凝滞了几秒。
孙迁夹烟的手一抖,剩的半截直直从指缝坠下。
艰难地消化完自己刚才听见的话,他惊恐地瞪大眼,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他要是能原地变成一只小鸟,再不济一只苍蝇蚊子,直接飞走就好了。
陆放自嘲地勾勾唇。
她还真是,无时无刻都知晓,刀子往哪里捅最伤人。
他干脆给孙迁递个眼神:“你先自己找个地方吃点。”
孙迁如临大赦,应了声。
走几步又迟疑着回头:“放哥,要我帮你打包带一份吗?”
“不用了。”
陆放径直走到车后座的另一半,拉开车门坐上去。
身高腿长的,狭小的后座顿时显得格外局促。
许枝顾不上被第三个人听到的难堪,并了并膝盖,轻声道:“离婚协议上财产这一项,我的律师告诉我,你给我……”
“吃了药再说。”
陆放冷声打断她,摇下车窗,视线落向外,手肘搭上去撑着下颌。
许枝哑然。
她乖乖打开塑料袋,捏出几粒药片就要干吞。
“袋子里有水,先漱口,保证嘴里没有过敏源残留。”
明明语气未变,但许枝敏锐地听出来他话音里压着的不耐。
她低下头,沉默着照做。
车厢里很静,除了塑料袋和锡箔的响动,只剩二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和相对无言的尴尬。
等漱了口吞了药,许枝呼一口气,重新组织语言:
“我的律师告诉我,你不久前在我名下转移了多项财产,之前给你的那版协议失去了成立效力。”
她顿了顿,偏头看向陆放。
在她把“这件事是真的吗”问出口之前,他率先沉稳着开口:
“你知道了。”
间接肯定了这件事。
虽然早已有心理准备,亲口听到回答,许枝还是忍不住思绪翻滚。
“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陆放嗤一声,仍旧没看她:“告诉你,让你更早和我提离婚吗?”
许枝使劲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陆放,你把这么多财产转给我,我真的,觉得太有负担了……”
她担心词不达意,补充道:“无功不受禄,我不知道出于什么立场,才能心安理得地收你的钱,我的意思你能不能明白?”
“明白。”
陆放终于把视线挪向她,脸色十分平静,直视她的目光几乎穿透她的瞳孔:“当然明白,因为你从最开始就给我们的婚姻规划好既定结局,总归是要离婚的关系,你当然会觉得有负担,不知道出于什么立场。”
许枝噎了噎:“不是的……”
明明想否认,她眼里却闪过迷茫。
忽而发现,她似乎真的没有足够的底气为自己辩驳。
好半天,弱弱地又重复一遍,像在安抚自己:“不是这样的,我没有一开始就想过我们要离婚……”
“不重要了。”
陆放意兴阑珊地打断她:“现在说这些,没什么意义。”
许枝攥了攥掌心。
她看着面前的男人,此刻他森冷、毫无波澜的一双眼眸,曾几何时也如火般灼热,深深注视她。
高挺的鼻梁、薄而性感的双唇,曾和她亲昵地贴面,厮磨着在她耳畔呢喃低语。
恍如隔日。
她觉得自己要再说些什么延续这场对话。
因为她清楚地感觉到,这样的机会可能不会再有了。
垂首看自己的足尖,她的声音又弱下去几分:“我尽快去趟公证处,把转移的财产还给你,至于离婚协议,我暂时不会催你,等财产分割的问题解决好,再主动联系你。”
陆放冷笑一声。
“最好不过了。”
“这么识时务,是我该谢谢你。”
说完,他打开车门,落拓地迈出去。
许枝就这么在车里坐着,目送他走远。
看得见的,是她胳膊上被挠出的红痕,盈满潮热的眼眶。
看不见的,是她内心千疮百孔的伤口在滴血。
他们真的要成为陌生人了。
第70章
“据临南市气象台发布, 受冷空气和西南涡影响,预计19日到23日,临南市西北部地区有持续强风、强降雨, 需防范恶劣天气诱发的洪水、积涝及地质灾害……”
出租车上, 电台广播正在放气象通知。
“秋老虎还没送走,现在又要刮台风下大雨, 这个节过的, 真不让人省心……”
司机自言自语完,朝车内后视镜瞥了眼:“小姑娘,这么大的雨, 我送你到市区跑不了要放空回来, 你再给我补一百块油钱,就当过节费了呗?”
后座,许枝虚虚靠着座椅,听到司机的话, 将放空的视线从窗外的倾盆大雨收回来。
她安静了会:“师傅,上车前我们不是已经按照恶劣天气算好的费用吗?”
镇上的出租车本来就少, 这个天气还愿意接单的基本都是一口价。
五十公里的车程,约定好三百块将她送到目的地,本就完全超出正常打表的价格。
许枝上了车就听见司机唉声叹气地抱怨很久, 料想他是想临时加价。
路程还没走到一半,真的就应验。
“这不是特殊情况嘛, 这种天气接单,本就担风险,今天还是中秋节……”
司机知道自己不占理, 没想到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好拿捏。
见她恹着眉眼不接话, 他讪讪闭了嘴。
许枝视线重新落向挡风玻璃外。
雨刮器跟不上降雨的速度,连延不断的雨点在玻璃上行成水帘,模糊了路两边被风张牙舞爪着压倒的树木。
才下午五点,天色就黑泱泱的,整座城市像被笼了层灾难大片的特效,连带人的心情都陷入压抑、低落。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快三天。
算起来,从那晚宵夜碰上陆放后,天气就巧合般和她的心情同频,一齐被卷入黑色漩涡。
岑若若有劝过她:“天气这么糟糕,不能等两天再回去吗?”
她搪塞:“我有点事着急要处理。”
可实际上,她只是想快点逃离这个伤心地。
她已经连续三天被梦魇纠缠。
睡醒并不记得梦境里的画面,可睁开眼,情绪和现实世界接轨,喘息的每一秒,都像有刀子划过她的肺和气管,强烈的空虚、失落感,几乎快要将她拖入无底深渊。
在无数次尝试平复心情后,许枝第一次对自己提出离婚的决定产生动摇和怀疑。
不是因为疲惫、为了宁静才选择放手吗?
为什么她现在毫无解脱,反而痛到快要死了。
“你现在就走?今天是陆老板他爸的祭日,你……”
苏芮为她送行,临别前话里的惋惜和欲言又止,许枝能听明白。
“我已经没有立场做些什么了。”
她拖着行李箱,站在呼啸的风中,凌乱扯动出笑:“他也不会欢迎我。”
车里的电台还在继续:“暴雨天气,尽量不要在室外逗留,正在开车的听众也尽量合理规划行程,注意行车安全……”
“我速度都慢到四十码了,方向盘还被吹得打转。”
司机没话找话,不依不饶道:“小姑娘,你给我加一百块,我保证安全给你送到小区地库,一点雨都不会让你淋到。”
许枝拧拧眉:“师傅,送到小区地库也是我们之前说好的。”
司机不死心,刚要继续磨嘴皮,电台主播嗓音突然提高几分打断他:
“下面临时插播一条热心听众来电。”
杂音伴随滋啦的电流声结束后,略急切的嗓音响起:
“秋水镇高远路和永泰路交叉路口靠近墓园方向,有途径的司机朋友赶紧绕路,雨太大走山了,听讲埋了个来扫墓的小伙子,警车救护车都在现场,人到现在没救出来,大概率很危险了,现场堵的不行,暂时不要再往这边来……”
电台里传出的中年男声略粗犷,带点秋水镇本地的口音。
许枝心不在焉,却敏锐地捕捉到几个关键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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