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倒车影像,陆放的口吻漫不经心:“不影响生活,戴眼镜主要是在我妈面前装装样子。”
许枝好奇:“装样子?”
陆放:“为了让她安心,我对她隐瞒了现在的工作。”
她眨眨眼,等反应过来,长长地“哦”了声。
她想要表现出随意,可举手投足都透着无言的僵硬。
陆放侧眸看她,明知故问:“今天这么热,干嘛穿高领?”
从早上起床许枝就在暗示自己要忘掉昨天发生的一切,现在他这么一问,又将她的记忆带回今早站在镜子前。
她是冷白肤色,大大小小的暧昧红痕充斥了在她锁骨附近,有的甚至一夜之后泛出青紫。
她还没来得及骂他是不是属狗,他倒好,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略带幽怨地咬牙切齿:“你还好意思说……这么多印子,被阿姨看见了要怎么解释?”
陆放挑挑眉:“我妈也是从年轻过来的,她看见了,只会觉得我们感情好,没什么要解释的。”
许枝懒得和他争辩,轻哼着瞪他一眼。
紧绷感被冲淡,她抠着手指,把压在心底的沉重问了出来:“阿姨得知我们领证的事,要是问起我们为什么这么着急该怎么办?”
都说婆媳难相处,她不知道自己的婆婆是什么个性,心里忍不住犯怵。
陆放空出一只手握她:“别紧张,我妈很有分寸,我们不主动说,她应该不会问。”
他的视线不动声色略过她:“要是真问起来,交给我解释就好。”
许枝心里打鼓,只当他在安慰自己。
她自己都稀里糊涂,实在想不到他又能怎么解释。
陆放微微用力,将她的注意力重新带回自己。
他沉声,语气都变正经:“但有一点确实要注意。”
许枝茫然望向他。
“枝枝,你该改口了。”陆放眸光闪了闪:“在我妈面前,想好怎么称呼我了吗?”
前一秒还因为他突如其来的诘问为难到拧眉,下车一瞬间就完全严阵以待。
陆放勾起半边唇角,心里像被轻挠了下。
等被带到房间门前停下,许枝深深呼吸一口。
在她敲门前,陆放主动牵起了她的手。
开门的是个中年妇女,见是陌生面孔先是一愣,然后才注意到身后的陆放。
“小陆来啦……这位是?”
陆放举了举两人牵住的手。
“李阿姨,我来看我妈。这是我妻子,许枝。”
许枝微笑着打了个招呼:“李阿姨你好。”
中年妇女呆愣片刻。
前不久她才给陆放撮合过一桩姻缘,没成就算了,没几天他竟然带了另外一个姑娘,还说是他的妻子?
但毕竟她只是局外人,不能太喧宾夺主,眼神在他们戒指上停留一会,忍住好奇侧身:“快进去快进去,你妈都念叨你好些天了……”
房间收拾得还算整洁,被隔成开放的两间,外间两边分别是洗手间和小厨房,里面摆了一张床,窗户很大,但由于是一楼,并没什么采光。
许枝看见窗边轮椅上穿着素净的妇人,正背对着他们弯腰拎着小水壶给地上的盆栽浇水,头发被梳理整齐,用黑色的抓夹挽在脑后,露出后颈修长的线条。
光看背影就不难瞧出妇人的端庄和体面。
听见动静,张娴月微微转身。
看见陆放身边的姑娘,她径直推动轮椅上前,眸光不加掩饰地闪了闪。
“你……”
许枝赶忙迎过去:“阿姨您好,我叫许枝。”
她看了陆放一眼,声音弱了几分:“我今天是和陆放一起来看您的。”
张娴月先前收到陆放的信息,知道他要带姑娘来,却没想到这么快。
更何况他毫不避讳地将他们紧握的手放在身前,无名指上两人的对戒耀眼瞩目。
顿时,她心里便一切有数。
“哎,枝枝好。”张娴月满脸欣慰:“好孩子,靠近点过来,给阿姨好好看看。”
许枝没想到陆放的妈妈是这种热情的性格,松开和陆放牵住的手,乖巧地上前蹲下来。
靠得近了,能闻到轮椅上的人身上药材的清苦气味,虽然不好闻,但透着绝对的洁净感。
张娴月包住她的手,一只在她手背上轻抚。
克制地打量着她的面容,抬起手想摸摸她的脸,又担心自己太唐突,最终只落在额头抚了抚。
“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间就都这么大,都到婚嫁的年纪了……”
这句话不像婆婆第一次见到儿媳说的话,反而像和故人重逢。
许枝一时间有些捉摸不透,只当是句感慨。
因为下蹲,她的目光自然落在张娴月被一张毛毯覆盖的腿上。
想到张娴月是下半身瘫痪,她心里溢出丝丝异样的情绪。
这么体面的人,患上这种无法体面的病,心里应该很痛苦吧。
虽然刚见面,但她不得不承认,她对面前的人有种自然的亲切感。
“张女士,你是不是都要把你亲儿子忘了。”
一直沉默在边上的人终于出声。
陆放将花束往张娴月怀里一塞,沉朗道:“这是你儿媳妇送你的,我先声明,我没有提前告诉她你的喜好。”
看清怀里的向日葵,张娴月忍不住惊喜:“枝枝,这是你自己选的吗?”
许枝懵了一瞬:“阿姨您喜欢就好,我其实也是误打误撞。”
“证明我们很有缘分呀。”张娴月像对这束花爱不释手:“枝枝,你推我出去转转好不好,屋里太闷了。”
没等许枝回答,陆放半掀眼眸,先一步沉声:“第一次见面,你别吓到她。”
张娴月没理会,侧过头对许枝狡黠地眨眨眼。
看来是有话想单独和她说,许枝心领神会,便点头道:“好的阿姨。”
在陆放再开口前,张娴月对着他点了点手指,恐吓般提前打断他:“圆圆,我和枝枝单独出去,你不许跟出来。”
话落,许枝和陆放身躯同时一震。
许枝:“圆圆?”
陆放吗?
陆放额角绷了绷:“张女士,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再这么叫我。”
张娴月只温温柔柔的笑, 俨然没把他抗议的话放在心上。
见她心性年轻,许枝最后一点面见长辈的生疏紧张也散去,在陆放的协助下将轮椅推了出门。
“圆圆, 送到这就行了。”张娴月侧过头眯眼, 间接赶他走人。
陆放当听不见前面的两个字。
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在许枝要推着轮椅往前走之前不经意视线停留半秒, 淡淡丢下一句:“外面很晒, 别聊太久。”
许枝轻轻颔首算应答,抬眸便正对上太阳光,闪得她睁不开眼, 自然也没看见一旁张娴月望着陆放但笑不语。
“我们去那边, 那边日头不晒。”张娴月指了指不远处的木制长廊。
七月尾,紫藤像很久没人修剪打理,几乎爬满了整个木架,青绿的叶片里夹杂垂落的豆荚状果实。
秋水镇夏天一贯湿热, 早已过了花期却零星又冒出几簇紫意,凌乱的旺盛, 倒密密实实行成一片的荫凉。
“枝枝啊,圆圆是向你求婚了吗?”
许枝推着张娴月往前走,轮椅轱辘在灰水泥地轧出低闷声响。
听见张娴月发问, 尽管语气慈祥,她也不由得一颗心高高提起。
她抿抿唇:“阿姨, 其实我们已经领完证了。”
传统观念里,婚姻一事逃不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这样不声不响把证领了, 坦白之后张娴月会是什么态度,她心里也没底。
果不其然, 张娴月听闻后急急要扭头,但身体不允许,动作勉强做到一半。
千回百转的惊愕和意外化成一句无可奈何:“这小子……”
许枝沉默。
还是张娴月先反应过来,安抚道:“枝枝你别紧张,听见你们领证,我很高兴。”
说完又叹了口气,“我就是气这臭小子,从小就主见大,结婚这么大的事竟然也到今天才让我知道。”
“我们领证也是几天前的事,今天他带我过来,就是想当面告诉您这个消息……”许枝迟疑半秒,音量也低下去:“再顺便,和您介绍我。”
领证都直接通知,介绍到底是顺便还是排位第一的目的,旁观者视角最清楚。
张娴月笑笑,看破不说破。
急着和许枝说体己话,张娴月让她把轮椅停在了廊架一侧的长凳边让她坐下。
“你们有考虑什么时候办婚礼吗?”
许枝一怔,顿时如坐针毡。
这个话题她和陆放并未提前对好口供。
准确说,她压根就没想过这回事。
她支吾许久,选择实话实说:“婚礼的问题,我们暂时没有考虑。”
张娴月诧异:“你父母那边不会有意见吗?还是说,他们现在也不知道你俩的事?”
婚姻毕竟是两方家庭的事,某些礼节方面的东西无法省略。
她可以接受自家儿子先斩后奏,但做不到知道真相还无动于衷。
许枝垂下眼:“我初中那会,我爸妈在一次泥石流里遇险了,这些年,我一直是和伯父伯母生活。”
这下轮到张娴月愣住。
“我和伯父伯母关系不是很好,最近还有点矛盾纠纷……先前陆放已经陪我回去一次了,场面搞得不是太好看。”
说到最后,许枝自嘲地弯了弯唇。
张娴月没有打断她的剖白,只在她住声后抱她在怀:“是十年前的那次山洪吗?”
许枝点点头。
是她十四五的年纪,秋水镇百年难遇连绵雨季。
电力通讯时不时中断,生活都受到影响,教学更不用说。
那天学校接到上级通知停课,放了学的秋小门口因为下雨水泄不通,但所有学生都沉浸在喜悦里。
许枝原先也是高兴的,可她那天迟迟没等到接她回家的人。
后来,她是被班主任送回的家。
班主任是教数学的男老师,一路上表情凝重,有话要对她说却不知怎么开口的神色。
许枝看出来了,撑着雨伞礼貌地问:“老师,我爸妈是有什么事吗?”
似乎真相太难说出口,男老师叹了一口气:“许枝,你父母情况很严重,你做好心理准备。”
许枝瞬间茫然,一个字也没理解。
等她回到家,她第一次看见自家小小自建房门口挤了那么多人。
认识的,不认识的,其中几个还穿着警服。
他们不约而同望向她,脸上带着隐约同情、悲悯。
“这个天气为什么要往山上跑。”
“也是倒霉,都是走习惯的路了,谁能想到偏偏就山体滑坡了呢?”
“造孽哦,还留个十几岁的女儿,打击得多大……”
推开周围七嘴八舌的人群,许枝看见地上被蒙住白布的两具躯体。
“小姑娘,你来认一下,他们是不是你的父母?”
警察公事公办,可在一个没成年的女孩面前到底还是觉得残忍:
“节哀顺变,你要坚强。”
两张白布被掀起一角,是她最熟悉、最亲近的面孔。
许枝从始至终表情空白。
她给不出任何反应,唇色尽失,“嗡”一声剧烈耳鸣后,娇小的身板昏迷倒地。
再后来,是许枝在镇上唯一的亲属许建业帮她父母完成了下葬仪式。
他们也顺理成章接下抚养许枝的义务,代管起父母留给她并不丰厚的遗产。
她被变迁推着走,从无法接受地痛哭流涕到最后趋于超脱年龄的平静。
事实证明,时间可以抚平一切。
至少她现在已经可以冷静地向别人转述所有。
是风动,长廊底下光影摇曳斑驳,空气里弥漫紫藤的淡淡花香。
张娴月用仅能活动的上半身紧紧抱住许枝,一只已经带上岁月痕迹的手在她脑后轻抚。
“好孩子,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成梁和有珍在天上看着你健健康康长这么大,也一定会欣慰。”
许成梁卢有珍,是许枝父母的名字。
许枝一震,从她怀里抬起头:“阿姨,您认识我爸爸妈妈吗?”
张娴月扶在许枝单薄到孱弱的肩背上,颔首:“是啊,在我们爸爸妈妈、也就是你们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那一辈,我们都是一个庄里长大的。”
秋水镇拢共就这么大,以前各方面都不发达,一个庄里的小孩基本都成群结队在一起玩,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大家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见面多少能认出彼此再寒暄几句。
许枝说十年前的天灾,张娴月心里就明白了。
当时她只知道有这么回事,不料想遇难的竟然是她认识的人。
“我们以前还见过面,只不过你那时候还小,所以不记得没认出我。”
许枝意外地抬眸,想起在房间里张娴月那句感慨。
原来是有这一层缘故。
张娴月从口袋拿出手机,自言自语:“我好像记得手机里还有照片来着,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得到了……”
许枝双眸一亮,声音也颤抖起来:“阿姨,能不能拜托您帮我找一下,如果能找到,可不可以发一份给我?”
父母留下的影像只有寥寥几张被洗出来的结婚照,但许枝的记忆停在他们不再那么年轻的时候。
尽管不想承认,但脑子在逐渐遗忘他们的面容是事实。
张娴月捏她脸蛋:“这种小事还跟我这么客气。”
她熟练操作手机,打开微信:“我们加个联系方式,我保存的老照片很多,等我找到了第一时间发给你。”
许枝难掩激动点点头。
张娴月看她乖巧的模样,心里一阵怜惜。
趁许枝加完好友给自己设置备注的缝隙,她笑眯眯开口:“还阿姨呢?都领完证了,准备什么时候改口啊?”
许枝打字的动作一顿。
“我们枝枝是不是因为没收到改口费啊,那可不行,你回去和圆圆再好好商量商量,找个时间把婚礼办了,我也好赶紧听枝枝叫我妈妈。”
张娴月口吻略带调侃,听得许枝又心虚又羞赧。
她眼神闪躲:“我这边很多亲戚很多年都没联系过了,如果要办婚礼,除了朋友我都不知道要请谁。”
张娴月看她一眼,旁敲侧击:“不办婚礼组个饭局也成,到时候一定记得把你伯父伯母喊来,我也好看看,是什么样的坏蛋,连我们枝枝这么乖的姑娘都要欺负呀?”
许枝不傻,听得出来她话里话外的维护。
在眼眶微酸之前,她低下头应了句:“知道了,回去我会和陆放商量的。”
许枝推着张娴月回去,就见陆放伏在水池前洗东西。
衬衫袖口被他卷起堆在肘间,露出一截麦色的结实小臂。
听见动静,他关掉水龙头回头,不动声色问道:“聊完了?”
张娴月眸光闪了闪:“我和枝枝有那么多话要说,这点时间怎么聊得完?”
陆放将削皮洗净的桃子递到两人面前,没应声。
许枝接过其中一个,自然道了声谢。
张娴月见他老神在在,故意添油加醋,感慨一声:“我和枝枝聊天的时候,想起来几张以前的老照片,有枝枝父母的,还有几张好像枝枝也入镜了……”
陆放猝不及防背脊一僵。
许枝也意外:“啊,还有我吗?”
陆放微蹙眉心:“医生让你多活动,少玩手机。”
“嗯嗯,我每天玩手机的时间都严格限制在一个小时内,不信你问李阿姨。”
李阿姨正收拾完房间,余光往桌上新带来的塑料袋上瞥。
突然被cue,她慌张转过头,使劲点头附和:“是啊,有我看着,小陆你放心。”
张娴月嘴角扬起一丝精准拿捏的愉悦。
她装作苦恼:“你着急吗枝枝?可能我找的会比较慢,但我尽量仔细……”说着,她看向许枝:“正好我这里有很多你老公的照片,从穿开裆裤光着屁股到上学时期的应有尽有,要不要我顺便一起打包发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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