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黑龙的肚腹中,魔魂也被消化殆尽。
他像一片烧灼后的破布,缺胳膊少腿地从天际坠落在顾红枫的眼前。
顾红枫伸手接住了他,他轻飘得根本没有任何重量。
不同于于泰宁死之前那皮包骨的样子,只剩魔魂的越重山根本连骨头都没有。
他残损的,被腐蚀的身躯已经化为无物,他落地之后,用仅有的一条腿支撑住身体。
然后挣开顾红枫,用持剑的手,切开了自己的肚腹。
“你做什么!”
越重山的眼睛像是被风吹走的飞灰,只剩下一只,赤金的横瞳看着顾红枫,到如今依旧是温顺的羔羊模样。
他什么也没有解释。
他像是生怕等不及一般,用仅存的手,在自己肚子里搅了搅,然后拽出了一团孱弱的魔气笼罩的东西。
他在嘴也被风吹走之前,开口急切道:“救救我们的……”
然后他的灵魂,便轰然消散,最后一眼,他眼中没有痛苦和怨恨,只有来不及的慌张,和对顾红枫至死不变的情愫。
顾红枫甚至没来得及低头看他要给自己什么,手上骤然一空。
黑色的骨剑落地。
“哐当”一声,像一声丧钟。
顾红枫悚然伸手,却只抓住了一缕天翻地覆的罡风。
越重山魂飞魄散。
而此时此刻,殷烈在跌落地面后醒来,他身上五灵锁碎裂,他一手抱着师尊,一手抱着师妹,低低地抽泣了几声。
他越过坍塌的高台,一地残碎的建筑,看了顾红枫一眼。
那一眼断情绝爱,过往恩情尽数同越重山的魂魄一起,化为飞灰。
殷烈拖着自己奄奄一息的师尊和师妹,像一只负重前行的乌龟一样,跌跌撞撞地离开。
顾红枫半跪在残破的诛邪台上,茫然四顾,并不撕心裂肺,也没有仰头嚎叫,涕泗横流。
她只是茫然。
却不知道自己碧透而清明的桃花眼中,也只剩下一片焦黑灰败。
鼻翼似乎还残留着未散的红莲香。
脑中的系统这时候又诈尸一样地出声。
这一次不是因为世界将崩,也不是因为警告音。
——【恭喜宿主,求生成功。】
顾红枫的眼珠转了转,撑着手臂起身,第一下却没能起来,仿佛是膝盖跪麻了。
她跌坐后,摸索到了一柄纯黑色的骨剑。
顾红枫撑着骨剑,再度站了起来。
可是这一次摇摇欲坠的残破诛邪台,竟然不堪其重,轰然倒塌。
顾红枫整个人倾向地面——
她虽然没有成功飞升,却依然是五灵界满,又在登天阶之时受天道馈赠整整九十九道天劫之力,天地阴阳,山川河流尽在抬手之间翻覆。
她甚至有了同天道一战的力量,可是她竟然在高台倾覆的时候,失去了平衡,伴着碎裂的木头玉石,一起砸在了地上。
她听到了清晰碎裂的声音,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挣扎了一下,似乎是想要起身,却没能成功。
她只是……只是有点累,闭上眼睛,失去了意识。
她还是成为了仙盟至尊,修真界最强,她修整好了之后,已经成为此间的无封之神。
仙盟尊她为五灵神尊,她住在了仙盟的至高处,在镇妖塔最顶层的仙宫之中。
她随便伸手一点,便能令草木开化生灵。
她的寿数通天地,能徒手捉住天劫,撕扯鱼干一样撕裂劫闪。
天道甚至不敢再与她抗衡,她还是达成了目的,站在了世界顶端,成为了一个再也不会受人摆布挟制的人。
可是就连梁丘皇的修为,只要靠近她久了,就会七窍流血,内府开裂。
她强悍到与天道齐平的能力,彻底让她不能肆意靠近任何生灵。
她的几个小可爱也因为承受不住她的抚摸,相继死去。
这也没关系。
顾红枫觉得没关系。
她倒是也没有多想和谁亲亲热热地在一起,她从来就知道人生是一条一人走到底的孤路。
上一世这样,这一世还是。
至少这一次,她达成了登顶的目的。
求生任务完成了,系统结算了积分,询问了好多次她到底要兑换什么。
顾红枫不知道她还有什么想要的,她进入了那个姐妹交流群。
她听着那两个妹妹说自己世界的见闻,是她每天唯一会做的事,但是她很少说自己,不愿意提起这个世界的一切。
她觉得诸如现在和她断情绝义,回到龙熙山那个杂宗的殷烈之流,不值得提起。
至于越重山……顾红枫根本不想提。
他太烦了。
他像是阴魂不散,整天入梦,搞得顾红枫经常十天八天枯坐一夜,不敢睡觉。
她已经彻底不用修炼了,人欲基本上可以剥离,可是她还是习惯性地想要睡觉吃饭。
但是不敢睡。
吃饭……没人给她做,不敢去人间,去了会无意识将整个街道乃至城镇碾成肉泥。
她有时候熬不住了睡着,就会做梦。
她这会儿半夜三点多,是系统时间三点多。
她的姐姐妹妹们都睡了,不聊了,最后的聊天记录,停留在了三妹说的一句话上。
——你家里乱了,顾樟……一直想跟你说话,二姐,你真的没有话要带给他吗?
——没有。
顾红枫知道顾家一定会乱,在看到那一箱系统没投送成功的手.榴弹开始。
那个涉黑的毒蛇是那么好招惹的?她可是著名的黑寡妇,看上谁谁死,顾樟能活到现在,估摸着是黑寡妇还没玩腻。
顾家那点家业,招惹了他们,只有变成洗钱组织的下场。
至于顾铭,他就是有三头六臂,也要遵纪守法,如何能忍受自己的家族成为一个藏污纳垢的空壳子?
他强横的控制欲,领地被鸠占鹊巢之后的失控,会让他彻底发疯,说不定会把顾樟打死。
而顾铭的反抗,注定只是螳臂挡车,和人家相比,他也不过是个会做生意的糟老头子罢了,都不用手.榴弹,一枪就够他细细品味。
这也是顾红枫曾经求而不得的结果。
可是她想要在心里找一点高兴的滋味,把五脏六腑都翻了个遍,却遍寻无果。
随着她五灵界满,她所有的七情六欲好像都被剥离了一样。
她能不出门知天下事,却对世间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她今晚又没挨住,做梦了。
梦里还是越重山。
是他将要魂飞魄散时的那个眼神,哀婉凄绝,欲言又止。
顾红枫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不听安排,冲出来为自己抵挡天道,甚至不惜灰飞烟灭。
就像她始终觉得越重山病得不轻,总是黏黏糊糊纠纠缠缠。抱着所谓情爱,痴心妄想。
她还不懂他为什么唾手可得的五灵之体不要,非要……自毁自绝。
“那天你就是要自杀,懦弱。”
“你是个懦夫,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阴魂不散地缠着我?”
顾红枫每一次在梦中对越重山说话都很不客气。
好在越重山总是那一副将要魂飞魄散的样子,也无力反驳。
顾红枫就开始骂他,从盘古开天地开始骂,一直撅翻他们家的祖坟。
追根溯源地总结他有病。
“害我费那么大的力气创造的五灵之体,你就那么毁了,你那个小时候的样子可好玩了……”
“你死就死干净一点,别缠着我了吧。是你自愿替我挡了天劫,这不是我胁迫你的。况且那天就算你不出现,我也能与天道一战。”
顾红枫半跪在越重山对面,还是在那天摇摇欲坠的高台上。
她闭眼准备昏迷栽下高台,每一次她想醒过来,都这么栽下去就行了,就像那天……一样。
她不知道原理是什么,反正她今天骂够了不想继续了。
于是她向后栽。
结果她这一次竟然听到越重山开口了。
他说:“救救我们的……”
顾红枫猛然睁眼,外面已经晨曦将至。
第147章 第五十章
顾红枫其实不知道今夕是何夕, 她待在这个无人的殿中,脚下是镇妖塔之中被困于伏羲阵的妖魔。
在她力量的加持之下,这些妖魔也终要命不久矣了。
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只感觉晨昏不变日月凝滞,偶尔骤然得见天光的时刻, 耳边都是越重山的那句话。
“到底是什么话?”
顾红枫喃喃自语。
真的好烦,烦死了。
她按着胃,觉得自己好饿。
又烦又饿,她忍无可忍,通信给养孩子上瘾的梁丘皇, 让他给自己送点吃的。
吃的很快送过来,可没人敢进她的寝殿, 她现在好像行走的核辐射。
食物是灵力幻化的鸟儿带进来的, 顾红枫揭开食盒就开始狼吞虎咽。
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顾红枫倒也习惯了, 毕竟她的五感七情, 现在都进化没了。
塞了食物咽下去,可是胃部的烧灼撕裂感似乎并没有缓解。
顾红枫坐在狼藉的食盒边上, 低头看着自己沾满食物残渣的双手,觉得自己不像个神。
像个饿了一辈子的乞丐恶鬼,撑死也填不饱自己的肚子。
她把手上的食物舔了舔。
想起越重山说的那句话,又开始胃疼。
到底他妈的是什么! 啊!
顾红枫一挥手, 食盒和越重山一起灰飞烟灭。
可是胃痛逐渐加剧, 分明她利用木灵,在一遍一遍地疗愈自身经脉, 她最开始甚至认为这是天道的阴谋,要她无法再与人接触, 要她变成一个被万物生灵所斥的孤家寡人。
可是这根本不可能击败她,顾红枫走上这条路之前,就已经做好了一个人站在山巅的准备。
可成了神还要胃痛这实在是不能忍。
但是木灵游走周身,一遍一遍地告诉顾红枫,她根本没事。
不知哪日起梁丘皇开始一日三餐都送食物进来,顾红枫也按时按顿在吃,但她还是胃痛。
烧灼得像是被人活生生塞了个火球进去,让她焦灼不宁,连想要闭关清修,斩断意识都做不到。
顾红枫甚至开始想念越重山做的东西,她总觉得自己尝不到这个世界食物的味道,而记忆中越重山做出来的东西,总是那么合胃口。
于是顾红枫在胃痛得再也无法忍耐,觉得整个人都要被胃火烧起来的时候,不得不设法以幻术来催眠自己。
她进入幻境,进入一个自己编造的,有越重山的幻境里面,去吃他做的东西。
顾红枫坐在床上结印,对自己罩下致幻阵法。
她回到了……在越重山的幻境之中射杀他的那一天。
那天残阳如血,越重山站在门口叫她吃晚饭。
顾红枫记得非常清楚,他整个人在夕阳下镀上暖黄,温柔至极,饭菜的香气从屋子里飘荡而出,他的声音如暖泉徐徐流淌过耳畔。
“今天有你爱吃的炖鸡。”越重山被笼在残阳之中模糊不清的五官,让顾红枫怀疑自己的幻境怎么会这么低级。
但是很快她意识到,不是幻境模糊,是她的双眼模糊。
她在流泪。
她将对准越重山的箭矢放空到天上,抬起袖口抹了一下莫名其妙的眼泪,走到他的面前。
在看清他的粗布青衫和温润眉目的那一刻,顾红枫胃痛带来的痛苦达到了巅峰。
疼得她近乎弯下腰,冷汗涔涔。
“你怎么了?”越重山伸手扶住顾红枫,手臂半圈着她带她进屋,将她安置在桌子边上,打湿毛巾为她擦汗,又搓热了手,从衣襟下探入,为她寻找疼痛的源头。
顾红枫面色依旧惨白,眼泪像是坏掉的水龙头一样,失控地朝外涌。
因此眼前的越重山,一会儿完好,一会儿扭曲。
但是能感觉到他温柔温热的大掌,抚在顾红枫的胃袋处轻轻按揉,他倾身急切而焦灼地亲吻着顾红枫汗湿泥泞的脸,温声道:“放轻松,我帮你揉揉便好了……”
然后当真有一股暖流,顺着他的手掌心涌入了顾红枫的身体。
而后神奇的事情发生,顾红枫的胃痛,她痉挛般的紧绷,都随着这股暖流融化,消散。
顾红枫半靠着越重山的肩背,为了稳固自己的坐姿,抬起手环住了他的腰身。
若有似无的红莲香涌入鼻腔,顾红枫觉得自己简直要化为一滩水,流淌向地面,向越重山的身体。
她闭了闭眼睛,最后两滴眼泪便静静滑落,悄无声息地被她蹭在了越重山的身上。
顾红枫向来觉得,这世上所有的痴男怨女,都是脑子被驴踢了大包,病得不轻的神经病。
她崇尚厮杀,争夺,崇尚自己要的一切,要不择手段地掠夺。
她平等地看不起这世上的所有人,自恃自傲,孤高自赏,从不觉得这世上有人配得上她低头一顾。
可顾红枫也不是个傻子。
她虽然不识情爱滋味,却到如今抱着一个自己创造出来的幻影,也明白了自己被抚平的焦灼和痛苦是什么。
原来这感觉不是胃痛,是绵延不绝的心痛。
原来无论她觉得她和越重山合适不合适,她都已经不可抑制地动了情。
她生平才知相思,便害相思。
才懂情爱,便尝到了痛失所爱,肝肠寸断之苦。
可是那只原本咩咩缠着她的,痴傻傻表达爱意,不惜以魔魂同天道两败俱伤的人,已经灰飞烟灭了。
顾红枫抱着“越重山”在明白了自己到底怎么回事之后,并没有纵容自己流连在幻境之中。
她从来对旁人狠辣,对自己也苛刻,到如今她成为世界最强,仍不允许自己懦弱。
她很快从幻境之中脱离,坐在床上抹去眼角的潮热湿意。
而清醒后的第一反应,她甚至是在自我剖析之中,憎恨起了越重山。
恨他性情软弱窝囊,恨他总是连仇恨也无法保持,恨他明明在丝毫不知她计划的情况之下,被她绝情杀死,却还要去为她抵抗天道。
就像恨顾樟分明是个既得利益者,却偏偏要对她施舍出那么两分真情一样,让她又动容又厌恶。
就像一个渴极的人,分明知道瓶子里的是尿液,也会在生命受到威胁时,在挣扎之中妥协,捏着鼻子喝下去。
但是越重山和顾樟又不一样,因为他对顾红枫从无危害,从不索取。
他像任人捏揉的棉花,又像跌入其中轻飘柔软的云朵。
顾红枫到最后只能恨他太温柔,恨他所作所为,太过符合顾红枫曾经对伙伴、朋友、亲人、乃至幼年时母亲的幻想。
才会让她后知后觉地泥足深陷,以至在他人都死干净了才发现她自己已经对他依恋不已,动心动情。
操他妈的。
顾红枫咬牙切齿地咒骂。
于是她刚从幻境之中醒来,就又去做梦。
这一次她主动去做梦。
梦里见到越重山的第一面,就火气十足地吼道:“你那天到底要说的是什么!”
越重山不说话,他还是用那种凄婉哀绝的眼神看着顾红枫。
顾红枫烦躁地出了梦,然后枯坐在床上。
看日升,月落,日升,月落。
胃持续烧灼的疼,疼得人要疯。
哪怕越重山还有一缕残魂,顾红枫现在已经为他重塑身体。可是他死得太过干净了,连根毛都没有剩下。
唯一剩下的只有那把漆黑的骨剑。
顾红枫突然想起什么,跌跌撞撞钻入内殿,打开了一个储物柜。
那里面都是一些……嗯龙熙山弟子们离开后留下的东西。
他们一个个可有骨气了,仙盟给的一律不要。
但是这里也有一个储物袋。
是当时顾红枫五灵还差一界满时,在仙盟附近那个山崖边上,还越重山自由的时候,他生气扔掉的。
顾红枫像是找到了替死鬼的水鬼一样,披头散发急不可耐地打开了那个储物袋。
拽出了一大堆属于她的“毛衣”。
铺了一地。
她甚至恍惚间闻到了红莲香气,她深吸一口气,这味道简直能止胃痛。
她一股脑地把袋子里的东西都倒在了床上。
大部分东西都是她的,越重山总是心细得让人心烦。
但是顾红枫找到了两个不是自己的……小东西。
很小,她翻来覆去看了看,布料柔软,是小孩子的衣服。
她第一反应是难道越重山早知道自己给他弄了五灵之体,这玩意是他给自己做的小东西?
……不对。
这储物袋掉落的时间点……那时候顾红枫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以五灵塑体,否则就不会先用那些被于泰宁残杀的仙长测试了。
那这个……
顾红枫提着一件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小衣服,看着看着,眼前就又看不清了。
她眨了眨眼,感觉到了脸上的热流。
她又抬手抹了一下,震惊地发现,她竟然又在哭?
她皱着眉,气得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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