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恒薄唇微动,深深看着她:“我非去不可。”
群玉:……
她突然反悔,抓起陆恒左手,翻来翻去,想把那根红绳取走,却怎么也找不到它踪影。
已经融进去了?
可恶啊!
群玉飞身离开树枝,一股浓重的魔气向陆恒袭来,狠狠将他从树上打了下去。
“你去吧,去找宿烈吧,死在那儿,我就清静了。”
她丢下这么一句话,话音极冷冽,待陆恒站稳抬头,群玉已然飞走,再无一丝踪迹。
陆恒仰望天空,徒有一片朦胧月色,清冷凄寒,一如他此刻心情。
他知道,现在的群玉,绝不会再跟着他了。
他若不紧紧跟在她身边,他们必将分道扬镳,或许此生都不复相见。
刚才听到她对他说,“要不不去了”,他心下震动,真想就这么答应她。
可是,他不可能不复仇……
九天之上,司命神宫。
文昌神独坐高台之上,不知受到什么刺激,突然翻了下来,差点一脚踩碎少司命捧于手心的命轮石。
“不好意思,太激动了,没看见你。”
文昌神站定后,捻着胡须道,“有人在召唤我,我要下界一趟。”
“您要下界?去人间?”少司命目瞪口呆,“弟子无知,竟不知人间何人有本事,竟能召唤您亲至?”
文昌神悠哉道:“是我从前在人间结识的小友。”
少司命:“他寻您所为何事?”
一定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吧,譬如一国崛起,一国覆灭,一千一万年难遇的大灾……
文昌神:“她求个姻缘。”
少司命:……
文昌神:“你这是什么表情?姻缘是人间头等大事。”
“神尊说的是。”少司命点头哈腰,八卦之魂熊熊燃烧,“弟子能随您一同去吗?”
他印象中,神尊从未降临人间,又是去处理最有趣的姻缘之事,不用想都知道此行一定非常离奇,非常精彩,错过等亿年。
文昌神想了想:“可以,你跟紧我。”
话音落下,二人身形一闪,没过多久,就来到夜半寂静的上京街道上。
少司命左看右看,到处找精彩离奇的爱情故事主人公在哪。
时近三更,街上空无一人,须臾,街角处慢腾腾转过来一人,是个素衣青年,二十岁出头,生得俊美无俦,神清骨秀,身姿英挺如玉树,步态却缓慢颓唐,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两位神灵匿在空中,文昌神问少司命:“你看看他,认得他是谁吗?”
少司命定睛看去:“是个凡人……长得有些眼熟……好奇怪,竟看不透他的命数。”
“你还得再练练。”文昌神道,“不过,我也只能看出他的过去,看不透他的未来。”
少司命惊异,世上竟有神尊也看不透的人:“您要牵姻缘的,就是他吗?”
文昌神点头。
少司命有些兴奋:“您要怎么做?和他有缘的姑娘是谁?他们接下来会怎么发展?”
“咳咳,你想看的那些都没有。”
文昌神一手拈须,一手掐算,“……他已经快想通了,就差临门一脚。”
曾经向死而生的人,心中的生机渐渐压过了死意。
只差最后一点拨。
其实,再给他一点时间,他自己也能想明白。
只不过,那个人,可没有耐心等他。
文昌神领着弟子悠悠飞近。
少司命睁大双眼,期待无比地望着敬爱的神尊,只见文昌神抬起右手,中指弯曲,拇指压住中指指盖,手势瞧着像是兰花印,又好像有点不同……
文昌神飞掠到陆恒跟前,伸出结“兰花印”的右手,贴近他额头,猛地朝前一弹——
赏了陆恒一个重重的脑瓜崩。
陆恒被弹得脑壳震动,立刻捂住额头,疼得“嘶”了声。
少司命惊了。
这是什么?一个脑瓜崩?然后呢?!
“好了。”文昌神收回手,眉眼带笑,“他已受我点拨,那姑娘所求的姻缘,已经牵上了。”
“啊?”少司命还什么八卦都没瞧见,“那我们接下来……”
“回去了。”
以少司命如今的神力,或许能认出群玉,文昌神不想节外生枝,即刻便带着他闪现回了神界。
一来一回,少司命只瞧见一个脑瓜崩,正处于懵逼之中,忽然间,他怀中命轮石颤动起来,神界星穹之上,将星倏然闪耀,神界尽头之处的混沌神渊也传来轻微震动,少司命大惊失色,转头看到文昌神遥望着星穹,亦是一脸震撼,还未回过神来。
下一瞬,他广袖一挥,用自身神力掩盖了星穹异样,隐蔽了神渊震动,没有让这些异动传到更远的地方去。
“原来如此。”文昌神缓缓抚须,“难怪我看不透,原来我也是他命数中的一环。”
今日在群玉的召唤下下凡点拨了他,经此一事,他的天命才彻底显现出来。
转眸看见少司命匍匐在地,文昌神笑道:
“你怕什么?神界格局隐患太深,早就该动一动了。”
上京城内。
群玉闪现回房间,指骨捏得嘎吱响,浑身魔气环绕,青雁等人见状,只敢远观,没一个上前和她说话。
姜七说得对,天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有的男人作奸犯科,有的男人寻花问柳,还有个奇葩一心送死,旁人想拦都拦不住。
那就去死吧,死得越远越好,从今往后,和她再无半分瓜葛。
群玉坐到桌边,倒了一盏凉茶,喝到嘴里才发现这茶清新可口,不是她房里原来的茶叶,是某人趁她吃夜宵的时候偷偷换的。
真晦气。
群玉丢下茶杯,直接将桌上所有茶具粉碎,化为乌有。
静坐了会儿,她睡意全无,心下烦躁得紧,干脆叫来姜七和饕餮,让他们给她展示一下今日的训狗成果,转移她的注意力。
“汪呜~汪呜~汪轰轰~”
毛绒小饕餮绕着群玉满地跑,姜七像个骄傲的老母亲,告诉群玉饕餮不仅学会狗叫了,她还发现饕餮有学人话的天赋,于是问群玉,第一个教饕餮说什么字比较好。
群玉想了想:“就说‘饼’字吧。”
“好的。”姜七又道,“至于第一句话,我想教它说,‘男人都该死’。”
“非常好。”群玉激动地站起来,一字一顿教饕餮说,“男人都该死!”
“汪汪汪呜呜!”
姜七和群玉齐声教:
“男人都该死!”
“汪汪汪呜呜!”
“男人都该死!”
“汪呜汪呜汪!”
房间里一片喧闹,两位愤怒的女士和一只傻狗的叫声此起彼伏,完全掩盖了回廊上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直到群玉的房门倏地被推开,房里众人才停下喧哗,茫然看向门口。
陆恒高大的身影立在门外,因走得太急,微微喘着气,面庞浮着一层薄粉,他目光攫住群玉,剑眉微拧,见她安然待在屋内,眉心又松开,旋即大步走进屋内。
从未见他这样失礼,不敲门便直闯进来。
姜七最有眼力见,第一时间抱起满地乱吠的傻狗,抓着青雁一同闪出了群玉房间。
群玉呆愣看着他:
“你干嘛……”
话音未落,她已被拥入一个微凉的,带着夜息草清香的怀抱。
“男人都该死”的尾音还回荡在耳边,群玉挣扎起来:“你疯了吗!”
陆恒没说话,双臂渐渐收紧,群玉脸贴着他胸口,听到隆隆的心跳声,她双颊霎时涨得通红,明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挣脱出来,她却挣扎了半天,动作看似很激烈,嘴上痛骂“你这个登徒子,快放开我”、“信不信我马上折断你的手臂”、“再不放开我就杀了你”……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陆恒不松手,她嚷嚷了半天,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渐渐筋疲力竭,放弃抵抗,眼睛向上抬,从他宽阔的肩头溜出去,嘴唇抿了又抿,瓮声瓮气道:
“你说话啊。”
陆恒下巴轻轻擦过她鬓角,声音略显喑哑:
“我想说……你可不可以等我?”
群玉:“等你什么?”
陆恒:“等我去魔界,杀了宿烈,我就回来找你。以后都给你做饭,做你的……奴隶。”
群玉脸埋在他胸前,贴着素净凉滑的布料,忍不住噙起一丝笑。
这人终于不想死了。
想回来,就说明他活下去的欲望超过了死战的念头。
“你当魔界是你家后花园,你想去就去,想回就回?”
群玉悄悄抬起手,攥住他衣襟,“宿烈的狡猾阴狠程度远在焰尤之上,即便他元神残缺,你此去魔界,依然凶多吉少。”
“嗯……”
陆恒手箍着她腰,再次收紧,将她整个人按进自己怀里。难以想象,说话那么刚硬冰冷的女孩,身体竟然这么柔软。他唇贴着她耳畔,犹疑不定,终是缓声问道,
“那你愿不愿意,陪我一同去?”
以他性格,素爱独行不群,能说出这样的话,简直惊到了群玉的耳朵。
好个心机男。
以前总把她往外推,现在意识到她变厉害了,是他复仇路上的最大助力,摇身一变就开始抱大腿了?
还算有几分脑子,不是只知道送死。
“你想利用我帮你复仇?”
群玉冷笑道,“我凭什么帮你?”
陆恒没有否认“利用”,他现在想活下来,若“利用”她能活下来,那他“利用”也无妨:
“就凭我若是活下来,有幸长命百岁的话,还有七十八年人生,我就给你做七十八的饭,直到老死。”
七十八年。
于她而言,仿若弹指一挥间。
群玉喉间一滞,唇贴着他衣物,闷声道:
“我可以请其他厨子给我做饭,想吃多久就吃多久,你与他们有甚区别?”
话音落下,群玉明显感觉到,陆恒的体温降了些,身体倏然变得像冰块,手臂冷硬,箍得她都有点痛。
许久,他俯在她耳畔,微凉的气息吞吐,淡声道:
“他们卖艺,我卖身,自然不一样。”
卖身……
群玉闻言, 攥着他衣摆的手倏地松开,耳根发烫,身体略微僵硬,倒也没推开他, 只是觉得他这番说辞甚是大胆, 有点出乎她预料。
“想得倒挺美, 卖身。”
她慢悠悠道,“你除了会做饭,还会做什么?”
陆恒沉默须臾, 胸膛轻微起伏了下,缓之又缓地低声说:
“只要你想, 我什么都能做。”
或许是嗓音压得太低, 他话里含着几分沙哑, 像砂砾磨群玉鼓膜,激得她腰窝一痒,猛然推开了拥抱她的胸膛。
抬起眼睛,看见他耳朵泛红,薄薄的耳尖透过灯光, 色泽宛如樱桃,群玉眼皮轻跳,不太敢想象自己脸上的颜色,只觉呼吸滚烫, 心跳轰隆,旋即侧过身去,不意望见前方好大一张床, 她心尖又是一跳,只好再侧过身, 完全背对陆恒,故作淡漠道:
“你……可以下去了,让我想想,明日给你答复。”
“好。”
他落下一字,群玉不曾回头,直到身后传来房门轻轻合上的声音,脚步声也渐渐远去,她才舒了一口气,坐到桌畔想倒茶喝,伸手捞了个空,才想起茶壶茶盏皆在之前气头上的时候毁掉了。
群玉站起来,穿墙走进姜七房间,抓起茶壶大口大口地灌。
姜七悬浮在半空,肩上长出好几个脑袋,每一张脸都在抿唇憋笑,心下夸赞陆恒这小子真是无师自通,别看外表温润淡漠,实则满肚子骚/水,一番操作竟比她附身那会儿还要猛。
群玉喝完茶,目不斜视,生怕青雁姜七找她说话似的,飞快返回自己房间,简单梳洗,速速倒上了床。
柔软的绸被半盖到脸上,掩住抿得艳红的唇。
寂静的房中,时而传来压抑不住的轻笑声,闷在被褥下面,像春日不歇的雨丝。
群玉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忽然敲敲床头,把青雁唤了出来。
她随手变出两座小山高的、能把人压死的金子,让青雁明日与姜七一道,送走两位大厨。
青雁飞落在她床头,问道:“主人,您决定陪陆恒去魔界了?”
群玉矜傲道:“什么叫陪他?魔界是我家,我打算回家看看罢了。”
陆恒没提的时候,您可一点也不想回去。
青雁看破不说破,安静地飞走。
群玉提起被子,终于有了些困意,然而,空旷的房间里突然响起一阵轻轻的咳嗽声,群玉伸手抓来远处的菩提木牌,破口大骂:
“仲老头,现在几时了?你知不知一个姑娘家大半夜的听到房里有老头咳嗽是一件多恐怖的事情?”
文昌神:……
“算了,本姑娘这次放过你。”
群玉想到那根效果拔群的红绳,姿态稍微礼貌了点,
“您老有何指教?”
“不敢不敢。”文昌神缓缓道,“老朽掐指一算,您明日要去魔界?”
好恐怖的老头,什么都瞒不过他。
群玉:“你有话直说。”
文昌神:“没什么,还是老生常谈。您在魔界,一定要低调。”
群玉微微皱眉:“既是老生常谈,为何又特意提醒我一次?神族发现我逃出来了?”
“未曾。神山下的封魔大阵很平静。”
文昌神话音一顿,声色透出几分沧桑,“总之,您一定听我的,莫在魔界留下痕迹……”
“知道了啦。神神叨叨的,比我爹娘话还多。”
说罢,群玉掐断联系,将木牌往地上一丢,翻身睡觉。
九天之上,文昌神愣了愣,眼角皱纹堆褶,若有所思。
古神何来爹娘?她诞生得比天与地还要早,天与地都不敢称作她爹娘。
而她如今已苏醒,似乎仍把人间那对养育了她十年的贫苦夫妻,当做爹娘。
人间的种种羁绊,何其离奇,即便让他这个司命之神来谱写,也不敢写出这样的剧情。
文昌神一开始还惊异,生命无限漫长的魔神峮狱,怎会在苏醒后,这么轻易就被人间的经历影响。
此刻,他渐渐有些感悟——眼前这个女孩,或许就是少女许群玉。
一个生灵,最原始最强烈的欲望,就是求生。即便上古魔神也不例外,她想活着,她在自救,而人类那些小小的羁绊,看似微不足道,却能让她混乱抑郁的心智锚定下来,从而抵御幽冥海的影响,不再渴求死亡。
从某种程度而言,那个冷漠孤僻的魔神,已经在七万年前的神魔大战中死去了。
能够得以重生的,只有群玉。
如今,她虽复苏了力量和记忆,却在不自知的情况下,为了生存,也为了别的什么,自己在自己身体里栽培了一朵银羽乌莲,压制住了那些被幽冥海侵染的万万年的魔神记忆。
她仍是天上地下至强的魔神。
却将不再是峮狱。
一夜无话。
群玉昨夜睡得晚,辰时方醒。
刚从床上起来,洗漱换衣弄出点动静,房门便被敲响,她昨夜刚收的“奴隶”,兢兢业业候在门外,已备好早饭,就等她起床品用。
群玉打开门,打眼看见陆恒今日穿一身纯白衣裳,束发的冠也换成白色,素净得像山巅一抹清雪,她方想起他今日要去父亲坟前祭拜。
这一早倒是没怎么刁难他,快速吃完早饭,收拾了东西,嘴上没说什么,行动就足够表明,她会随他去魔界,助他复仇。
离开客栈,群玉跟着陆恒,来到城郊一座荒山上。
陆父的坟头立在山阴面,四周空旷,徒有这一座孤坟。
陆瑜章。
群玉默念墓碑上陆父的名字,心下直观感受,这一定是个极为温润良善的男人。
陆恒在父亲坟前下跪,叩首,群玉站在一丈外,忽然连上姜七灵识,将她吓了一跳。
“少见多怪。”群玉道,“即便没有盟约,我也能连上任何一人的灵识。”
姜七:“主人有何吩咐?”
群玉望向坟冢,即使知道陆恒听不见,仍压低声音道:
“你钻到地下,看看坟里头有没有尸骨。”
姜七惊道:“您这是何意?”
群玉:“神仙的凡间肉身死后,尸体一般都会消失。若这个陆瑜章是神仙,坟里应当没有枯骨,只是一座空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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