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将军轻轻摇头:“大人,这高昌人真的绝了,太他娘的能吃苦了。昨晚不是下了一阵雪吗?他们提前埋伏在了地上,让雪把他们淹没了。”
现在这些人身上披了一层白茫茫的雪,跟雪地融为了一体,只要不动,基本上很难发现他们。
陈云州也不得不佩服这些高昌人,毕竟大半夜在冰天雪地里一趴就是几个时辰,这种毅力非常人能及。
“杜将军,你说咱们今天要是不去,这些人会不会冻死在雪地里?”陈云州开玩笑地说道。
杜将军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应该不会吧,他们穿的都是比较耐寒的毛皮,而且高昌人比咱们抗冻多了。”
陈云州大笑,穿上铠甲:“那咱们就去会会他。”
庆川军像往常一样,按时出城,不一会儿就到了河边,正要渡桥之时,两侧树林中的雪地上动了,但就在这时,箭从四面八方射来,那些刚爬起来准备突袭的高昌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少人口吐鲜血,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刹那间,四周的地上就躺了一地的尸体。
但杜将军还不放心,担心雪地里还有埋伏,下令:“继续射,再扫一遍!”
直到雪地上到处都插上了箭头,他才下令停下来。
弓箭手们现身,大军开始打扫战场,一是回收还能用的箭支,二是高昌人的武器和皮毛。
游牧民族以放牧为生,不缺皮毛,但中原地区畜牧业不发达,这东西比较紧缺,而且皮草是抵御寒冬的利器,保暖性能极为优良。
陈云州看着大军在雪地上翻找,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他侧头问道:“杜将军,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这埋伏的人是不是少了点?”
经他一提醒,杜将军立即扫了四周一圈,看着大军翻出来的尸体,很快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了:“大人,这里顶多几百上千具尸体。咱们可是有两三万人,朱宜年不会自大到以为派这么点人伏击就能重创我们吧?不,这很可能是诱饵,快,不用管这些尸体了,大家集合,注意防备……”
但太迟了,一队铁骑从背后袭来,羽箭如风,刷刷刷地往射来,最后面的庆川军顿时倒了一地。
冰天雪地的平原,没有掩体的劣势在这一刻凸显无疑。
杜将军连忙上前护着陈云州,焦急地下令:“盾牌上前挡住对方,弓箭手反击,开炮,不要节约弹药,照准敌人打……”
最初的混乱过后,庆川军立即行动了起来,有盾牌的士兵立即支起盾牌挡在前方,盾牌不够的,士兵们躲到火炮、马车、攻城车后面,开始反击。
轰隆……
爆炸声响起,利箭四飞。
眼看庆川军从混乱中恢复过来,讨不了好了,朱宜年立即下令:“撤!”
骑兵快速后退,跟来时那样迅速,转眼间就消失在了路边。
庆川军这边没有骑兵,根本追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人逃跑。
杜将军脸色极为难看,单膝跪地:“大人,都是末将大意轻敌的错,请大人责罚。”
陈云州看着东倒西歪的尸体,闷声道:“起来,我也有错,太过疏忽大意。先记一笔,此地不可久留,收拾收拾退回大营,将牺牲的庆川军将士带走。”
这一战初步接触,庆川军就吃了大亏,死了三千多人,还有两千多人受伤。
而朱宜年派来的诱饵不过六百人。
回到大营,陈云州将自己单独关在营帐中反思了很久。这一路太顺了,不止是他,庆川军上下也有些轻敌冒进,才会导致今日的失误。
他将今天的结果,自己的感受全部写了下来,放在床头,这样每天睡觉前翻一翻,方能铭记在心,以后不至于犯同样的错误。
“大人,虞姑娘来看您了。”外面柯九冲虞书慧使了使眼色。
虞书慧苦笑,也不知道是哪里给了柯九错觉,觉得自己可以劝劝陈云州。
只是如今她的脚快好了,也不能一直赖在军营中,兴许这辈子她都见不了陈云州几次了,见一次少一次,所以她才会厚着脸皮过来。
陈云州将本子塞到了枕头上,低头拉了拉自己起了褶皱的衣服,走到外间道:“进来吧。”
虞书慧掀起帘子进来。
陈云州指了指椅子:“坐吧,脚好些了吗?”
虞书慧行了一礼:“好多了,过两天应该就完全康复了。”
说到这里,她抬头偷偷看了陈云州一眼,他的面色如常,嘴角还挂着笑,只是这笑怎么看怎么苦涩。
虞书慧犹豫了一下还是道:“陈大人,胜败乃兵家常事。您在这个年纪创下如此基业,已是天纵奇才了,小女子以前最是佩服我皇兄,但皇兄较之大人也少了几分锐气和狠劲儿。”
陈云州一听就知道虞书慧应该是没怎么安慰过人。
他看了一眼虞书慧小心翼翼的样子,吐出一口气道:“虞姑娘,还是在庆川时的你更好。”
此话一出,虞书慧脸色大变,头垂了下来,两只手不停地绞着手帕:“陈大人,今日多有冒昧,小女子……”
“对不起!”陈云州飞快地说道,他知道自己心情不好,刚才没注意虞书慧的情绪说错了话,如果可能,谁不想做天之娇女,谁愿意沦落成泥呢,虞书慧变成现在这样子不过是世事弄人。
虞书慧浑身一僵,扯了扯嘴角:“陈大人救了小女子,何错之有。更何况,你说的是实话,小女子也无比怀念在庆川的那段时光。”
恣意、明媚,她还是皇兄捧在手心的小公主,无忧无虑,而不是皇帝厌弃丢在深宫后院自生自灭的落魄公主,不,说是公主,连宫人都不如。
陈云州面色放缓了一些,和气地说:“虞姑娘,刚才是在下一时失言。你我旧友一场,姑娘在我这就跟在自己家一样,不必如此谦卑,也不必小心翼翼的,我不习惯。至于过去那些不愉快的事,都忘了吧,以后你就是虞书慧,只是虞书慧,不是什么公主,也跟姓赵的没关系。”
虞书慧双眼泛红,她努力将眼泪逼了回去,低声说:“谢谢!”
“陈大人待小……我有救命之恩,我有什么能为大人做的吗?”
陈云州本想说不,但转念一想,重塑一个人信心的办法就是让她觉得被需要,让她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
想到这里,陈云州开口道:“我确实有两件事想请姑娘帮忙,第一件是京中的官员姑娘知道多少?能否将其姓名,来历,平时的做事风格写下来,供我参考。第二件是今日我们遇到了埋伏,有两千多人受了伤,但军中只有三名军医和几个学徒,忙不过来,虞姑娘若是方便,可以去帮忙搭把手。”
果然,虞书慧听到这话,立即抬起了头,原本晦暗的眸子都亮了许多:“好的,小……我这就去军医那儿,忙完了之后,晚上再写我知道的京中官员的情况。”
陈云州含笑点头:“好,有劳了,官员的事不必急,有空慢慢写即可。”
虞书慧起身行了一礼,然后就退出了营帐。
柯九看着她雀跃的背影,以为陈云州的心情已经阴转晴了,立即笑呵呵地进了营帐:“大人,您还用饭……”
话说到一半,柯九就知道自己想岔了。
陈云州的心情根本没变好,那刚才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虞书慧劝着劝着反倒把自己给劝好了?
陈云州摆手:“不用,你派人将这封信给朱宜年送过去。”
柯九糊涂了,自家大人这心情到底是好还是没好呢?
“行了,你家大人我又不是没栽过跟头,这时候栽跟头未必是坏事。”陈云州起身,“我去找杜将军商量事情了。”
朱宜年回城没多久就又收到了陈云州的信。
这次只有一句话:你想知道陈状元和他的家人尸体都去了哪儿吗?
伏击成功的喜悦荡然无存,朱宜年握住信,厉声咆哮:“陈云州,我要活剐了你……”
更令朱宜年郁闷的是,第二天,城楼下空荡荡的,庆川军没出现。
等到中午也不见大军踪影,朱宜年下令:“让斥候去靠近点探查探查庆川军的动静。”
下午,斥候带回来了一个坏消息:“朱将军,庆川军可能准备撤退,他们现在在收拾东西。小的们观察发现,他们的人少了许多,很可能是昨日遇袭,死了不少人,而且他们伤员好像很多,营地中一直在熬药,军医们忙不过来。”
朱宜年仔细想了想,昨天混乱中杀了多少人具体没法弄清楚,但几千人应该是有的。
城外庆川军总共也就两万人左右,死几千,若是再受伤几千,那可能就只剩一万来人还有战斗力。这点人还要留一部分驻守营地,肯定没有办法来攻城了。
但陈云州想走,哪有那么容易。若真是让他回了南方大本营,自己这仇恐怕就报不了了。
朱宜年发了狠,当即去见右贤王,跟他说明了情况,然后恳请右贤王多拨一部分兵力给他,追击庆川军,最好能活捉陈云州。
这确实是个对付庆川军的好机会,右贤王同意了,但还是提醒朱宜年:“朱将军,本王知道,你恨极了陈云州,但要当心,听闻庆川军诡计多端,不少人在他们手里吃了亏。”
“多谢统帅提醒。”朱宜年拱手道。
只要给他兵马,右贤王说什么就是什么。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高昌人的铁骑就逼近了庆川军大营。
因为自己这边带了三万人,朱宜年准备强攻,直接在最短的时间内攻破大营,拿下陈云州。
但铁骑还没踏入庆川军大营,就见火光一闪,随即爆炸声响了起来,气浪翻涌,还未碰面,先有一批高昌军倒下了。
朱宜年面色大变,庆川军早有准备。
但既已来了,他不可能就这么轻易退了,只要能拿下陈云州,再大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只是他错估了形势了,炮火声掩盖了弓箭发射的声音,箭支密集如雨,从大营甚至是两侧射来,仿佛前天早上那一幕重演,只是彼此调换了角色。
亲卫意识到不妙:“将军,我们恐怕中了对方的计!”
光埋伏的人,还有开炮的人,还有庆川军大营里的人加起来就明显不止一万。
朱宜年如何不知道,但这是他离陈云州最近的时候,他挥舞着长向扑来的庆川军:“杀,冲进去……”
朱宜年带着人撕开一条口子,试图冲进军营实现斩首行动,杜将军带人迎了上去,将高昌军堵在大营门口。
这就导致高昌大军没法进入军营,在后面挤成一团,成为炮火重点打击的目标。
连续几波炮火打下,后面的高昌人死了一大片。
亲卫护在朱宜年身边,额头上不停地冒汗:“将军,庆川军早有准备,咱们中计了,他们的炮火攻击太猛了,咱们撤吧……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刺啦……
说话间,杜将军的枪头刺入了朱宜年的胳膊,鲜血如注,喷洒出来。
亲卫急得不行,一边上前挡住杜将军的又一枪,拼命劝说道:“将军,退,兄弟们实在顶不住了!”
朱宜年恨恨地瞪了大营一眼,下令道:“撤!”
高昌军立即后退,庆川大军乘胜追击。
但因为对方基本上都是骑兵,还是让他们给跑了。
早晨这一仗,他们歼灭了一万多高昌军,不但获得了大量的毛皮、铠甲,还有一万来匹良马,可谓是收获满满。
杜将军将统计的结果放到陈云州面前,高兴不已:“大人,这一万匹良马可极大地扩充咱们的骑兵。”
陈云州也很满意:“将马和毛皮铠甲派人送去给林将军。听说你将朱宜年打伤了?”
杜将军低声说:“他没受伤回去恐怕不好交代。”
陈云州看了他一眼:“你当我以前那些信都白写的?不过也好,这样逼真一点。而且朱宜年也还未完全相信我们,等陈状元来找机会让他们俩见一面再进行下一步计划。”
第117章
王府, 朱宜年挺直背脊,跪在地上,一条胳膊上绑着纱布, 丝丝缕缕的鲜血从白色的纱布中渗了出来。
门口, 几个奴仆看着这一幕,想开口又不敢。
直到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奴仆们赶紧侧立两旁, 躬身行礼。
右贤王没理会他们,大步踏入堂中, 一把扶起朱宜年:“朱将军, 你这是做甚?快快起来, 胳膊没事吧?”
朱宜年不肯起:“谢统帅关心,没事。末将有罪,今日偷袭中了庆川军的奸计,损兵折将一万四千人,请统帅责罚。”
右贤王叹了口气, 松开手:“这事本王也知情,不怪朱将军,实在是那庆川军太过狡猾。不过这次偷袭损失惨重, 若不罚将军恐难以服众, 希望将军能够理解。”
朱宜年连忙说道:“统帅,此事都是末将的错, 任凭将军惩罚!”
右贤王再度伸手将他拉了起来:“起来说话, 正好这阵子你胳膊受伤了, 修养一阵, 城西的战事先交给陈天恩吧,他跟陈云州有仇, 一直都想去西城门。”
当然这话纯粹胡说,陈天恩知道庆川军记恨他,才不想去西城门呢。
但正是因为如此,右贤王才会让他去。因为他对陈天恩这种两面三刀的小人并不信任,陈天恩能背叛大燕,有朝一日就可能背叛他们高昌。
东边的王石原是个野心家,南边的楚弢久攻不下,都可能劝降陈天恩,只有陈云州这边跟陈天恩仇深似海,绝不可能放过他。
陈天恩也知道这点,所以在西边战场上,不用右贤王说,他都会尽力。
朱宜年仿若不知道这些,点头道:“也好,庆川军狡诈阴险,咱们高昌人直来直往,很容易中敌人的奸计。还是陈将军他们更了解中原人,让他们去更合适。”
右贤王拍了拍他的肩:“你理解就好,等你伤好了,本王还有重任要交给你。”
“多谢统帅信任,是统帅救了末将,也是统帅排除异议重用末将,统帅之恩,末将没齿难忘!”朱宜年郑重行礼。
右贤王笑了笑:“朱将军也为本王解忧多次。你胳膊在流血,回去再让大夫包扎好,这几天就好好休息吧。”
“谢统帅,末将告辞。”朱宜年拱手道了别。
等人走后,右贤王身边一中年人低声说:“王爷,这次城西损失不小,这位朱将军素来多谋,怎会如此轻易就中了对方的圈套?”
右贤王瞥了他一眼:“你是怀疑朱宜年?不必,他都将嘉衡帝弄死了,还曾多次带兵南下攻打西北军,劫掠中原,他没有回头路可走,将你们那些小心思收起来。”
中年人心里一紧,连忙表态:“是属下失言。”
右贤王叹了口气,语气稍缓:“朱宜年虽不是我们高昌人,但其学识渊博,能征善战,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至于今日战事的失误,那也是受了陈云州的刺激。陈云州害死了他的好朋友,还屡次用这人来刺激他,他能不疯吗?本王也是担心他太过冲动,被陈云州牵着鼻子走,因此才将他换了下来。”
中年人惭愧地说:“还是王爷想得周到,是属下多虑了。朱宜年这人重情重义,陈云州杀了他朋友,他不可能跟庆川军合谋。”
右贤王点头:“正是如此。”
这也是他从未怀疑过朱宜年的原因。
出了王府,朱宜年先回了自己的住处,关上门,掏出那封信仔细又看了一遍,手指在一些字上抚过,这些字连起来是一句话:陈状元活着,戈箫欲动其家人,已安置。
真的还是假的?
朱宜年心里抱着无尽的希望,但又很怕这个希望落空。
现在被撤了职,他正好有空。
将信收了起来,朱宜年起身又去了天牢,来到戈箫的牢房门口,对狱卒说:“打开!”
狱卒真是怕了这个煞星,赶紧打开了牢门。
牢房中,戈箫咳个不停,见到来人立即噤了声。
他这段时间虽没嘉衡帝过得惨,但三天两头被抓起来挂在墙头,住的是潮湿发霉的天牢,吃的都是残羹冷炙,若不是天气太冷,估计都馊臭了。
戈箫养尊处优多年,从未过过这样的日子,但强烈的求生欲支配着他,让他还是坚持了下来。
看到朱宜年,他心思一动,连忙起身行礼:“罪臣戈箫见过将军,罪臣有事想向右贤王禀告,还请将军帮忙通报一二,此事对高昌非常重要。”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高昌人的高层,他得抓住机会。
朱宜年定定地看了戈箫几息,这几天他派人打听过这位嘉衡帝宠臣的信息。外面对他的评价,都是擅长逢迎讨好嘉衡帝,巧舌如簧,阴险狡诈,总之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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