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子坤就没那么好的脾气了,他愤怒地瞪着袁桦:“叛徒,是你,是你出卖了我们,亏得我们拿你当生死兄弟,你就是这么对我们的?大哥,我,淮安,哪点对不起你?你说话啊。”
葛淮安有点懵,听到韩子坤将话说得这么直白,他才仿佛回过神来,期盼地看着袁桦:“军师,你是来救我们的对不对?你快放我们出去啊。”
葛镇江没理自己的傻弟弟,苦笑着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袁桦苦笑:“就那次去庆川。”
“这么早!”葛镇江有些意外,又问,“他许了你什么?比我给得多吗?”
袁桦轻轻摇头:“没有,相反,他什么好处都没许我,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将军,你可还记得咱们从江南起事,你带着兄弟们杀入官府,打开仓库放粮,将粮食分给受灾百姓时说的话吗?”
“你说,我们要平尽天下不平之事,杀尽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还天下一个太平,给百姓一条活路。可后面呢?我们都做了什么?我们变成了我们曾经最厌恶、最仇视的人。”
韩子坤不忿:“就因为这个?荒谬,弱肉强食,这天下就如此。狗皇帝不把人命当回事,他不一样是皇帝,坐在龙椅上,掌万万人的生死,享受无上的权力和富贵。军师,你竟因为这种荒唐的理由背叛我们,你对得起我们的信任吗?”
相较于韩子坤的愤怒,葛淮安的茫然,葛镇江意外的平静:“就因为这个?”
袁桦重重点头:“朝廷不仁,所以江南大乱,得民心者得天下。况且,我们的家人、朋友不是饿死便是死在这些贪官污吏的血腥镇压之下,而我们又将这等暴行施之于其他平民,这与官府有何不同?”
他没有质问,但大家都想起了家人的死亡、亲朋的死亡,想起了那种愤怒充斥全身却又无力的感觉。
葛镇江眼底浮现出短暂的悔意,然后问道:“你为何不阻止我们?”
这回轮到袁桦苦笑:“我没有劝阻过你们吗?”
葛镇江想起来了,自己还曾答应过袁桦,但最后确实是他们没做到。
葛淮安听出不对劲儿,怕袁桦不管他们,连忙说:“军师,我们都知道错了,以后不会了,你替我们向……陈云州求求情吧。我们当时都是不得已,都是朝廷害的,咱们没吃的,那么多兄弟都去饿死吗?”
袁桦没搭理他,这些人中恐怕就葛镇江还有些悔意。
韩子坤已经杀疯了,完全忘了他们起事时的初衷,至于葛淮安,他也一样,他们早就迷失了自己,没法回头了。
袁桦朝旁边的狱卒点了点头。
狱卒打开牢门。
葛淮安连忙欣喜地迎了上去,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军师,我就知道,你绝不会放弃我们的,你……不,不可能,你不会这么绝情的。”
看到袁桦手里的食盒,他备受打击,喃喃自语,一脸的不可置信。
袁桦没搭理他,打开食盒,拿出酒壶,给葛镇江倒了一杯酒:“将军,我敬你。是我袁桦对不起你,你放心,我以后会替你照顾好金海他们几个的。”
金海是葛镇江的儿子,今年只有三岁。
他以前的妻子孩子都死在了江南水患中,这是起事后重新纳妾所生。
葛镇江自知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端起酒杯,跟袁桦碰了一下,问道:“这事为难吗?”
袁桦轻轻摇头:“不会,陈大人说祸不及家人。所有犯下罪孽,按律处斩的官员、豪绅、巨贾,都不牵涉无辜的家眷,但其家产全部罚没,家中子弟三代不得入官府。”
不是不能科举考取功名,而是连官府不入流的小吏都不能担任。
但这对葛镇江已是最好的情况了,要换了朝廷,只怕是刚出生的婴儿都不会放过,凡是跟他有点牵扯的人通通都得死。
而陈云州这次恐怕只处死了几十百来人。
葛镇江仰头一口喝下了酒,冲袁桦笑了笑:“我不如陈云州,亦不如龚鑫,你的选择没错。”
成王败寇,败了就要认命。
葛镇江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头,脑海中浮现出当初带着弟兄们反抗朝廷,反抗官府,打开粮仓,任贫苦百姓取用时紧张、兴奋又欣喜,那时候无数的人自发地向他下跪道谢。江南好男儿纷纷投效他,感念他的恩德。
后来有更多的人朝他下跪,可他们的眼底却再也没了那种发自内心的感激,只剩无尽的恐惧和害怕。
他拿起酒壶,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然后冲袁桦说:“谢谢你送我这一程,什么时候?”
袁桦心情复杂,顿了片刻道:“明日正午。”
葛镇江点头:“今日既已送别,明日就别来送我们了,难看。”
袁桦默默点头,帮他又倒了一杯酒。
次日中午,菜市口人山人海,总共一百三十四人被押赴菜市口行刑,一代枭雄葛镇江赴黄泉,葛家军成为历史。
楚弢带着大军撤离了田州,退回了汝州,稍作休整,留了两万人看守汝州,就准备带着剩下的精锐回京。
就在这时,他却收到了一封田州来信,而且指明是送给他的。
副将将信给他:“将军,送信的人是庆川军。”
楚弢狐疑,一边嘀咕一边打开信:“庆川军,陈云州,捡了这么大个便宜写信给我作甚?莫不是想感谢我,大可不必,等平了高昌人,我楚弢还会南下收复田州。”
将田州拱手让给庆川军,楚弢的心也在滴血。
所以这会儿面对胜利者的来信,他的心情也不怎么好。
等他看到信上熟悉的、倒背如流的文字和下方那显眼的红色印鉴,楚弢蹭地站了起来,浑身发抖:“信,信,拿来……”
副将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失态,连忙问道:“将军,您说的什么信?这信上到底写了什么,您……”
楚弢扶着案桌,只觉得脑袋一阵眩晕,懊恼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中计了,我们中了庆川军的奸计……”
说着,他将手里的信塞进了副将手里。
副将看到信里的内容也傻眼了:“跟……跟兵部那封信一模一样,庆川军怎么会知道兵部那封信的内容?不,那封信,不是兵部写的,是庆川军,庆川军伪造的,可恶,陈云州太阴险了,他故意利用我们攻打下田州,然后骗咱们离开,咱们上当了。”
这一刻,副将也后悔得几欲发狂。
他们为了攻打下田州,死了多少兄弟,耗费了多少心力,最后竟便宜了庆川军。
楚弢颓丧地坐到了椅子上:“兵不厌诈,兵不厌诈,我领兵一辈子,竟输给了一个晚辈,是我不如人。陈云州不愧是西北军之后,陈家之后,我输了,我输了……”
副将担忧地看着楚弢:“将军,陈云州他们刚占据田州,里面说不定还有内乱,咱们不如现在就带兵打回去,不然……这事若是传入朝廷耳中,恐怕……”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两人都心知肚明,楚弢这是重大的战略失误,朝廷肯定要治他的罪,如今唯一能够将功折罪的办法,就是拿回田州。
楚弢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虽然脸色还是很难看,但已开始思索对策。
他认真思量了一会儿副将的提议,轻轻摇头:“难,我们攻打田州损失不小,庆川军占领田州却没耗费多少兵力。”
庆川军本就不弱,又占据守城这样的地利,还有杀伤力大的火器,这必然是一番苦战,而且不知会持续多久。要知道他们从龚鑫手里拿下田州,都花了不少时间。
副将说:“那咱们也必须得打,这是唯一的法子了。”
“兵力太少了,而且刚经过一场大战,将士们都需要时间休息恢复。”楚弢犹豫片刻后道,“先征兵,补充一些兵力吧。”
他们现在加上汝州的守军也只有十万人左右。
这些人还不可能全部出动,汝州要留下一两万守军。
攻城如果在器械、兵力方面都没优势,是很难打下田州的。
副将点头:“好。”
至于北上回去保卫京城的事自然只能不了了之。
但出人意料的是,过了两天,又一名驿卒送来了兵部的信,而且内容竟跟陈云州上次伪造的差不多,信中说,高昌人已打到了宣州,京城岌岌可危,朝廷命楚弢速速带兵回京支援。
几天内连续收到三封大差不差的信,而且连印鉴都一样,也不怪楚弢会怀疑这封信的真实性。
他召集将领将信的事说了一遍:“大家怎么看?”
副将蹙眉道:“将军,会不会又是陈云州使的诡计?他将咱们骗离汝州,然后庆川军可以攻打汝州,还可以在半路拦截偷袭咱们,当初贾长明的大军撤离回禄州就被庆川军偷袭,不得已只能来投奔咱们。”
几个贾长明原来的部下可是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倒:“是啊,庆川军阴险狡诈,不能不防。”
“是啊,如果我们一旦北撤,汝州陷落,整个江南都会落入朝廷的手中。到时候,北地多州都没兵可守,也会失守。若这封信是真的倒还好,但若是假的,我们就是大燕的罪人。朝廷追责,在场诸位都逃不了。”
大家都顾虑重重,既担心这封信是假的,又怕是真的。
只能说陈云州前面两回玩的虚虚实实把他们给搞怕了,大家都不敢轻易下决定,不然一步错步步错,到时候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一切都完了。
楚弢静静地听诸位将领讨论,心里也在思量这事该如何办。
许久他说:“先仔细盘查一下这名驿卒的身份,查清楚之后再做决定。”
驿卒身上倒是有勘合和火牌,但上次冒充的家伙也有,光这些并不能证明其身份,除了这个,驿卒也拿不出更有力东西证明其身份。
所以一时间,楚弢也拿不定主意,而且江南距京城太远了,派人去打探消息,来回再快也得半月之久,太长了。
思来想去,他给甄卫写了一封信去,询问情况。
如果京城的形势真的不乐观,朝廷不可能只给楚家军下令,甄卫这边肯定也会得到命令,而且甄卫的驻地距汝州只有几百里,快马加鞭也就两三天的事。
甄卫确实也接到了朝廷的命令,他当即往西抵达了平州,等待跟北上的楚家军汇合,一道回京,因为他的人数只有三万人,要是北上遇到大批高昌人肯定打不过。
跟楚弢汇合之后,两军人数达十数万之多,遇上高昌人大军也不慌。
只是等了三天,他没等来楚弢,反而等到了一封从贺州急送过来的信,看清信上的内容后,甄卫差点把信给撕了,这个楚弢得了疑心病吧,连朝廷的诏令都不信,这不是耽误事吗?
第111章
甄卫恼火归恼火, 但已经耽误了好几天,不能再继续耽搁下去了,不然延误了军情, 他和楚弢都扛不起, 所以看完信的第一时间,他就派了身边一个曾见过楚弢的小将快马去汝州报信,免得再横生枝节。
楚弢看到甄卫派来的人便知道第三封信里的内容都是真的。
完了, 他又中陈云州的奸计了。
楚弢苦笑,自己一把年纪了, 玩心眼子还玩不过一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 说出去都惹人笑话。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当务之急是赶紧带兵北上支援。楚弢按下心里的苦涩,连忙下令全军准备,一个时辰后出发。
副将一听便明白第三封信是真的,京城危矣。
他犹豫片刻,单独见了楚弢:“将军, 末将认为,咱们不能回去。”
楚弢皱眉看他:“你想抗旨?”
副将连忙说:“将军,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果我们现在这么退了, 即便留两万人在汝州, 恐也守不住,就算汝州能坚持一阵子, 但甄统领也带兵北上了, 北方的门户大敞着, 庆川军随时可挥师北上, 占领北方大片的土地,直逼京城, 即便咱们回去守住了京师,这天下也已大半落入陈云州之手。”
到时候他们也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楚弢如何能不知道这点?
这也正是他一直对第三封信生疑,甚至在心里期盼这是陈云州的又一次阴谋,高昌人并没有打到宣州。
“如果京城沦陷,皇上、宗室、文武百官和京城百姓、还有众多官员、将士的家眷都落入了高昌人手中,你觉得高昌人会止步京城,不会再继续南下吗?到时候,我们楚家军的后勤辎重、粮草兵器补给从何处来?单凭我们又能支撑多久?”
楚弢无奈地叹了口气:“如今我们只能回去,保住京城,打退高昌人,再一点一点重新往南推,收复失地,否则即便咱们固守汝州,也坚持不了多久。”
副将被他说得沉默,半晌苦笑道:“是,将军。”
当天下午,楚家军只留了两万人驻守汝州,其余将士全部北上。
与此同时,郑深他们也从庆川到了田州。
站在田州的街道上,郑深深有感触,对陶建华说:“江南不愧是富庶之地,哪怕久经战乱,仍如此繁华。”
“是啊。”陶建华也有些感慨,“当初杨大人被调到江南,后来战乱断了音讯,也不知他如今去了何处?”
离开庆川时,杨柏川还说请他们有空到江南玩。如今倒是实现了,可以故人已不知去向。
郑深跟杨柏川没什么交情,只随口安慰了一句:“有缘总会遇到的。前面那么多人在干什么?”
前面围了一大群人,说是杂耍吧也不像,而且也没瞧见卖东西的。倒是入口的大门,朱红色的,异常高大,待走近了一些,他们看清楚了门口柱子上缠绕的金龙。
胡潜眯眼看了几息:“这是大岳的皇宫吧。”
看这造型跟皇城有些相似,不过不如皇城精致、磅礴,有点东施效颦的感觉。
不过不管怎么说龚鑫也算一代枭雄,霸占江南数年,曾一度逼得楚弢大军毫无还手之力。
这地方哪怕粗糙了一点,但也是名正言顺的皇宫。
对这样的皇宫,为表正统,打倒他的势力通常是两种处理方案,一种是拆掉推平,另一种是改造为行宫或是直接接收为自己的皇宫。
但田州这个怎么看怎么都不像这两种处理方案。
大家走到队伍末尾,陶建华好奇地问:“这位先生,你们这是在?”
那中年文士侧头看了他一眼,笑道:“几位是外地来的吧?咱们进去参观大岳皇宫,一个人一百文钱的门票钱,如果想在里面过夜,再交两百文,不过得自带被褥进去。”
什么东西?
几人对视,都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哪怕大岳亡了,龚鑫死了,可皇宫始终是皇宫,哪有让人随意参观的道理?
陶建华代大家问出了心里的疑惑:“这……合规矩吗?”
那人哈哈大笑:“这是田州知府衙门弄的,门口的告示上落着新任知府的大印呢。好多别的州县的人听说了这事,都特意跑到田州来逛这大岳皇宫,我也给我几个朋友去了信,不然万一晚了,赶不上就亏大了。”
最后一句,他说得格外小声。
陶建华疑惑地问:“先生为何如此说?”
那中年人可能觉得排队也是排队,颇为无聊,压低声音多说了两句:“这可是皇宫,岂是能随便参观的?等天下……肯定不会让咱们进去了,估计其他人也是抱着这种想法,所以才赶紧来的。”
好像还挺有道理的,毕竟皇宫内院,哪怕是位极人臣,那也不是能随便进的。
陶建华连京城都没去过,这次能参观皇宫,对他而言很是稀奇,他咳嗽了一声,冲郑深他们挤了挤眼睛:“这位兄台说得有道理,时候还早,咱们也去逛逛?”
郑深和胡潜随意,其他几人倒是很感兴趣,于是大家决定也排队交这一百文。
排了一刻多钟才排到他们,进门时,守在门外的衙役收了钱,从一个本子上撕了一张票给他们,还在上面写了“十八”两个字:“票据收好,出门也要验票的,这是今日的票,不得弄虚作假,一旦发现有人逃票或是没买过夜票在里面过夜,通通抓进大牢!”
这下连郑深和胡潜都觉有些新鲜了。
几人拿了票,顺着人群进了大门,陶建华啧啧道:“你们看到没?那个装钱的大箱子,都快装满了,我感觉他们这一天要收几百上千贯钱啊。”
一个人一百文,十个人就是一贯。
瞧这排队的长度,今天怎么也有个几千人啊,真是无本的买卖,赚大发了。
郑深含笑点头:“确实赚得多,不过这钱也不是谁都能赚的。”
像这种在皇宫门口收费的行为,除了官府,谁敢干?又不是不要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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