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在京城时就想好的。
他要投奔高昌人,但他现在手里没兵没钱,就他和几个亲信投奔过去,高昌人能把他当盘菜才怪了。所以他要立功,而且这样自己的父母妻儿也会安然无恙。
陈天恩有些意外,掀起眼皮看了贾长明一眼,这家伙够狠够毒,两年不见,手段比以前更狠辣了。
见陈天恩还是不说话,贾长明叹了口气,苦笑道:“大将军,末将一直追随你,忠心耿耿,也是信赖大将军才说这些肺腑之言。大将军若是还想继续为大燕朝廷流尽最后一滴血,那将末将拿下禀了朝廷,这样,即便宣州失守,想必朝廷也不会太过怪罪大将军的,应该也不会为难您的家眷。”
陈天恩皱眉,不赞同地看着他:“长明,你我生死之交,怎能说这种话?难道我陈天恩在你心目中就是出卖自家兄弟之辈?你这提议我答应了,至于时间,我来定,跟高昌人联系那边你来,当心一点,别被岑军发现了,他眼里可容不下沙子。”
贾长明大喜:“大将军,末将办事,您还不放心吗?”
随后两人商量了一下具体的动手时间,还有策略。他们打算带着西北军的残部,然后再混入一批高昌人,假装逃兵回到京城,然后里应外合打开京城大门,迎高昌人入京。
但这样就绝不能让宣州城内任何人逃出去,提前通知朝廷,暴露他们的计划。
若是平时,这个计划很难,毕竟宣州城内有数万百姓和驻军,附近也有些村落甚至商旅,但现在大雪封天,百姓足不出户,城内的百姓和驻军也逃不出去。
他们只需让高昌人的骑兵在回京的必经之路上埋伏就是,这样即便有漏网之鱼也会被高昌人清除掉。
两人商量好了对策,贾长明就悄悄派了人出去,通知了高昌人。
陈天恩也是个狠角色,一下了决定,他就准备当天晚上就动手。
一是担心迟则生变,二是担心到时候楚弢大军回来了,他们攻入京城的计划失败。这样,他和贾长明的家人全部都得死,而且两人也没法在京城捞一笔,奠定自己在高昌人这边的地位。
所以他当天傍晚就以给贾长明接风洗尘为由,邀请岑军和军中其他将领一同赴宴。
在这节骨眼上,岑军没什么心情给贾长明接风洗尘,但陈天恩已经邀请了他,他也不好太过不给二人面子。其他将领地位都比陈天恩和岑军低,更不好拒绝。
所以军中凡是指挥使以上的将领,除掉几个当值实在走不开的,其他人全部都来了。
陈天恩命人备了两桌酒席,然后邀请岑军坐下,笑道:“贾统领不远几百里来援,只是如今城内物资匮乏,略备了薄酒给贾统领接风,希望贾统领别嫌弃。”
说完他敬了贾长明一杯。
其他人也纷纷敬贾长明的酒。
贾长明也举杯挨个敬酒,第一个敬的便是岑军:“岑将军,听闻将军威名,在下佩服不已,我敬将军一杯。”
伸手不打笑脸人,带不来精兵也不是贾长明的错。
岑军虽然心情不好,倒是也没给贾长明甩脸子,他一口喝完了酒:“贾统领来了便是自己人,明日我……”
话说到一半,岑军忽地感觉心头一痛,嘴角猛地溢出一股鲜血,那血色发黑,沿着他的嘴角往下滴落到桌上,看起来非常渗人。
“岑将军……”岑军的部下连忙站了起来,担忧地问道。
但就在这时,又有三人相继吐血。
这时候就是傻瓜也明白过来了。
岑军不可置信地看着陈天恩:“你……你……为什么?”
他们可是在共同战斗了半个月,同生共死的袍泽。
陈天恩叹了口气:“岑将军,朝廷已经放弃我们了,但将军一定会死战到底,我陈某只是个俗人,还做不到视死如归,岑将军,抱歉了。”
岑军当即明白了他的意图,恨恨地盯着他:“叛徒,叛徒……”
他伸手去摸挂在腰间的刀,想手刃了这个投敌叛国的家伙,但他的手却没什么力气,根本拔不出刀。
陈天恩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狼狈的岑军:“何必呢?你替龙椅上那位那么卖命,他可没将你当回事,明明有兵却不支援宣州,就看着我们等死。”
岑军手还死死握住刀柄,眼神犀利地盯着陈天恩,恨不得吃了他的肉,喝了他的血。
又来了!
陈天恩是真的不懂,岑军一个,还有以前的陈竞也一样,明明朝廷也没对他们多好。龙椅上那位多疑,贪生怕死,还惧怕功臣,可这些人还是一个个要替他卖命,哪怕是被背弃了,仍旧不改初心。
“罪,罪人……”岑军终究没有拔出他的刀就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他带来的几名将领也全都遭了毒手,一个个相继倒下。
陈天恩看着死了都瞪大着不甘、愤怒眼睛盯着他的岑军,嗤笑了一声,成王败寇,这个道理他二十多年前就知道了,只有这些不知变通的老顽固还看不透。
岑军和其心腹一死,陈天恩就成了宣州城中最高将领。
当天夜里,他下令,让西北军对原宣州军发起了一场清洗。
半个多月的共同作战,让西北军很清楚宣州驻军中哪些都是岑军的死忠,哪些会死扛到底。
他们利用宣州驻军的信任,在深夜动手。
这一晚,宣州城内血流成河,一万余名宣州驻军几乎被屠戮殆尽。第二日清晨,一队朝廷军打扮的高昌人轻轻松松入了宣州城。
陈天恩和贾长明向其说明了计划,然后将宣州驻军库房中还保存着的一万多件衣服全部给了高昌人。
当天下午,一支三万人左右的败军狼狈地往东逃跑,他们身上染满了血,脸被不知是泥还是炭灰给糊得黑乎乎的,只有两只眼睛还亮晶晶的。
这三万多人一路溃逃往东,直奔京城而去,途径数县。
很快,朝廷就接到了消息,宣州城失守,宣州驻军将领岑军牺牲,陈天恩率西北军和宣州驻军残部逃亡京城。
从否定派禁军前往宣州支援时,朝中不少人其实都猜到了宣州会失守,但大家没想到宣州城竟会陷落得这么快,让他们一点准备都没有。
而且现在楚家军还没回京,单凭京城的禁军能守住京城吗?
其实高昌人只有十来万兵力,人数没有禁军多,但朝廷还是忍不住担心,无他,高昌人骁勇善战,悍不畏死的名声实在是太响亮了。
病恹恹的嘉衡帝躺在龙床上听到这个消息,又怒又急,直接喷了一口鲜血出来。
贵妃吓懵了,一边哭一边慌张地吩咐宫人:“快……快去请太医,皇上,您别吓臣妾啊……”
她哭得梨花带雨,若是往常嘉衡帝必然是要心肝宝贝地叫着将他拥入怀中好好哄哄,但今日,嘉衡帝实在是没这个心情。
他一把将贵妃踢倒:“哭,就只知道哭,朕还没死,你哭什么?来人,去,宣戈箫、富国祥、虞文渊……他们进宫。”
王安连忙点头,不动声色地扶起贵妃,示意她别哭了,然后端了杯参茶递到嘉衡帝嘴边:“皇上,已经派人去请了,您先消消气,楚将军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了,到时候禁军与楚将军里应外合,必能大败高昌人。”
这话中听,嘉衡帝喝了一口茶,稍稍恢复了一点力气,闭上眼睛躺在床上:“戈箫他们来了,叫醒朕。”
“是,皇上,天气严寒,您先休息一会儿。”王安连忙帮他捻了捻被角。
等床上传来嘉衡帝粗重的规律呼吸声后,王安朝站在一旁无声啜泣的贵妃使了使眼色,示意她出去,别吵到了皇帝。
戈箫几人接了圣旨,连忙进宫。
因嘉衡帝身体不适,他们是在嘉衡帝的寝宫面圣的。
嘉衡帝躺在锈着金龙的奢华龙床上,面色却暗淡无光,延伸浑浊,皮肤耷拉,额头泛青,一派死气沉沉的模样。
等几人见完了礼,他轻轻抬了抬眼皮:“起来吧,戈箫,你说说现在是什么情况?”
戈箫连忙说道:“回皇上,兵部已派了人去路上接应楚家军,想必要不了几天楚家军就会抵达京城。此外,探子发现陈天恩带着西北军和宣州驻军的残部已经逃到了雍县,明日傍晚应该就会抵达京城,在其后方二十多里发现了高昌大军的踪迹。”
咳咳咳……
一听高昌人要逼近京城了,嘉衡帝剧烈咳嗽了起来,他伸出手,旁边的王安赶紧扶他坐了起来。
嘉衡帝喘着粗气,目光落到几个大臣身上:“诸位爱卿,都是我大燕的栋梁,如今正值国之危难时刻,诸位有何法子御敌于外,护江山社稷?”
虞文渊和富国祥不约而同地看了戈箫一眼,都没说话。
两人心里都憋着气,就是戈箫出的馊主意,征什么自卫军去守宣州,劳民伤财,最后不过是给高昌人多添五万人的人头罢了。
现在高昌人快打到京城了,他满意了?
戈箫心里其实也很急,高昌人那是没开化的蛮夷,粗鲁、凶残、暴虐、嗜杀,他们要是闯入京城,肯定会烧杀抢掠,他们这些大臣家里的财物、女人铁定跑不掉。
暗骂了一声陈天恩和岑军废物,戈箫拱手道:“皇上,如今只能紧闭城门,让禁军驻守各大城门。京城城高墙厚,高昌人想要拿下没那么容易,咱们只要拖几天,拖到西北军进京,到时候跟禁军里应外合,一定可以拿下高昌人,收复失地。”
嘉衡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戈箫虽然话说得很好听,可他每次都说得很好听,但效果却不尽如人意。
嘉衡帝心里有些不满,瞥向虞文渊:“虞爱卿,你怎么看?”
虞文渊能说什么?他一个文臣也不懂打仗。
可被点名了也不能不开口:“回皇上,微臣认为戈大人所言有理。京城有十五万驻军,还占据有利地形,高昌人兵马没我们多,只要坚守城门不出,等到援军回来,高昌人将不足为惧。”
“此外,这次西北军和宣州驻军还有数万人逃回京,有这些人加入,京城守军将达二十万左右,兼之禁军都是精锐,必能大败高昌人。”
富国祥瞥了他一眼,这老家伙也跟戈箫一个样了,净挑好听的说。
不过眼下也只能这么办了。
富国祥深深叹了口气,垂下头掩盖住眼底的忧虑,即便这次能打退高昌人,大燕也会元气大伤,国土丢失大半,恐只余京城周围数州苟延残喘。
明年的税收更少,他们户部更难了。
殊不知,他们已经没有明年了。
嘉衡帝听两位自己信任的大臣都这么说,脸色稍霁,缓缓点头:“也好,禁军主帅王石原,守城之事就交给你了。”
站在第二排的王石原连忙拱手:“微臣遵旨,皇上放心,高昌人想要入京除非踏过微臣的尸体。”
冬日严寒,嘉衡帝的身体越发地不好了,他只说了这么几句话便觉疲惫不已,挥了挥手:“朕相信你们,都退下吧。”
几人行礼退出了嘉衡帝的寝宫。
在里面大家都说得言之凿凿,可出去后,一个个脸色都不好看。
王石原对戈箫说:“戈尚书,关于守城之事,我想询问询问兵部的意见,咱们一道吧。”
戈箫欣然同意,二人去了兵部。
富国祥、虞文渊等几个文臣默默出了宫了,回到府中连忙将家人叫道一起,给密室中藏了一些食物和水,又将家中的贵重物品都藏了起来,以防万一。
冬月三十,这个月的最后一天,雪花飞扬,寒气咄咄逼人。
经过四天的日夜兼程,陈天恩一行终于抵达了京城,他们每个人身上都脏乎乎的,头上还残留着没化的白雪,脸上被冻得红呼呼的,不少人在流鼻涕,看起来狼狈极了。
看到京城近在脚下,陈天恩松了口气,高兴地说:“兄弟们,我们到京城了,我们到了!”
然后他派了人敲城门。
其实城楼上的守军早就发现了他们,并派人去通知王石原了。
王石原是禁军统领,虽然近几十年禁军没有作过战,但王石原已经也出去打过几次仗,大多都是平乱,最近这几十年,每隔几年,大燕都会有部分地方暴乱。
王石原也算是有些作战经验。
听闻陈天恩带兵回来了,他没怀疑什么,但还是很谨慎,下令道:“派人去检查一遍,核实他们的身份,并查一查,若是这批溃兵生病太多,失去了战斗力就让他们在城外安置。若是还有战斗力,没什么疾病,再让他们入京。”
底下的人领命而去。
驻守在西城门的将领叫万霍,是禁军三大统领之一。
接到命令,他让人开了城门,然后派了一队士兵出去查验。
其实不用验,陈天恩的大军就在城外,今天虽然在下雪,但光线还不错,他一眼就认出了陈天恩和贾长明,可统帅下了命令,这个过场还是要走走的。
贾长明没想到朝廷这么谨慎,都看到他和陈天恩了还派人来查。
他有些担心,高昌人的长相跟中原人有点不同。这次高昌人派了一万多勇士假扮成宣称驻军,其中三千人其实是中原人,北地被俘虏或是投奔了高昌人的百姓,余下的一万二千人都是高昌人,虽然安置在最后面,而且都戴着帽子,可如果要一个一个仔细盘查,那肯定会露馅。
贾长明有些担忧,低声对旁边的陈天恩说:“大将军,怎么办?”
陈天恩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然后示意他别再说话。
不一会儿,一队小兵就抵达了他们跟前。
虽然陈天恩他们是溃逃的军队,但陈天恩和贾长明到底都是品阶比较高的将领,那带头的小将对他们还是挺客气的,先行了礼,然后目光落到陈天恩身后这些冻得瑟瑟发抖的士兵身上。
陈天恩给亲卫递了个眼色。
亲卫立即上前,不动声色地往小将手里塞了一块金子:“秦都头,您看都是自家兄弟,这一路奔波实在是太累了,这几天忙着赶路,我们都是喝的雪水,兄弟们有点熬不住了,秦都头帮帮忙,让我们早点进去吧,也好让弟兄们今天能有口热汤喝。”
大冬天的,秦都头也不愿在这冰天雪地里挨冻。而且眼看已经傍晚了,天都快黑了,这么耽搁下去,而且听说高昌人的骑兵已经在城外二十里左右了,耽搁下去,出了事肯定唯他是问。
于是秦都头将拳头大的金子稍稍往袖子中一藏,点了点头,带着人粗略扫了一圈,虽然这些人好像都冻得不轻,不过精神还好,也没冻得倒下的,应该休息一晚就还能打仗。
于是他也没往后面去,直接带着小队进城复命去了。
万霍确认没有问题,随即下令,将城门全部打开,放陈天恩他们入京。
看着大开的城门,陈天恩和贾长明对视一眼,按下心里的激动,快速带着大军进城。
三万大军排成了长队,鱼贯入城,才过了一半时,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万霍下令让他们快一些。
陈天恩于是跟贾长明分开,贾长明在前面带兵入城,陈天恩稍微落后一些,站在一侧,催促大家快一些。
直到最后一名士兵进城,守城的禁军打算关上城门,就在这时,陈天恩忽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烟花点燃。
砰砰砰……
绚丽的烟花在空中炸开,仿若一个信号,走在最后的“宣州驻军”立即拔出武器砍向正在关城门的士兵。
戌时整,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雪花飞扬,偌大的皇宫也安静了下来。
嘉衡帝有气无力地推开面前的燕窝粥, 剧烈地咳了起来, 似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王安接过碗,忧心忡忡地看着嘉衡帝发青,散发着浓浓死气的脸, 暗暗心惊,皇上这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他不能说。
压下心底复杂的念头, 王安将碗递给了旁边伺候的小太监,然后帮嘉衡帝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虽是寒冬腊月,万里飘雪,但嘉衡帝的寝宫中点了好几个炉子,炙热的炭火将寝宫烤得暖融融的, 宛如春日,只是嘉衡帝却还是觉得冷,睡觉都要盖两床被子。
“皇上, 时候不早了, 您要休息了吗?”
最近嘉衡帝的精神越发地不好了,时常犯困, 每天睡觉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嘉衡帝抬手轻轻揉了揉眉心, 只觉眼皮子跳个不停, 但又没任何的困意。
他摆了摆手, 目光仿佛穿过厚重的宫墙,望向无垠的夜空:“陈天恩入城了吗?”
王安低声说道:“应该已经到了, 皇上可是要召见他?”
嘉衡帝没有说话,目光有些涣散,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才喃喃道:“没用的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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