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枭雄龚鑫身死。
稍微落后一些的葛镇江才刚抵达城门口,听到这番动静连忙勒住了缰绳,惊惧地看着城外。
只见火光漫天,宛如烟花一般绚丽,穿插其中的飞箭像是流星雨一样密集又犀利。
多么璀璨动人的一幕,但却让葛镇江手脚冰冷,浑身止不住的轻颤。
他看龚鑫冲了出去,自己也抱着侥幸的心理,谁料等着他们的竟是地狱。
后方还没来得及出城的人也听到近在数百尺外爆炸声、惨叫声,一个个意识到了什么,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了,哪怕没人制止,但也无人再动,更别提什么趁乱出去了。
龚鑫他们百来人骑马先行都一波全灭了,他们这些只靠两只脚走的肯定跑不掉。
大岳的臣子们、龚鑫的亲眷、死忠一个个面如土灰。
偌大的城门,成千上万人,竟突然一下子陷入了死寂。
少许,幽幽叹息声响起:“放下兵器,束手就擒吧。”
随着这道声音响起,安静的庆川军忽然动了起来:“放下武器,抱着头蹲到墙边,缴械不杀,凡有违抗者,杀无赦。”
葛淮安面如死灰,六神无主地看向葛镇江:“大哥怎么办?”
葛镇江扫了一眼身后的人,这次连跟斗鸡一样的韩子坤都没再说话了。
因为韩子坤也意识到了,陈云州刚才之所以耐心跟他们讲这么多并不是庆川军没把握,现在他们想要冲出去,逃离田州,只有一个字:死!
龚鑫的前车之鉴还在前面,葛镇江到底还没看破生死。他闭上眼睛,率先丢下了手里的刀,颓丧地说:“束手就擒吧。”
他开了头,其他的将领,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将武器都丢了下去,跟随着众人抱着头,蹲到了城墙边。
雾气又驱散了一些,很快他们就看到了城楼上密密麻麻手持弓箭的庆川军。
这一刻,葛镇江真是什么心思都没有了。敌人太强,自己这么点人,即便再侥幸,他也知道逃不了。
逃不了投降总比龚鑫那样冲出去被一炮轰死强,只是庆川军明明占据绝对的优势,陈云州为何要跟他们浪费口舌?
很快,庆川军便安排了人将兵器和马匹带走,然后将将士全部捆绑了起来,至于后面跟着逃跑的官员、家眷、富商豪绅则全部暂时赶到了城墙的拐角看守起来。
这时候雾气终于散了。
几个士兵将葛镇江他们几人押送到了陈云州面前。
陈云州坐在火炮后面,前方还布置了一排木栅栏,既能挡风又能挡箭。葛镇江看到,龚鑫的人射出去的箭,齐刷刷地扎在木头上。
要是龚鑫看到,不知会多讽刺。
“看什么看,跪下!”柯九踢了他们一脚,将葛镇江游离的思绪拉了回来。
葛镇江双腿吃痛,屈辱地跪了下来,头却高昂着,倔强地看着陈云州。
陈云州也在打量葛镇江。
这是他跟葛镇江的第一次碰面,不出意外的话也会是最后一次。葛镇江年约四十,个子比较矮,但身材壮硕,眯眯眼中透着精明和狠辣。
这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绝不能留。
陈云州又扫了一眼他后方的葛淮安、韩子坤、军师等人,淡淡地下令:“先暂时就近关押。”
“等一下,陈……陈大人,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们?”葛镇江代大家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
陈云州轻轻笑了笑,并没有敷衍他,而是认真地说:“战场之外,手上沾了无辜人命的通通处死,不过我们庆川罪不及家人,顶多是罚没不法所得,无辜亲眷都会留下性命,遣返回乡,包括士兵。”
闻言,不远处的士兵们齐刷刷地抬头,激动又不可置信地看着陈云州。
他们这些人要么是走投无路下跟了乱军,要么是被强征的,如果能回家乡过上平静的生活,谁会不愿意呢?
感受到背后的骚动,葛镇江苦笑:“在收买人心方面,我和龚鑫远不如你。”
哪怕面前这青年比他们小了一倍。
他们只会用钱,用女人,用升官这根胡罗卜去吊着将士们。
但这终究是有限的,能够受惠的也大部分都是中上级将领,最底层的士兵很多都只是战场上的炮灰,有今天没明天,过一天算一天的那种。
陈云州不否认自己这么做有收买人心的目的。他轻笑道:“是吗?可连这么卑微又正常的愿望,你和龚鑫却不愿意满足。”
葛镇江被这话堵得无话可说。
他有些气闷,不甘心地问道:“你明明可以一开始就拿下我们的,为何要放我们出城?”
陈云州站起来,瞥了他一记:“你说这个啊?轰坏了路面和房子,维修重建都要花钱。好了,现在大雾散开了,我没功夫陪你们浪费了,押下去吧。”
闻言,葛镇江差点喷血,敢情是因为大雾弥漫,不好行动,所以你才跟咱们在这里耍着我们玩的啊?
自己好歹也曾是一方霸主,最后竟沦为了小丑,葛镇江气急败坏,低吼道:“陈云州,我知道你们庆川军强,但没有用的,楚弢这时候肯定已经攻破了城门,你想像上次拿下吴州那样轻轻松松得到田州,你这是在做梦!”
陈云州好笑地看着葛镇江:“是吗?那我跟你打个赌,不出一日,朝廷军必退!”
说完,他挥了挥手,下面的人立即将葛镇江给拖走了。
葛镇江怄极了,这人啥意思,光说打赌,连赌注都没下,就这么肯定他能赢吗?
葛镇江不相信,楚弢好不容易拿下田州,怎么可能退走?而且现在龚鑫完了,朝廷下一个对准的目标就是庆川军,他还有机会,只要双方打起来,说不定他们还有机会逃脱。
陈云州没管葛镇江的垂死挣扎。
他下令,城外的庆川军入城。
刚才之所以跟龚鑫他们啰嗦这么久,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在等庆川大军。
突袭的时候,他带了骑兵和三千精锐,大部队在后面,稍微落后了那么一个时辰。
现在浓雾散去,能见度提了上来,正是大军进城收割胜利果实的时候。
不过陈云州仍旧没冒进,他进城的第一时间就派了一批斥候扮作平民混入城内打探消息。
现在第一批探子陆陆续续回来了,给他带回了战场上的消息。
“大人,朝廷大军已攻破了东北两道城门,如今只余少数乱军还在抵抗,很多乱军溃逃、投降了,估计要不了多久,朝廷就会彻底拿下两座城门。”
陈云州颔首,不意外。龚鑫和葛镇江都跑了,还带走了不少亲信,他们这一跑扰乱了军心,尤其是葛镇江带着人从前线跑了,这对守城的将士来说是个沉重的打击。那些人还能撑到现在可真是一个奇迹。
陈云州点点头,没有问多余的,点了两名将领,让他们带两万大军去西城门支援童敬。
这会儿童敬即便还没攻下西城门那也快了,这两万人过去主要是帮他守城门的,以提防朝廷大军偷袭。
安排好后,陈云州并没有动,而是下令:“原地休息,在道路前方设置一道障碍。”
庆川军的将领虽疑惑,但因为陈云州的威信,还有今日轻轻松松就入城,让他们对陈云州极为服从和信赖,因此也无人质疑陈云州的决定。
今天这一仗,楚弢倾尽所有。
田州,他志在必得。
好在结果也非常让人满意,浓雾作为最好的掩护,让大岳失去了高空的优势。
更领楚弢欣喜的是,童敬的兵马也动了,落井下石,加入到了攻城之中。
童敬的出击,势必会让大岳多面受敌,很可能还会从东北两侧调遣一部分兵力走。所以哪怕知道童敬可能别有目的,楚弢仍然非常高兴。
但他没想到,童敬的加入会让大岳大军溃逃得这么快。
首先便是驻守北城门的葛镇江竟然带着亲信跑了,北城门一时之间乱作一团,本就处于劣势,再上将领的逃跑,让底下的士兵们也失去了斗志,很快城就破了。
东城门那边不知是收到了什么消息,没多久,抵抗也弱了下来,甚至出现了将士窜逃的现象,甚至还有不少举旗投降的。
楚弢本以为今日会是一场死伤无数的苦战,没想到只打了不到两个时辰,两道城门都破了,楚家军成功入城,拿下了大岳的都城。
作为一名有经验的老将,楚弢入城第一件事就是派出斥候去打探消息,尤其是庆川军的动向。
他不相信庆川军会白白为他做嫁衣裳,很可能,他们还有后手在后面。
果不其然,很快斥候带回来了一些不好的消息。
一是西城门也破了,童敬的兵马入城。二是,南城门入了庆川军手中,陈云州亲自带兵攻破南城门。
如今朝廷大军和庆川各自占据了东北和西南两侧,朝廷大军赢了,又没赢彻底,打倒了豺狼,又迎来猛虎。
这个局面对他们很不利,但却是意料之中的事。
楚弢也采取了稳健的办法,命人慢慢推进,占据城池,抓捕俘虏,清剿残兵,同时派人打探消息。
但传回来的消息却令楚弢狐疑不已,庆川军入了城后却没推进,而是在西南两侧城门布防,设置了障碍和岗哨,然后停止不动。
他们这是想做什么?
楚弢搞不懂了,这种抢地盘的关键时候,庆川军进城又不动是几个意思?
副将担忧地说:“将军,听说陈云州这人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当心他们耍诈。”
不用他说,楚弢也顾虑着这一点。
但现在也看不清楚庆川军的目的,想了想,楚弢说:“继续推进。”
两军迟早有一战,既已遇上,就定在田州吧。
到了中午,楚家军已占据了田州城内四成的区域,俘虏数万人,缴械无数,战果惊人,但庆川军还是纹丝不动。
这让楚弢很是不安,他眼皮子骤然跳个不停。
很快,他这种不详的预感应验了。
午时过半,驻守在城外的将士忽然送了一封信进来:“将军,兵部的急件,请将军过目。”
楚弢一边接过信一边问道:“送信的人呢?”
“回将军,他受了重伤,到城外就只剩了一口气,将信拿了出来,人就落气了。”副将闷闷地说道,情绪有些低落,既是因驿卒之死,也是因这封信。
能跑累死驿卒的信,必然非常紧急,怕是出事了。
果不其然,楚弢打开信只看了一眼,双手就几乎握不住这信。
看到他神色大变的模样,副将也惊呆了:“将军,信上说了什么?”
楚弢猛然抬头,眼底是满满的震惊和不可置信:“高昌人偷袭了井州,目前已打到长州,距京城只隔了宣州,京城危矣,兵部下令,命我等速速回去保卫京师。”
副将不可置信:“怎么会这样,西北军,禁军呢?他们都是吃干饭的吗?咱们牺牲了这么多的兄弟,就要这么放弃在江南的优势吗?咱们一旦撤离,庆川军必然一统江南,以后再想遏制庆川军就难了。”
楚弢如何不知这点,眼看江南战事即将取得胜利,却出了这种变故。
他死死捏住信,连将信捏出一个洞他都仿若未觉:“容我再想想。只怕庆川军早就得到了消息,所以陈云州才会来捡这个漏,等我们打下了田州,他就坐收渔翁之利,真是好算计。”
“难怪庆川军会在这时候横插一脚呢,敢情是全都算到了。”
副将也恍然明白庆川军为何进城却固守两个城门不动,完全没跟他们争的意思,原来是在等着他们自己退。
他们现在清剿逃兵,清理城内城外的尸体,这一切都是帮庆川军做的。
庆川军只要等,等到他们不得不撤军回京,就赢了。
这一场,最后的赢家竟是庆川军。
他们和龚鑫都输了。
副将很不甘心:“大将军,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咱们不若现在就出击,攻打庆川军,消灭了他们再北上回京支援。”
楚弢沉默了许久,苦笑道:“到时候就晚了。”
前段时间,他便听说高昌人又出兵了,但因为前井州有西北军,京城也有一部分禁军,加上双方议和,朝廷每年给高昌人一百万两白银,他也没太在意。
这事朝廷和西北军自会处理,他的任务就是平定江南之乱。
但他没想到,今年高昌人毁约拿下了井州不说,竟还一路东进,俨然有攻打到京城的意思。
如果他不回去,京城陷落,他就是千古罪人,他们楚家世代忠良,不能败在他这一代。
闭了闭眼,楚弢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定:“撤军,传令下去,退出田州,全速北上,返回京城。”
“将军!”副将不赞同地看着他,“我们这么多年的心血都白费了!”
楚弢苦笑,无奈地看着他,问出了一个致命的问题:“如果京城被高昌人攻破,大燕亡国,你我拿下这田州有什么意义?况且如今各地官员家属,军中将领的家眷都被送入了京城,一旦城破,你想过这个后果吗?”
本来军中不少将领都对朝廷强召他们的家眷入京为质不满。
如果他们的家眷出了事,不少人肯定会将这一切归结于朝廷,很可能会有将领叛逃甚至是带兵投敌。
长长叹了口气,楚弢说:“这个消息一旦传出,不用朝廷下令,军中将领们都会归心似箭。撤吧,不要弄到最后,什么都没办好。”
副将不满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城池就这么便宜了陈云州,狠了狠心说:“将军,咱们既要撤军,不如学那龚鑫,将田州洗劫一空,给陈云州留座空城。”
楚弢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严肃:“不可,我等是朝廷军队,不是龚鑫、葛镇江这等乌合之众,这么做跟乱军有何区别?不过,龚鑫的宫殿可以搜刮一遍,不过速度要快,今日必须撤离。”
副将汗颜,惭愧地说:“是,将军。”
申时,陈云州便接到了消息,楚家军忽然撤出了城。
他勾了勾唇角,终于下令,让大军迅速去占据另外两座城门,然后在城内挨家挨户搜捕逃兵,并张贴了告示出来,窜逃的将士自动到官府报道,只要非罪大恶极之人,官府会将他们遣送回家乡。
同时他的驻地也要换一换了。
陈云州打算在天黑之前,先去府衙。
至于龚鑫建的这座皇宫,陈云州不打算住进去,大业未成,他可不能像龚鑫这样迷失了自己。
同样,俘虏也要一并押送进看管更为严密的牢房中。
葛镇江等人从临时监房中提了出来,押送去大牢,途中他看到了残破的房屋、破损的马车、断掉的胳膊,城里一片乱糟糟的,但庆川军将士已经开始逐条街的排查审讯收拾,并在每一道路口设置关卡。
很显然,庆川军已经掌握了田州。
但这怎么可能呢,楚家军是吃素的吗?
楚弢带了那么多人,都快拿下田州了,他怎么可能会撤军呢?他疯了吗?
葛镇江不可置信地问押送他们的士兵:“朝廷的大军呢?”
“撤退了。”士兵告诉了一个令他崩溃的答案。
葛镇江瞪大双目,直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为什么?”
士兵也一知半解:“不清楚,好像是朝廷下旨了吧。行了,进去吧,你,文臣关在这里。”
将人送进去牢房中,士兵没管一脸崩溃的葛镇江,而是将军师袁桦单独拎了出来。
袁桦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快陷入疯魔状态的葛镇江,还有沉默的韩子坤、葛淮安,拱了拱手,默默跟着士兵离开。
世上确实没这么巧的事,陈云州也不可能算到朝廷哪天会给楚弢下令,所以他伪造了一封兵部的信,还做了印鉴,落了大印。
田州府衙,陈云州低声对柯九说:“找到送信士兵的尸体了吗?带回庆川好生安葬。”
送信的士兵其实是庆川军的一员,受伤过重,救不回来了,所以接下了这个任务,人要是活着楚弢肯定会盘问一番,很容易露马脚,送到信就死,无法盘问不说,而且还会降低楚弢的防心。
如果是一个活人去送这封信,他肯定不会这么快就相信。
当然这也是因为高昌人出兵不是什么秘密。
朝廷现在还没下令,高昌人应该还没打到宣州,这么快让楚家军回去可不是好事,到时候楚家军、西北军、禁军汇合,拱卫京师,庆川军又有一场硬仗要打。
所以陈云州提笔,照着楚弢今日所收到的那封密信,原封不动地写了一遍,甚至连字迹都模仿那封信,而且又还落了兵部的大印,然后交给柯九:“派人送去给楚将军吧。”
柯九接过信,为楚弢掬了一把同情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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