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潜脸青一阵白一阵,有些不敢看陈云州的眼睛。
想他当初信誓旦旦,可这去乡下才几天就这么灰溜溜地回来了,这不是让人笑话吗?
不过胡潜到底不是输不起的那种人。
沉默少许,他苦笑道:“恭喜陈大人,你赢了。”
陈云州双臂抱胸,讥诮地问道:“恭喜我治下的百姓还要吃糠咽菜,恭喜庆川百姓忙忙碌碌一年,想吃几顿白米饭都是奢望?”
听到这话,胡潜明白陈云州没有落井下石,趁机奚落他的意思,他心理舒坦了许多,又有些惭愧,自己这把年纪了心胸还不如年轻人。
他咳了一声,正想再说点什么,却听陈云州道:“胡大人好好休息吧,你的随从来了,我就不打扰胡大人休息了。”
下一刻,阿牛就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跪在床前:“大人,您没事吧?”
胡潜摇头:“没事,你起来说话。”
等阿牛起来,屋里已不见了陈云州的踪影。
陈云州走到前衙,正巧遇到郑深从外面回来。
郑深看他大白天的从后衙过来,连忙问道:“听说胡潜生病被送回了衙门,现在怎么样了?”
陈云州轻笑着摇头说:“就是累的,饿的,这老头在乡下没吃饱,但又倔强不肯开口,在田里干活时突然晕倒了,没什么大碍,已经醒了。他醒了之后态度大变,我琢磨着郑叔你先前说的事有戏,不如就由郑叔去说服他吧。”
郑深年纪跟胡潜相仿,同一辈人,更有共同话语。而且郑深这人脾气好、知识渊博,什么事都能聊上几句,只要他有心,应该很快就能让胡潜放下戒心。
谁料郑深听了这话后却直摆手:“不行,这事我不行,这样,我找陶大人,让陶大人去办吧。”
陈云州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总觉得有些怪异,明明他自己就能做的事,但他却不出面,非要绕个圈子,让陶建华出面。
而且收服胡潜,归他们所用,明明也是郑深自己先提出来的。
陈云州仔细一想,还发现了一件很引人深思的事。郑深明明对胡潜很感兴趣,但胡潜来了这么久,他却没见过胡潜一次,哪怕是安排胡潜下乡这种事,他也是让小刘出面。
一个念头猛然窜入陈云州的脑海:莫非胡潜认识他?
越想越觉得可能,不然没法解释郑深在这件事上的怪异之处。
想明白这点,陈云州不勉强他了,笑道:“行,那郑叔你跟陶大人商量着办。”
见他没追究的意思,郑深松了口气,笑道:“好,那我去找陶大人。”
胡潜喝了一碗粥,恢复了些体力,自觉身体没什么问题了,就赶紧起身非要回客栈。
阿牛劝不住,只好随他去。
胡潜本想找陈云州道声谢,但听说陈云州不在,他也只好琢磨着改日再备一份礼物登门致谢。
出了衙门,胡潜发现街道上特别热闹,到处都是卖红灯笼、春联、鞭炮的。他恍惚了那么一瞬,悠悠叹气:“都快要过年了呀。”
阿牛说:“是啊,大人,今天就腊月二十七了,再过三天就过年了。”
除夕佳节,合家团圆之时,不过他们今年注定要在异乡过年了。
“这么久了啊。”胡潜自嘲一笑,“耽搁了这么多时间,什么事都没完成。施斌、侯毅他们都走了吧?”
阿牛点头:“对,五日前就走了,然后楚将军的人也走了。大人,咱们过完年也回去吧。”
胡潜轻轻摇头:“不用等那么久了,回去收拾一下,咱们后天就回京。”
“可后天就是腊月二十九了,腊月三十正月初一,路上不一定有客栈开门。”阿牛担忧地说。
胡潜轻轻摇头说:“无妨,随意找个地方住一晚就是。事情没办成,还拖这么久,再耽误下去,回京皇上怕是要震怒。”
龙颜震怒,谁承受得起。
胡潜离京这么久,戈箫肯定将他的去处告诉了皇帝。办成了,那是戈箫献计有功,办不成,这事怕是要推到他头上。
江南战事好不容易取得突破性进展,如今却功亏一篑,皇帝必然非常生气。他这次回京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阿牛虽不懂官场上的事,但跟着胡潜久了,也知道没办成事是会受苛责惩罚的。
也许朝廷会看在他们连过年都在连夜赶路的份上,说不定会轻罚他家大人。
抱着这样的念想,他也不再劝胡潜,而是主动说道:“大人刚醒,身子骨还比较弱,回客栈您好好休息,小的去准备路上的东西。”
胡潜点头:“好。对了,将我携带的那方端砚洗干净,找个好些的匣子装上,替我送给陈大人,谢谢他的照顾。”
“那是大人您要用的。”阿牛有些不赞同。他们这次来得匆忙,而且行程太赶,除了必须之物,别的都没有带,所以砚台也只有一个,而且这方端砚还是自家大人四十岁大寿时大公子特意找的古董,这么送人了,自家大人用什么。
胡潜摆手:“无妨,回头再买个新的,你按我说的办。”
阿牛只得答应。
不过砚台最终没送到陈云州手里,陈云州去军营视察了。
郑深接到砚台,听说胡潜要走了,连忙放下手里的事去找了陶建华,两人关在书房,讨论了一个时辰。
然后,陶建华便直奔胡潜所住的客栈。
胡潜正在收拾自己的随身物品,听说陶建华来访,连忙放下了手里的事,让人请陶建华进来。
“陶大人,我这比较乱,请见谅。”胡潜不好意思地说。
陶建华摆手:“没事没事,胡大人这是打算回去了?后天就过年了,怎么不在庆川过完年再走?我们陈大人还打算邀请你去府衙过年呢。”
胡潜笑着说:“陶大人替我谢谢陈大人,不过我这出来也很久了,家里人肯定记挂,该回去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这一听就是客套话,两地相距两千里,哪有什么以后。
但他这样平和的态度已经很不错了。
陶建华对接下来要办的事心里把握又大了几分,但他没直接开口,而是问道:“胡大人,你来庆川也有一段时日了,觉得咱们庆川怎么样?”
胡潜想了一下,客观地说:“挺不错的,百姓尚算安居乐业。”
至少他一路从北向南,庆川这边百姓的状态是最好的,脸上充斥着笑容,积极乐观。穿着打扮相较于北地的百姓,也要好上不少,至少没见到衣不蔽体的。
陶建华点头,又问:“那与京城比如何?”
胡潜看了他一眼:“自是比不得京城繁华。”
京城可是天子脚下,一国之都。
陶建华指着客栈外的街道,笑问:“那京城之小贩,比之庆川小贩?京城外百姓,比之庆川百姓呢?”
胡潜逐渐意识到陶建华今天来并不是寒暄这么简单。
他抿了抿唇,问道:“陶大人,你到底想说什么?我明日要出发,还有许多要收拾的,若无要事,请恕胡某没空招待。”
话说到这里,陶建华也不卖关子了,挑明道:“我观胡大人与朝廷中那些尸位素餐、只知搜刮民脂民膏的贪官污吏大有不同。良禽择木而栖,胡大人又何必一定要回京城,浪费一身……”
胡潜一掌用力拍在桌子上,冷眉怒视陶建华:“这等大逆不道之言,陶大人慎言,胡某还有事,无暇招待陶大人,请吧!”
对于他这样强烈的反应,陶建华跟郑深讨论时已经考虑到了。
他淡定地看着胡潜:“对比我所做的事,这两句话就算大逆不道吗?我以为胡大人早就知道我们庆川是乱臣贼子了。”
他站了起来,笑看着脸色铁青哑口无言的胡潜:“胡大人,我等苦读圣贤书十数载,考取功名是为何?只是为了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吗?不,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①!”
他指着天空的方向:“昏君佞臣当道,民不聊生,胡大人就甘愿一身所学无所用,为那些佞臣背锅,胡大人就甘愿终身……”
“够了,我是大燕的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陶大人不必再多言。”胡潜厉声打断了他的慷慨陈词。
陶建华好笑地看着他:“胡大人这话我不敢苟同,食君之禄,食的是哪个君?龙椅上的那位吗?不是,是这普天之下千千万万的百姓,国库收入十之七八来自田赋,诸位大人的俸禄皆取自此!”
“如果胡大人非要说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都是他老赵家的,那一百多年前,这天下曾姓李,两三百年前,这天下曾姓周……王朝如人,皆有寿命,大燕气数已尽,还望胡大人莫要执迷不悟!”
胡潜不赞同,但一时有找不到话反驳,只能哑声道:“陶大人好口才,我说不过你,但你我道不同,你无需再多言。”
陶建华失望地看着他:“我本以为胡大人有所不同,如见看来,是我家大人高看胡大人了,如此是非不分,冥顽不灵,愚忠固执,委实值不得我家大人为你如此费心思!”
胡潜深吸一口气:“陶大人,你不必激我。你有你的选择,我有我的选择!”
陶建华耸了耸肩:“罢了,我家大人说过,强扭的瓜不甜,这事勉强不得。也是我家大人惜才,看胡大人有颗爱民之心,有意招揽。我家大人本打算邀请胡大人在庆川过年,然后派人去将大人的亲眷悄悄接出京城,但现在看来是我们想岔了。”
叹了口气,他拱手道:“既如此,那我也不多言了,恭祝胡大人一路顺风,再会。”
丢下这番话,他就干脆利落地走了。
留下胡潜一个人对着收拾到一半的行李,面色阴晴不定。
过了一会儿,阿牛走进书房,看着书房里还保持着收拾到一半的模样,有些诧异,连忙说道:“大人,您身体不舒服就回房休息吧,这里让小的来!”
胡潜抬头认真地看着他:“阿牛,你更愿意生活京城还是庆川?如果你跟我没关系,就是那街上的一个小摊小贩,又或是城外耕作的农夫?”
阿牛挠了挠头:“大人怎么想起问这个……如果小的只是一介草民,那还是在庆川吧,这街上达官贵人少一些,小的不怕一个不小心得罪了人。当然,小的最喜欢的还是跟在大人身边,小的能追随大人,乃是小的三生有幸……”
胡潜懂,虽然他这两年不怎么得圣宠,可好歹也是正三品的兵部左侍郎,在京中也算是权贵人家。而阿牛作为他的亲随,府里的奴仆、别家的奴仆、街上的商贾、庄子上的人,见了他都会客客气气的。
可若是没他这层关系,只是最普通的庶民,那又不一样了。
见胡潜面色阴沉,一直没吭声,阿牛有些担忧:“大人,可是小的说错话了?小人这张嘴笨,您别跟小的一般见识,要是小的说错了,您说,小的一定改。”
胡潜摆了摆手:“没事,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阿牛本想说书房还没收拾的,可看胡潜那疲倦的面容,还是咽下了到嘴边的话,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并拉上了门。
“失败了?”郑深看陶建华木着脸回来,立即问道。
陶建华直叹气:“这位胡大人倔得很,老郑啊,恐怕这事还得你出马,我这嘴巴没你会说,我按你说的,他听了还是没什么反应。”
郑深仔细问了一番他们二人的对话。
“容我再想想。”
陶建华看他这样,有些愁:“别想了,一会儿就要天黑了,明天胡潜就回京了,你想再多,咱们都使不上劲儿了。”
郑深无奈地看着:“陶大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慌什么,我不想好对策,急急忙忙跑过去,反而让胡潜看低了咱们,不好。”
陶建华摇头嘟囔:“我说不过你,你歪理一大堆。”
郑深笑了笑,没有在意。他仔细想了一会儿,据陶建华所言,胡潜那也并不是毫无希望,也许这事还真得他出马。
就在郑深打算自己亲自跑一趟时,门外传来了一个衙役的声音:“陶大人,郑先生,胡大人来了,想见陈大人一面。”
郑深和陶建华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这事成了一大半了,不然依陶建华下午那番话,哪怕是为了跟庆川避嫌,胡潜也不会再来他们府衙了。
郑深笑道:“陶大人,你去接待胡大人,我派人去请大人回来。”
陶建华摸了摸鼻子:“我下午走的时候话说得有点狠,要不还是你去接待胡大人,我派人去请大人回来。”
郑深才不敢,直接起身从旁边的侧门开溜:“我还有事,劳烦陶大人了。”
陶建华气得鼻子都歪了,这个郑深,不厚道的家伙,把最难的差事丢给了他。
但现在府衙内,好像就还有个童敬在,但童敬这样的大老粗也不适合接待胡潜,只能他自己上了。
陶建华站起来,吐了口气,刻意翘起唇角,问旁边的仆从:“我这笑容怎么样?”
仆从觉得不怎么样,怪怪的,但他不敢直说,垂下头道:“回陶大人,挺好的。”
陶建华放心了,保持着这样的笑容,昂首挺胸出去接待胡潜:“胡大人,什么风把你给吹过来了,快,里面请,我们家陈大人一会儿就回来,还请你稍等片刻。”
这时候看到陶建华,胡潜其实也有些不自在,尤其是对方脸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别扭。
好在大家都是纵横官场的人,最是会粉饰太平和做面子。他回了一礼道:“麻烦陶大人了。”
两人进了厅堂,陶建华忙让人上茶,然后跟胡潜聊起了庆川本地茶叶的事,胡潜心里也松了口气,连忙应和,绝口不提先前之事。
接到消息的陈云州立即回了府衙。
刚进衙门,郑深就凑上去,悄声跟陈云州说了大致情况。
陈云州点头:“郑叔,你去忙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胡大人这时候来府衙就是一个信号,我会给他台阶下的。”
郑深闻言放心退下了。
陈云州整了整衣冠,然后大步走进厅堂,笑道:“胡大人,久等了,抱歉。”
胡潜连忙起身,拱手行礼:“是胡某唐突,贸然登门,打扰了陈大人的行程安排。”
“都是自己人,胡大人不必如此见外,请坐。”陈云州笑着坐到上首的位置,态度亲近。
胡潜依言坐下,正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时,却又听上方的陈云州说:“胡大人,这段时间天气寒冷,北方可能有大雪,路途遥远,大人不如留在庆川,若是想尊夫人了,我等可接夫人来与大人一道团聚。”
见陈云州主动提了这事,还一再承诺会将他的家人接到庆川,胡潜松了口气,不然他还真不知道怎么开口,毕竟先前是他拒绝了陶建华。
他拱手说道:“多谢陈大人的好意,不过不用了。陈大人有所不知,因战事失利,皇上对我甚是不喜。如今我又办事不利,只怕江南战局再度进入胶着。这次回京,我这兵部左侍郎怕是也坐到头了。”
“胡某无能,食君之禄,既不能为君分忧解劳,就不霸占着这个位置了。胡某打算回乡颐养天年,也好陪陪家中的老父老母,以尽人子之职。”
陈云州明白了,胡潜打算辞官回乡。
这倒是个更好的全身而退的法子。
不然他们的人要将胡潜的家人从京城接到庆川多少还是有些风险的,朝廷知道后,肯定会派人追击。
“也好,胡大人为朝廷殚精竭虑一二十载,也该休息休息了。”陈云州笑着说。
胡潜目光望向北方:“只是如今天下不太平,胡某的家乡榆粥往北,过了陕州就到井州了,就怕哪一日高昌人继续南下,榆州危矣。陈大人既有鸿图之志,还是要早做打算啊!”
陈云州点头笑道:“多谢胡大人提醒,我会尽快的。”
目的达成,胡潜也没多留,站起身道:“天色已晚,胡某明日还要回京,就不打扰了,陈大人、陶大人,再会!”
陈云州本想送他。
但却被胡潜阻止:“陈大人,心意胡某领了,但人多眼杂,您请留步!”
“好,祝大人一路平安。”陈云州停下脚步笑道。
目送胡潜清瘦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陈云州和陶建华才转身回府衙。
陶建华说:“大人打算拿下冲州和榆州吗?”
这两个州府在定州、仁州以西,也是偏远之地。目前归属于朝廷,但驻军并不多。
陈云州之所以一直没对这两个州府动手,一是因为庆川发展得太快,地盘不少,不用急着去抢这两个地方,二来他也是不想太过激怒朝廷。
为啥龚鑫这么遭朝廷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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