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一直派重兵攻打他?
还不是因为他占的都是江南这等富庶的地方,而且他早早称帝,挑战嘉衡帝的权威,朝廷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相较之下,朝廷对他和葛镇江的打压力度要轻得多。
但现在胡潜都把条件挑明了,而且他们庆川军也休整得差不多了,是该将这两州收入囊中了。
陈云州点点头说:“过完年,我给林将军写封信吧,这事就交给他了。”
这两个州都只有几千普通卫兵,要拿下来太容易了,让在仁州的林钦怀派一部分兵力出去就足够了。
陶建华也知道朝廷那点常规的卫兵抵不了事,便揭过这茬,提起了过年的事。
腊月二十九,胡潜带着人离开了庆川,赶回京城。
回去没有来的时候那么赶,但他一路上还是没怎么休息,从早到晚一直在赶路,若错过了城镇,就借宿在村民家或是野外露宿。
十天后,他到达了平州,见到了驻守在平州的禁军统领甄卫,知道了田州战事失利的消息。
龚鑫买了大批火、药回去,然后制了一批木头做的箱子,一旦遇到大军攻城,城下大量朝廷大军集中在一起时,他们就将木头箱子点燃用绳子放下去。
落地时,箱子刚好燃到里面,引爆火、药。
此外,他们还在城外埋了一批火、药,然后将藏在陶瓷管里的引线埋在地下,牵入城中,等朝廷大军进击时,再点燃引线,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
这法子虽粗糙,但有效,每次爆、炸都会造成几十上百人的伤亡,而且还会严重地打击朝廷大军的士气。
在损伤几千人之后,朝廷大军只得暂时退兵。
甄卫好奇地问:“龚鑫已经用了不少火、药,胡大人知道他们具体买了多少吗?”
胡潜苦笑:“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但几千斤应该是有的。”
“这么多!”甄卫有些诧异,低喃道,“那他们很可能还有库存,这下麻烦了。”
胡潜摇摇头叹息,没再说话。
第二日,他继续启程。
在正月十七这天,胡潜终于回到了京城。
戈箫的消息非常灵通,胡潜刚回去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他就派人来请胡潜了。
胡夫人看着瘦了一大圈的丈夫,很是心疼:“你才刚回来,连口热饭都没吃,他就又派人来了。我去打发了他,你洗个澡,吃了饭,好好睡一觉再说。”
胡潜拉住她:“这段时间有劳夫人了。我去吧,他圣宠正隆,不宜得罪。”
胡夫人抱怨:“这一去,又不知道得几个时辰,你身体吃得消吗?”
胡潜张臂换上衣服,笑道:“没事,等这桩事了了,我就陪你回乡种指甲花,你不是想种大片的指甲花吗?乡下地方大,随便咱们种。”
胡夫人嗔了他一眼,眼中含泪:“都二十几年前的事了,你还拿出来说。我啊,现在不盼别的,就盼咱们一家平平安安的。”
胡潜握了握她的手:“这些年让夫人担心了,放心吧,这种日子很快就要到头了。”
胡夫人满是担忧地将胡潜送出了门。
京城果然如陈云州说的那样下起了大雪,白莹莹的一片,一出门,大片大片的雪花就飘了下来,仿佛要将这人间的污浊一扫而尽。
胡潜冒着大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出了门,坐上马车。
半个时辰后,车子到了戈箫的府邸。
候在门口的管家将胡潜领去了书房:“这段时间天气冷,我家大人的病又犯了,身体不大好,不然我家老爷定是要亲自登门拜访胡大人的。”
对于只要有事戈箫就身体不好,胡潜已习以为常了。
可能是因为心里已经有了决断,这一刻,他心里意外的平静,再也没了往日的不忿。
“胡大人,到了,请。”管家推开了书房的门。
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胡潜解开大氅,递给身后的阿牛,踏入书房。
外面是冰天雪地,书房内却温暖如春。胡潜扫了一眼,便看到好几个火盆烧着上等的,没有一丝烟味的银霜炭。
“咳咳咳,胡大人辛苦了,快请坐。”戈箫坐在书桌后咳了一声。
胡潜拱手行礼:“下官见过戈大人。”
戈箫摆手:“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多礼。胡大人,庆川之行失败一事我已知晓。这事怪不得大人,只怪那乱军逆贼太过狡猾。”
胡潜知道戈箫的目的,苦笑:“戈大人不必为下官开脱,此事确实是下官办事不利,下官会去面见皇上,一力承担此事,绝不会连累他人。”
戈箫有点诧异,但基于往日里胡潜的好用,也没多的怀疑,反过来安慰胡潜:“胡大人刚回来,辛苦了,见皇上的事就缓一缓,你先在府中休息一段时间吧。等皇上的怒气消了之后,我一定会助胡大人重新回到兵部。”
胡潜早就知道这口锅会扣在他身上。
但他没想到,自己还没回来,这些人已经决定了他的去留。而皇帝,都没亲自问他一句就定了他的罪,直接撸了他的官职。
太可笑了。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是他的主意,他也没得到朝廷的任何支持,就带了几个人,一个月奔波近五千里,最后竟落得这样一个结局,实在是太讽刺了。
哪怕已经有了“异心”,胡潜仍觉心凉。
过去二十年,他兢兢业业为朝廷办事,为皇帝尽忠,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可结果呢?
朝廷让他去买火、药,可从头到尾,一两银子都没拨给他,他用什么去买?
现如今出了岔子,倒成了他一个人的错。他成了江南战事失利的罪魁祸首。
看胡潜脸色发青不作声,戈箫知道他不满,安慰道:“皇上只是一时生你的气,胡大人不必担心,过阵子皇上的气就消了,到时候我会联合富尚书、虞尚书他们,替胡大人说话,让胡大人尽早返回兵部。”
怎么,他还想卖自己一个人情?
他莫不是将自己当傻子!
今日之事,要说没戈箫的推卸责任和推波助澜,他胡潜两个字倒过来写。
胡潜知道,肯定是江南战事失利,皇帝发怒,戈箫就把自己推出来,说自己采购火、药不力,让龚鑫的人抢了先,皇帝更加愤怒,怒火集中对准他一个人,不知是皇帝还是其他人先提起来,他们就罢免了自己的官职。
罢了,这个官他索性也不想当了。
胡潜站了起来:“不用,如果戈尚书想说的就是这个,我没有怨言,也没有意见,就不劳戈尚书费心了。我才疏学浅,办事屡屡出差错,实不堪大任,如今年纪又大了,还是将这个位置让给更有能力的人吧。”
戈箫有点诧异,好脾气的胡潜竟也会发火。
但转念一想,就是泥人也有几分脾气,这次胡潜的罢免确实有些惨。
他笑了笑说:“胡大人不要说气话,胡大人在我们兵部的功绩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咱们兵部可缺不了你。胡大人这一路辛苦了,先回家休息吧,我向你保证,最迟三个月,我一定会让你回兵部的。”
胡潜讥笑:“戈大人准备让我回兵部做什么?从员外郎做起?还是从七品的主事做起?不必了,我胡潜不食嗟来之食!”
说罢,起身连告辞都没说就直接黑着脸走了。
管家看着胡潜黑沉着脸出门,将木门摔得啪啪作响,连忙侧到一边,等人走后,他进了书房,拉上了门,低声说道:“大人,您跟胡大人谈崩了?”
戈箫不以为意:“一个莽夫而已,好好跟他说,他不听还发脾气。不过别说,他还挺好用的,他不干了,我还得重新找人,兵部其他人要不都木得像疙瘩一样,要不就滑溜得像泥鳅。”
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胡潜这样闷头做事,还回回背锅都不撂挑子的。
管家听出了他的遗憾,连忙笑道:“大人不必担心,依小的瞧啊,这胡大人也就是在气头上,说的气话,等他冷静下来,必然会接受大人的好意。毕竟这是官身还是白丁,差别可大了。”
戈箫想想也有道理,大笑道:“你说得是,下次胡潜登门拜访,晾他一晾。”
就当是给胡潜一个小小的教训了。
另一边,胡潜疾步出了尚书府,坐上了马车。
阿牛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大人,您没事吧?”
刚才他已经听尚书府的人说了大人被罢免的事。
他心里很是不忿,可又无能为力,甚至为了不给自家大人惹麻烦,在戈府都不能说一句不满的话。
胡潜心里其实并没有太难受,因为这是早就预料到的结果。皇帝撤了他的职也好,不然他还得想办法辞官。
他刚才在戈箫书房里的表现,有一半都是演给戈箫看的,毕竟谁遇到这种事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不过戈箫这个始作俑者的惺惺作态实在是恶心到了他。
戈箫是吃定了他,觉得他没法反击,只能一次又一次地默默承受他的欺辱吗?
但他胡潜偏不如戈箫的意。临走之前,他也要送戈箫一份大礼。
胡潜面色稍缓,对阿牛说:“无事,让车夫掉头,去黄郎中家里。”
黄郎中是兵部的一名五品郎中,跟胡潜是同乡,两人关系特别好,还组了一个榆州的小圈子。
既然自己要投明主了,自然要干一票大的,多拉几个人。
第101章
兵部侍郎黄昆瑞见到胡潜既惊又喜, 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老朋友,然后关切地问道:“没事吧?你也真是的,明知不可为, 为何要接下这种注定完不成的苦差事, 把自己给搭进去。”
他是等胡潜走了一段时间才知道的,不然他说什么都要劝住这位老伙计。
胡潜苦笑:“这事我说了算吗?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张嘴。”
黄昆瑞默然,亲自给胡潜倒了杯茶, 很是恼火地说:“欺人太甚,他就是想将江南战事失利这口锅砸你身上, 不然明知不可为还非派你亲自跑这一趟。”
胡潜摆手:“事已至此, 再说这些也无用。至于这个兵部左侍郎, 我当了这么几年,都给戈箫擦屁股背锅去了,不当也罢。”
他们读书人千军万马挤过独木桥,好不容易考取功名出仕,这么轻易就放弃, 黄昆瑞只觉老友是心灰意冷了,便劝道:“你也别太灰心,皇上只是在一时气头上, 等他的气消了, 肯定会重新启用你的。”
胡潜嗤之以鼻:“然后呢?下次出事又拿我出来挡着?这次还好,只是罢官, 万一下回是打进天牢呢?我年纪大了, 受不了折腾了, 也不想家里人跟着我担惊受怕的, 更怕哪一日连累家人跟着我遭殃。实不相瞒,自打江南动乱开始, 这两三年,我就没睡过一个好觉。”
“如今被罢了官,反倒是觉得安心了许多,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昆瑞,我打算变卖京中所有家业,回乡颐养天年了。”
黄昆瑞震惊地看着他:“胡兄,你……你想好了?这可不是小事,你不要赌气,而且你才四十出头。”
胡潜笑着说:“我没赌气。昆瑞,今天这里没有外人,我就跟你说句推心置腹的话,你看看如今这天下的局势,留在京城真的好吗?”
“更别提咱们那位只知甩锅,欺下媚上的尚书大人了。榆州偏安一隅,远离战火,别的不说,至少安全。现在乱军极力想突破江南防线北上,高昌人狼子野心,一百万两只会继续养大他们的胃口。”
黄昆瑞脸色变了又变,握住茶杯的手不自觉地紧了几分。
同样在兵部,他对于如今的战况比其他各衙的官员要了解得多。本来这次朝廷若能一举击溃龚鑫,收复了江南,形势会好转很多。
但庆川的横插一脚让江南战事再度陷入了僵局。
这每打一天的仗开销都是巨大的,富国祥已经在朝上嚷了好几次没钱了。
要是哪天乱军北上,又或是高昌人打到京城,后果不堪设想。
他咽了咽口水,语气艰涩:“不……应该不至于这么严重吧。”
胡潜轻轻摇头,声音低了几分,带着惆怅:“我还没提庆川呢。庆川的火器有多强你是知道的,你觉得就现在这情况,我们真的能平乱吗?我胡潜大半辈子奉献给了朝廷,不说有多大的能耐,但至少兢兢业业,对得起我头上那顶官帽,如今后半辈子我也得替自己的家人想想了。”
“昆瑞,咱们是同乡,关系又近,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因此我才跟你说这番推心置腹的话,你也好好想想吧,要是想回去,咱们就一道回乡。还有老邓、老岳他们,回头我请大家吃个饭,我也给他们透个底,有愿意走的大家一同结个伴,毕竟现在天下不太平,人多一些也安全,等回了家乡,咱们也能偶尔办个诗会、茶会,老友相聚,不至于太无聊。”
其余几人也都是四到七品的官员。
他们中以胡潜官位最高。因为同乡抱团取暖的缘故,胡潜平日里也比较照顾他们,算是几人中的老大哥。
黄昆瑞总算意识到胡潜是来真的。
他想了一会儿说:“好,胡兄,你说的事,让我再好好想想。”
胡潜看了一眼天色,冬天黑得早,外面已经暗了下来。他站起身对黄昆瑞道:“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以后我不在兵部了,你自己多注意点。”
“我明白。”黄昆瑞心事重重地将胡潜送出了门,然后神情凝重地回了房。
黄夫人见丈夫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屏退了婢女,担忧地问:“胡大人说了什么?”
“没什么。”黄昆瑞不愿多说。
黄夫人坐到他旁边:“你这样子可不像是没什么。你担心胡大人不在兵部了,没人护着你?”
大树底下好乘凉,自己丈夫以前在兵部能够混得如鱼得水也没少胡潜这个兵部左侍郎的照拂。如今胡潜被撤职,她心里很担忧,只是不愿说出来给丈夫增添烦恼。
想了想,她宽慰丈夫:“胡大人为官多年,还是很受皇上器重的,想必过阵子皇上就会重新启用他,你别担心了。”
黄昆瑞叹了口气:“没有以后了。”
“什么意思?”黄夫人被他这话吓了一跳。
黄昆瑞想到这事过几天她也会知道,索性给她透了底:“胡兄打算……他还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辞官归乡。”
黄夫人听后眉头紧皱,想了一会儿说:“其实胡大人说得也没错,平乱平乱,平了这么多年,朝廷丢掉的地方越来越多,妾身瞧这京城怕是迟早要守不……”
“瞎胡说什么,不要命了!”黄昆瑞赶紧捂住她的嘴巴,还小心地往外看了一眼。
黄夫人扯下他的手:“房里就咱们俩,又没外人。这朝中谁不知道你跟胡大人关系好,以后那戈尚书能容你吗?当心下一个背锅的是你。要妾身说,还是胡大人看得远,你这官别做了,咱们回老家吧。”
“妇人之见!”黄昆瑞皱眉。
黄夫人撇嘴:“妾身是妇人之见,那胡大人也这样认为呢?他也是妇人之见?”
黄昆瑞气得站了起来:“你别扯胡兄。这事不小,你再容我好好想想。”
黄夫人知道自己丈夫性格有些优柔寡断,也懒得理他了。
另一边,胡潜回府沐浴更衣后,吃了点东西,也坐下来跟妻子说他的打算。
但他没透露自己的真实目的,因为他怕万一走漏风声,到时候全家都要交代在这京城。
所以他对妻子的说辞是:“戈箫欺人太甚,这官不做也罢,他们既已罢免了我,我也不稀罕当这兵部左侍郎了。夫人,明日就让管家将咱们在京城置办的产业,连同这个宅子都卖了吧。”
“你和孩子们也只带必要的、珍贵的,其他不那么重要的东西都处理了。路途太遥远了,如今天下不太平,土匪山贼林立,东西太多不方便。”
他产业不算多,就这个二进的宅院,还有几十亩田产和一间铺子。
胡夫人没想到丈夫来真的,有些讶异:“夫君你想好了吗?上次去柳国公家赴宴,妾身遇到了戈夫人,她言辞间的意思是戈尚书会保你回去。”
胡潜不屑地说:“那老东西故意派她夫人给你卖好呢。我落到今天这地步就是他害的。那老家伙狡猾得很,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他的话不用信,就按我说的做。”
胡夫人见丈夫坚决,没再继续反对:“也好,这两年你每天回家越来越晚,有时候在兵部忙整宿,身子骨也越来越差,妾身实在是担心得紧。如今你不做这官了,妾身的心也放宽了。”
“让夫人担忧了。”胡潜很是愧疚,这两年他不但顾不上家里,还要让家里人替他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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