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事情还没成,她和儿子身份的秘密就要暴露了。
当年李代桃僵之事破绽不少。皇帝如今下令彻查,肯定瞒不了多久。与其被发现欺君、混淆皇室血脉,还不如先下手为强,至少能保个本儿。
是以,虞山青迅速做出决定,在皇帝发现真相之前,先除掉皇帝,给妹妹报仇。
她知道自己是赌徒心态,但她并没有赌输,不是吗?
“你,你,一派胡言!”有朝臣反应过来,怒喝出声。
虞山青冷笑:“是不是胡言,列位应该心里有数。”
“毒妇,你不怕诛九族吗?”
“九族?我家里早就死干净了,哪有什么九族可诛?”虞山青笑着笑着,眼角却流下了泪来,“从我妹妹被他害死,我就没有一个亲人了。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报仇,今天来到这里,也没想过活着走出去。”
擦拭了一下眼泪,虞山青忽然转向赵晏:“太子殿下,昱儿是无辜的,和这件事毫不相关。他也不是我的亲生儿子,是我偷来的,能不能留他一命?”
从决定报仇起,她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一切都很顺利,唯一的意外是她没想到自己会顾念养子。明明一开始,买这个孩子只是充当复仇的工具。
她故意在人前痛斥皇帝罪过,也不用下毒一事攀扯赵晏,就是希望对方能网开一面,看在她勉强也算帮了他的份上,留下养子的性命。
说完,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决绝地将簪子扎进了自己的咽喉。
虞山青动作极快,只见她狠狠一刺,顿时鲜血飞溅。
“啊呀。”在场诸人阻拦不成,惊呼道,“她还没交待究竟是什么毒药呢!”
太子也道:“快拦住她!”
可惜已经迟了,虞山青抱了必死的决心,刺得又狠又准,一簪子刺下去,须臾间便没了气息。
刘御医苍白着一张脸,上前探了脉搏和呼吸,禀报太子:“殿下,虞氏已经气绝。”
赵晏挥一挥手,示意将尸首拖下去。
——事情的发展太过出人意料,此前他只知道虞氏母子身份造假,不料她竟是为报仇而来,还真的付诸行动。
赵晏又问:“父皇怎么样了?”
刘御医身子一颤,跪伏于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臣等还在解毒。”
“嗯。”赵晏略一颔首,神色凝重,“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救治。”
他心里很清楚,虞氏赌上性命,不可能给父皇留下活路。不过身为人子,该做的还是要做一下的。
“是!”御医一面擦汗,一面悄悄退下。
皇帝出事后,为避免引起混乱,太子迅速控制了局面。
他是储君,本就有不少支持者。如今皇帝中毒,凶多吉少,一些原本持观望态度的人也在顷刻之间做出选择。
因此,朝堂大致平稳,没出乱子。
随后,太子亲自守在皇帝跟前。
御医们使出了浑身解数,试图为皇帝解毒,各种方法都用了,一直忙到天黑,连饭都顾不上吃。
经过一番诊治,皇帝脸上的嘴唇由乌紫转为苍白,但呼吸依然微弱。
太子面色沉沉,急切询问:“父皇现下境况如何?”
御医们你看我,我看你,最终仍是刘御医道:“回殿下,陛下毒入肺腑,臣等尽力救治,虽勉强解去了一些乌头之毒,不至于当场……恐怕也,也不过是三五日之数了。”
太子垂眸,神情悲痛,好似不敢相信一般:“你等俱是当世名医,也救不回父皇吗?他还不到天命之年,竟……”
他仿佛悲不能抑,没能再说下去。
一旁重臣忙请太子切莫伤怀、保重自身。
御医们则纷纷请罪:“臣等无能。”
但身中剧毒后,能延长寿命数日,使其不致当日暴毙,已经是御医们用尽毕生所学争取来的了。
三天后的深夜,皇帝突然睁开了眼睛,嘴唇蠕动。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痛得厉害。
一旁伺候的焦公公惊喜尖叫:“陛下,陛下醒了!”
太子就守在殿外,闻言迅速近前,眼睛微红:“父皇。”
御医们匆忙上前诊脉,随后交换了个眼神,齐齐后退两步。
他们心下明了,陛下在这个时候醒来,多半是回光返照。
皇帝试图起身,却发觉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连手指都难以活动。他努力转动眼珠,瞥见床侧的太子,瞳孔骤然一缩,嘴唇几张几合。似是用了极大的力气,只发出“你,你……”的声音。
肯定是赵晏,是赵晏对他做了什么。
焦公公抹一把眼泪,愤恨道:“陛下,都是虞氏那个贱人,下毒害您。”
皇帝嘴角的肌肉抽搐,眼中满是迷茫。
焦公公在皇帝身边伺候多年,早就和人精一般。看皇帝神色,知道他还能认人,并且有点意识。当下三言两语将虞氏下毒始末说给皇帝听。
——一来想让皇帝临了做个明白鬼,二来也想暗暗向太子示好。
太子双眉紧锁,待焦公公说得差不多了,才低斥着制止:“别说了!”
“是。”焦公公不敢再言语,低泣了一声。
皇帝双目浑浊,瞪得圆滚滚的,嘴唇翕动,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道:“虞,虞……”
“父皇,虞氏已经畏罪自戕,朝中重臣皆可作证。”太子叹一口气,诚恳道,“儿臣也没想到,她进宫是为了复仇。”
同在皇帝床前的几位重臣一脸沉痛地点头,脸上尽是怨愤之色:“虞氏那个毒妇,自杀真是便宜她了。”
“你,你……”皇帝胸膛剧烈起伏,才说得两个字,便呕出一大口鲜血,脸色灰白,不见一丁点血色。
一旁守着的御医连忙给皇帝扎针,试图再稍稍续一会儿。
疼痛让皇帝又短暂地有了点精神,他想起身问明真相,但眼皮似乎有千钧重,怎么睁也睁不开。
皇帝嘴唇不停地颤抖:“不,不……”
怎么会是虞氏呢?他不信虞氏会杀他,那么痴情,那么善解人意的人……他都决定封她为皇后,立她儿子为太子了。她怎么可能?肯定是赵晏嫁祸的。
可是那天清晨,他好像真的只喝了虞氏递过来的茶。
“父皇。”太子声音有些哽咽,“母妃和弟弟们都在外面,可要见一见?”
皇帝意识有些模糊,疼痛让他无力思考。赵晏这话什么意思呢?是诅咒他快死了,要他见亲人最后一面吗?他强打精神,艰难地抬一抬手指,想怒斥这不孝子。
然而他手指刚刚抬起,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陛下!陛下!”御医们试图再次扎针,将皇帝从鬼门关拽回来。
刘御医探了一下皇帝的鼻息,脸色大变,匆忙下跪,哭叫道:“陛下,陛下驾崩了!”
另外几个御医认真查看,探鼻息、探脉搏,均大惊失色,齐齐跪倒。
殿内瞬间一片哭声。
殿外守着的妃嫔和皇子听到哭声,明白过来,也跟着放声痛哭。
一时间,殿内殿外哀声大作。
赵晏在人群中,双目微红,心绪复杂。
近来一心想废黜他、甚至不惜下令除掉他的父亲骤然离世,对他再也构不成任何威胁。他不用背负骂名,就轻松得到皇位。无疑是该庆幸的。可此刻,不知怎么回事,他脑海
中最先涌现的,却是九岁那年父皇立他为储君时的场景。
那时的父亲意气风发,看向他的眼睛里有期许,也有慈爱。
然而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九月二十六,皇帝赵炯驾崩,享年四十七岁。
太子赵晏顺利继位,尊生母张氏为太后。
皇帝驾崩,乃是国丧。三个月内不得嫁娶,文武百官一百天内不得宴饮作乐。
京城是天子脚下,国孝期间,京中诸人更是严格遵守规矩,不敢大意。
安远侯府也不例外,安远侯夫妇特意告诫府中众人,国丧期间切莫生事。还把时常胡闹的谢枫拘在家中,勒令其不许外出。
谢枫闲不住,时不时地就去找妹妹说话,顺带逗一逗她的鸡鸭狗。
这天,薛灵栀正在房中补书,忽听院子里一阵狗叫声。
丫鬟小满隔窗向外张望了一眼,笑道:“小姐,是三公子来了。哎呦,他不知道从哪来抱来一只猫。”
薛灵栀放下手里的书,出门去看。
果见三哥谢枫一身素服,怀里抱着一只黑猫:“妹妹,你瞧。”
“三哥,哪来的猫?”薛灵栀近前几步好奇地问。
“刚捡的。”
“捡的?”薛灵栀心思一动,“你,你不会是偷偷跑出去了吧?爹娘不是说……”
“嘘。”谢枫做个噤声的动作,声音极低,“妹妹,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知道呢?”
薛灵栀呆了一下,心想,那知道的人可多了,比如我身边站着的小满。还有你这一路难道一个人也没遇见么?
她想了想:“我可以当没看见,但你打算怎么安置它呢?”
“你帮我养怎么样?我看你鸡鸭狗都能养,也不介意多一只猫吧?”
说话间,阿黄在他们“汪汪”直叫,小猫全身的毛都像是炸开了一样,身子微弓,口中发出低吼。
薛灵栀有些为难,慢吞吞道:“我觉得不行,它和阿黄处不来。”
猫虽然也可爱,但在她心里,肯定越不过阿黄去。
谢枫叹一口气:“那算了,我自己偷偷养。”
他话锋一转,突然神神秘秘地问:“妹妹,你猜我在外面听见了什么。”
“什么?”
“大……”谢枫视线微转,挥手先令小满等人退下,这才低声问,“你猜大行皇帝是因为什么驾崩的?”
薛灵栀摇头,心中着实好奇,也学着他的样子,压低声音问:“因为什么?”
“他是被人毒杀的。”
薛灵栀不信:“不可能吧?那是皇上、是天子,谁能……”
“怎么不可能呢?我听好几个人都是这么说的。”谢枫有点急了,将自己听到的事情讲给妹妹听。
原本就曲折的事情被他讲得惊心动魄,个中细节更是细致无比,仿佛他亲眼所见一般。
薛灵栀听得目瞪口呆,心里划过一个念头:这样说来,大行皇帝死的不冤啊。
但这种话自然不能说出口,她只小声道:“三哥,咱们不说这些,叫人听见不好。”
“我知道,我就是跟你说说而已。”谢枫连忙表示。
其实,请妹妹帮忙养猫只是个借口,他都快憋疯了,又不能对别人讲,只敢和自己亲妹妹私下讨论几句。
要不人们怎么说,世事无常呢?一个月前,他还替太子愤慨呢,现下人家就成皇帝了。
阿黄在一旁虎视眈眈,谢枫抱着猫,不好逗留太久,略待了一会儿,就告辞离去。
薛灵栀则继续回房间补书。
——书是她从永宁带过来的,多是爹爹薛文定亲手抄的,其中有几本略有磨损,她正在用旧法子修补它们。
爹爹的书不是孤本,也不算贵重,可在薛灵栀眼里,是十分宝贵的东西。
大行皇帝停灵四十九日后终于下葬。
皇宫里孝期专用的素白银器被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喜庆装饰。
赵晏刚登基,要处理的事情很多。
夜里,他正在批阅奏章。太监常喜忽然近前禀道:“陛下,周大人回来了。”
“嗯?”赵晏眉峰微动,“让他进来。”
常喜口中的周大人是周明,新帝继位前,被派往永宁做一件事。
“陛下”二字,周明咬的格外重。
暖黄色的宫灯下,他的面容因为一路奔波而稍显憔悴,一双眼睛却格外明亮。
在奉命去永宁之前,殿下还是太子,现在已经是皇帝了。
“一路辛苦。”赵晏放下手上的奏章,“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周明搔了搔头,面露愧色,随即解下身上包裹,取出里面的金银锭子:“臣无能……”
赵晏挑眉,有些意外:“怎么?她不肯要?”
回京后,他忙于各种事情。谁知中秋夜,竟没来由地想起了花溪村的那位薛姑娘。九月里,又想起了一次。
想到自己当初离开薛家时,只留了七八两银子,着实少了一些,赵晏心念微动,隔日便让周明再往永宁一趟,赠一点金银珠宝,足够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临行之前,赵晏叮嘱周明,不必着急,把金银送到人手里就行。
如今周明居然把金银原封不动带回来了?难道薛姑娘竟是这种不爱财的人么?赵晏深感意外。
周明忙解释道:“陛下恕罪,臣并没有见到薛姑娘。”
“没有见到?”赵晏皱眉,语气微讶,“你没去花溪村薛家?”
“去了,但是薛家没有薛姑娘,只有一个薛姓少年。”
“那少年是谁?薛姑娘人呢?”赵晏问。
莫非是他走之后,薛家那群吃绝户的人做了什么?
一想到这个可能,他不由心里一沉,莫名紧张了几分。
“臣打听了一下,听说那个少年是薛姑娘的父亲薛文定薛大郎的嗣子。至于薛姑娘,是被她的家人给接走了。”
赵晏眉峰微动:“家人?她嫁到城里的母亲么?”
“不,是她真正的亲人。薛姑娘不是她爹娘亲生的,是抱养的。她的家人找过来,就把她接走了。”
赵晏微微眯了眯眼睛:“确定是亲人而不是骗子?”
万一是薛家人买通所谓的“亲人”,将她拐带卖掉……不对,薛姑娘应该不会轻易上当。
周明忖度着道:“据说是亲人,和薛姑娘长得很像。”
“嗯。”赵晏略一颔首,没再说什么。
其实此事细想起来似乎也不奇怪。薛姑娘和她母亲的确长得不像。先时他还以为她是随了父亲,原来不是亲生的。
周明又道:“听说薛姑娘的亲生父母家境很好,她是坐着马车离开的,还是两匹马拉的车,风光得很。村里好些人都看见了。”
赵晏阖了阖眼睛,心想:那也不错。她和真正的亲人在一起,至少不用担心被族人欺负。
但他终究还是状似漫不经心又问了一句:“知道她亲生父母家在哪里吗?”
周明摇头,老实回答:“只听人说是从外地来的,神秘富有,出手也大方,具体来历村里无人知晓。”
“无人知晓?”
“是,臣还特意去城里找了薛姑娘的养母,但是她养母一家在数日前刚去了通州,不在永宁。”周明颇有些不好意思,“要不,臣现在也去一趟通州?”
——陛下没有特意交代,他又急于回来覆命。因此打探无果后,就匆忙回京了。不然,他在永宁等上一年半载,或是追到通州去问,未必打听不出来。
“罢了。”赵晏摆一摆手,“你先回去歇着吧。”
“是,臣告退。”周明施礼退下。
赵晏抬眸看向桌案旁的宫灯,眼前突然浮现出花溪村的杂物间里那盏昏暗的油灯。
他睫羽低垂,对自己说:或许是天
意。当初他离开时,薛姑娘就不在。如今派人去找,她又不知去向。
但是,退一步想,即使真找到她又能怎么样呢?不过是多给些金银珠宝而已。知道她还活着,过得很好就行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思及此,赵晏抿一抿唇,驱走心中杂念,继续沉下心处理政务。
可他心里到底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
薛灵栀并不知道有人曾经去花溪村找过她。
进京数月后,她渐渐适应了安远侯府的生活。虽还时常会想起养父母,但与亲生父母的感情也日渐亲厚。
偶然听说京郊大佛寺里,有不少人为亡者供奉灵牌。薛灵栀不免有些意动,便和母亲商量,想为养父薛文定也供奉一个。一来为他祈福,二来也方便她祭拜。
“可以啊,这是你的孝心,娘怎么会不同意呢?”梅若乔一口答应,“娘和你一起去。”
薛灵栀忙道:“不用了吧?三哥陪着我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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