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出头的人了,还是这副藏不住事的样子。我哪儿还有老友,都是小友了。”
被姪儿留下的宋五慢吞吞吃完,侍从扶着她在院子里散步。青年时在深宫为女官,少不了有操劳受风的时候,老了腿脚最先不听使唤。
入夜前夕,宋侍郎的一双成年孩子来向宋五问安:“太婆今日过得好么?”
宋五和蔼道:“我能有什么不好的?你们近日在学馆如何?”
“其它都好,只一事想问过太婆。”
兄妹对视一眼,由更受宠爱的妹妹贴近太婆,小声问:“最近我在弘文馆听到一些风声,听学士们说是今年科举,无论明经进士,多是容色昳丽者及第。心下总觉得不对劲,所以来问问太婆。”
宋五背靠引枕,手搭在曾孙背后:“唉,我知道你的意思。”她微眯眼打量灯光下的曾孙男,慢悠悠地说:“二娘不是为你自己问的,是在为你长兄问吧?”
女子科举将将兴起,是绝不可能去细筛容颜的。只有男子科举那一道上,人挤人,才有筛选的余地。
宋二娘靠在姑太婆肩上,点头道:“早两年弘文馆多有退学的男子,那时候我就担忧阿兄了。科举从前也常有以貌取人,将貌美者点为状元的事,但像现在一样全是颜色出众的,我有些不安。”
“天塌了也轮不到你来顶,且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宋五轻轻拍在曾孙背后,示意她不要多言语。而后,宋五将注意力转向曾孙男:“你妹妹的话,你也听到了?这两年你屡第不中,今年更不必说了。我与你母亲商量过了,明年若还不成,就为你另谋出路。”
宋大郎惊异:“太婆,我才二十二岁,科举至于白首者数不胜数……”宋大郎年长妹妹六岁,没能入学弘文馆本就不满已久,如今更是连科考的机会都要被剥夺,愤懑之情溢于言表。
若是进弘文馆的人是他,今日何必受科举所限,早就如其他宰辅子孙明经入仕了。
“可你连明经都考不过,难道我让你考到六十岁,就能中进士了吗?”宋五见宋大郎还想辩解,摆摆手叹息道,“你且听我说完。”
当年宋五允了族里提议的过继,就是为了恩荫族里上进的后孙。尚书之孙,是能送一个进弘文馆的,当年定下的人选就是宋二娘。宋大郎也是宋侍郎辛苦生下的,宋五一视同仁,多有托旧情关照。
可宋大郎天资有限,非人力所更改,依照宋五的意思,倒不如前两年嫁进王府去,今日反倒省事。可惜,宋大郎细瘦却不窈窕,没有半点风韵,没能被选中。
宋五惋惜道:“前两年的事你也看见了,我想你大概也是不乐意往王府后院过一辈子的。而我已经是九十岁的人了,不知道还能照料你们几日。趁着我这张老脸还值几个情面,必得把你们两个都安排妥当。大郎你也是及冠的人了,知道些轻重,你妹妹整日为你操心,你也不要再为旧日一点儿小事总闹得难看。”
教训过后,宋五又道:“我预备送你门荫如千牛卫做卫官,五年五考之后,照样是吏部铨选。便是我不在了,总有你母亲为你出力铺路的。再为你相看一门得力的亲事,成家立业。”
宋大郎低头不语,大约还是有些不乐意在的。
宋二娘则贴着太婆说话,消解两人间的不和:“太婆又说这样的话,太婆肯定是能活过百岁的。”
宋五笑道:“这是天定的,若能早日见到我们二娘入仕、大郎成婚,也就了了我一桩心事了。”
宋二娘便顺着话说起弘文馆的杂事:“近来公主不大出席弘文馆的课业了,据说是在刑部做事。我和同窗都商量着,都准备考学馆试了。有几个今年都明经擢第,做校书郎了。”
弘文馆的女学士大多十四五岁就考出去了,而今留着的多是为了和四皇子多相处两分面子情。
宋五不赞同:“你尚且年轻,学问也不错,最好是科考两年,万不能急切。”
宋大郎听不下去了,匆匆告退离开。
“路上小心些脚下。”宋五并未阻拦,笑着让侍从打灯去送。
待到宋大郎走出院落,宋五低头与曾孙说:“大郎那头,你要多加注意。很多的事情并非是做上人的不想一碗水端平。等大郎嫁出去,无论关系如何,你都要谨慎行事。我知道你总是会善待他的,今后他待你冷淡些也无妨,只怕哪一日突然热切起来。”
宋二娘笑道:“瞧太婆说的,长兄还能突然害我不成?毕竟是我阿兄,我自然不会薄待他,太婆放心。”
第176章
阿四一早起来, 琢磨起两天没消息的改姓案。照理说,当天就该有个结果,怎么礼部的人完全没来招呼呢?
上辈子看过的一些花哨书本终于起了一点作用, 阿四甚至考虑自己说不准要去朝会上舌战群儒, 特地在查阅卷宗的间隙,抽空向孟予问改姓案的事:“滑州司马吴薇的案子怎么样了?”
孟予说:“陛下将这事交给陈礼部去调停, 陈礼部似乎是认为不妥当, 一直拖着。今日常朝陛下问起这个, 陈礼部却说他身体不好, 想要回家修养一段时日。”
阿四不理解处理案子和回家修养有什么关系,脱口而出:“总不能是为了逃开这桩麻烦事, 连官都不想做了吧?”
此时刑部衙门内走动的官吏不少, 听得阿四言语具是低头忍笑。
孟予嗔道:“四娘这话说过了, 怎能如此埋汰陈礼部。其人为国尽职尽忠数十年,岂能是辞官避难的人。便是四娘,言语上也不能太过随意了。”一边说着, 一边站起来往外面走。
阿四会意,紧随其后,直至空旷无人的所在。孟予才道:“昨日里陈礼部已然上书摆明反对的态度, 大约是有急流勇退的意思。”
年轻人显然不能明白老头子的急流勇退,阿四巡视左右后道:“这是为何?”
孟予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他不愿去做,自然有人能做,那么他就不能占着位置不放。陈礼部是一个聪明人,他不乐意背负这份千古骂名, 就该明白要怎么做才能保全自己。”
改姓案是吴薇的投名状,如今皇帝把吴薇的投名状丢到陈宣面前, 就是要让他照模照样交一份投名状上来。要改去男人的姓氏,自然是由男人自己牵头最好。
陈宣在这朝堂上挣扎半生,也不是纯然愚蠢之人,近年男相逐渐退的退亡的亡,陈宣是迟早要被换下的。若是他舍不得与男人割席断袍,今日辞官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好歹主动辞官或调动尚且能保全老年与一家老小,也不至于受陛下厌弃。
阿四遗憾道:“原来早朝有这样的趣事,早知道我就去看看了。”
“也称不上是趣事。”孟予拂平阿四肩上衣褶,且笑且叹:“卯时(五点)之前就要等候在宣政殿外,四娘应当是起不来的。”
卯时要整装等候,寅时(三点)就要从睡床上爬起来了?
阿四跟着回屋,对孟予说的话深感不满:“我现在还在长身体,以后肯定是起得来的。”
“是啊……我们四娘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
一如阿四所期盼的,礼部确实来人了,礼部侍郎亲自带人给阿四送来一箱子关于宗教的书籍,据说是这两天礼部吏员连夜抄写的成果。
宋侍郎笑呵呵地向阿四招手:“听说四娘对这些感兴趣,就都留下吧。”
“好!”阿四兴奋地一头扎进书堆里开始挑选。
宋侍郎则抽空与孟予说话:“真是不明白你啊。”
四皇子做这件案子的牵头人已经很合适了,而孟予却费尽心思吧这件事推到礼部去。宋侍郎虽然从中占了便宜,但也略有疑惑。于是借着送书的名义,来刑部见一见小皇子。
孟予看一眼阿四忙碌的背影,而后低头忙碌,完全不想搭理同僚:“你礼部就这么闲?要侍郎亲自来给孩子送几本闲书?”
宋侍郎注意分寸,没将视线往孟予桌案上扫,欣赏桌角插着的一枝梨花:“托孟刑部的福,我最近确实忙得不得了。不过,听说四皇子最近总在刑部,不免心生好奇,想来见一见。”
无论陈宣托病辞官一事的结果如何,现在礼部的事都压在了宋侍郎的案头,确实忙得厉害。但再忙,也要来确认一下,这损招是四皇子主动提出的,还是旁人的主意。
显而易见,四皇子孩子心性未褪,是她身边护崽的狮子在彰显獠牙。
“……”孟予懒得再回话。
宋侍郎与孟予没什么交情,脸皮再厚也不能总杵在这儿热脸贴人,自顾自说了几句闲话结束忙里偷闲的拜访,向阿四告辞回礼部衙门。
等清静了,阿四放下手里的书本,鬼鬼祟祟地凑到孟予手边,悄声询问:“孟妈妈和她熟悉么?我怎么感觉怪怪的。”
孟予下笔如行云流水,顺带回答阿四问题:“同在尚书省为官,当然是认识的。她也是跟随陛下三十余年的人了,四娘应该也是见过的。不过这些年礼部一向清闲,少往甘露殿走。”
“怪不得我见她眼熟又想不起来。”阿四悄咪咪瞅孟予处理公务,小心求证,“那……陈礼部若是真辞官了,这尚书位置会是她来坐吗?”
孟予失笑:“这是陛下的事,做妾臣的如何能置喙?四娘若真心好奇,不如直接去问陛下,到时候,再来告知于我。”
阿四讪讪:“我总觉得,长大些后一些事情在甘露殿总是很难开口。”
“四娘是陛下珍爱的孩子,实在不必在陛下面前遮掩。”孟予终于搁笔,看向阿四,眉眼具是笑意。
即便是阿四遮掩了,大约也是完全藏不住心思的。不过嘛,小孩子长大些了,学着偷摸遮掩的样子也别有趣味。
阿四哼哼唧唧的:“我确实没有很聪明,但也不想表现得太傻……”
孟予笑意深入眼底,弯唇道:“率真怎么会是傻呢?四娘能保持本性,就是极珍贵的了。”
又在刑部混过一日,阿四回到丹阳阁,刚进门就见里头热闹哄哄的,宫人都在帮着清理角落的几间屋子。宫人们见到阿四,屈膝见礼,又步履匆匆地搬东西去了。
阿四随手拉住一个问:“这是怎么了?这样闹腾。”
宫人眉开眼笑:“是宋大王送了礼物来,神内官叫我们打扫屋子安置人呢。”
阿四这才忆起,姬宴平说过要送她两个调教好的美人。她当时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忘在脑后了,也没和神雪姑提前说一声,导致要临时搬动。
比起其他殿宇,丹阳阁精巧有余,大小不足,宽敞的院子里种植许多经年的梧桐,能供人住的地方并不多。刨去阿四、雪姑、宫人以及猫咪鹦鹉的住处,剩下的三五间屋子也都用来堆积什物了。
如今雪姑正在做的,就是清扫出一间过得去的空屋安置突如其来的礼物。
阿四听完前因后果,抬脚就往院子里走,果不其然,待客的小偏厅里,正站着两个身段出众的美人。一旁站着的,还是宋王府的内官。
这内官跟随姬宴平十余年,和阿四是老熟人了,见人八分笑:“见过四娘了。我家大王托我,务必将人亲自送到四娘手里,才许我回王府。”
阿四往坐榻上一靠,示意对方也坐:“距离元宵夜宴也有些时日了,我还以为宋王阿姊已经把这事忘了。”
内官连连摇头:“我们大王当日晚上回去就亲自选了人,奈何左看右看都不满意,重新从外头采买了人回来调理,耽搁了三个月。催着我就给四娘送来了。四娘瞧瞧,两位都是大王精挑细选的美人。”
内官夸的天花乱坠,阿四便也侧首去打量。两个少男乖觉地摘下帷帽,跪在阿四脚下,抬头垂眼任由观看。
身如玉树,面若白石,自半束的乌发至袖口露出半截的玉指,无一处不美。
宫中是最不缺美人的地界,两人虽不俗,阿四却也不大留心:“确实不错,那就留下吧。此外,三姊还有话说么?”
内官笑道:“大王说这两个是暂时添给四娘的,她还托江陵县公准备了新鲜的玩意过几个月给四娘做生辰礼。这两日大王有些杂事,过两天再亲自来与四娘叙话。”
“那你替我回去谢过三姊吧。”阿四抬颌示意宫人将两个美人带下去安置。
内官既圆满完成任务,自是功成身退。
宫里的杂事传的最快,刚入夜,尚药局的医师掐住阿四用完膳的点来拜见。
医师是常年看顾阿四身体的老人,彼此说话全无顾忌,开门见山:“听说宋王给四娘送了侍寝的人来,我来教一教四娘人事。”
阿四回忆往昔,试图将危险话题掐灭:“从前似乎有个嬷嬷教过我……”
“那也是从前的事儿了,今时不同往日,四娘还是听我一言比较好。”医师不为所动,“年龄到了,有些想头是正常的,四娘不必害臊。”
医师打开手中泛黄的画卷,详细画了女男的女阴外肾,不同的部位有不同的称呼,各自的用处也细细解释。
跟随医师来的宫人与屋内的其她人具是一本正经,阿四也逐渐放开,丢开尴尬的情绪,甚至有空暇腹诽:过于写实,尤其是外肾,丑的令人侧目。
医师讲一遍后,又让阿四大致复述了一通,确认都差不多记下了,医师就说起今夜的重头戏:“想来四娘是见识过楚王妊王子,当日苦痛,仅仅旁观也能感同身受。因此,最要紧的一项,就是四娘要记得,务必惜身。十余岁的少年若有孕,死于生产者十之四五。”
阿四忙点头称是:“我记下了,万不敢拿自己开玩笑的。”
医师手指轻点图纸上金沟口处:“且玄圃之内,大多是无甚知觉的。这点从生产上也能得知,若此处敏锐,开指时该何等惨状。宋王送来的人我方才也验看过,已然药绝,但其人年少,或有药物不尽人意之处。且四娘年少,再过十数年至适龄,再入玄圃。”
“谨记医师教诲。”阿四面容严肃,前所未有的认真,就差指天发誓绝不乱来。
医师稍稍放心些,最后说:“少年贪欢也是有的,男色助兴,再以柔软摩挲金沟,兴尽沐浴,也能助眠。”
可惜阿四仍旧处于倒头就睡的生长期, 完全没有失眠的痛苦。
阿四百无聊赖地应声:“我都记下了,哪天有兴趣的时候我会试试的。”
那就是现在还没兴趣。
“把这些话说在前头是很有必要的,至于其他的, 当然是由四娘的心思来。”医师为阿四把脉后, 笑容神秘,“再过两天, 四娘也要见姅了。”
姅, 就是月经。
月经是阿四的老朋友了, 因此并不惊讶, 只是有些可惜上辈子用过的卫生巾和棉条。
她好奇问:“两天?准准的两天后来么?早上还是晚上?那我得先想想用什么。”
医师眼角的岁月痕迹彰显行医的资历,笑道:“大概吧。四娘好动, 用月经衣会方便些。”又交代了清洁方面的问题, 然后带着侍从往偏房去检查两个美人的身体。
雪姑从柜中翻出木匣, 打开后,里面正是提前准备好的月水帛和草木灰。阿四翻来覆去地看,指着月水帛背面的绣图问:“这是什么?看着像是一个故事。”再打开看其它的月水帛, 背面果真都是不同的故事。
一指宽,手掌长,前有一孔, 后有两绳,正面有兜用来放草木灰。
雪姑解释:“一般来说, 四娘的用具是不必用第二回 的,但织物总是多次洗用的更为柔软贴身。既然要留着多用,自然不好太单调。正巧前些日子过年,宗庙里传出几篇鬼神图画, 讲述的是一个部族崇拜月经的故事,我们就商量着绣上去了。”
却有一图内的石台上供奉的石像不类人, 而是女阴的大致模样。
阿四点点头:“要是明天天气还成,这些就都洗洗晒晒吧……哦对,加点洗净晒干的棉花进去。或者下次的月水帛用棉布试试,棉布粗陋,就不必绣图画了。”
雪姑无有不应的,将东西一并吩咐下去。
医师给两人检查身体后就离开了,丹阳阁内恢复安静。阿四正准备就寝,今日值夜的绣虎悄声凑上来问:“今晚四娘要叫人服侍么?”
“没兴趣。”阿四边摇头边往床上坐:“往日总觉得丹阳阁尽够用的,今日才发觉还是小了些。下回我找个空暇把两人往别处安顿。”
绣虎便笑:“四娘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勉强留下他们?即便是推拒了,宋大王也不会见怪的。”
姬宴平是多精明的人,阿四才不信她没看出来自己目前对男色没兴致。当日提出要送的时机,是在元宵宴会上,阿四刚听了闵玄璧不知所云的一番话,姬宴平是看出阿四懒得和闵玄璧撕破脸,帮着叫人死心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