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四没想到姚侍郎自家开了学馆,还时常来这边的学馆帮忙,大概是极忙碌的人了。
阿四鼓着脸吃点心,并不因为美食原谅:“我已经好好地听完一课了,先生明天就该在户部衙门拉着尚书等我去找人。”
姚侍郎笑道:“近几日宋王手头有一桩事宜,尚书忙得脚不点地,这才空不出时间来,四娘七日后再来,我保证尚书在衙门内恭候四娘。”
第142章
作为亲姊妹, 阿四想见一面姬宴平,可比巴望着户部尚书要牢靠得多。阿四离了学馆,径自拜访宋王府, 此时姬宴平正在皇城内, 是王府长史出面接待阿四。
宋王长史向阿四见礼,请坐奉茶。
阿四是宋王府的常客了, 摆手道:“省去这套吧, 我来问问阿姊最近忙什么呢?”
亏得阿四年幼, 又确实是熟识的人, 否则再没有人能直愣愣上门直接向下属打听主家行踪的。
宋王长史陪坐,道:“大王去年在边疆遇见一物, 花开如雪、娇如白玉, 当地百姓称之吉贝, 多用来填衣裳,可免寒穷。回京时,大王带了一车, 前些日子令王家娘子往各地去采买吉贝,近来是与户部商议着要让百姓种吉贝。”
“吉贝?”阿四听描述感觉熟悉,这名称却闻所未闻, “那你取一些来给我瞅瞅。”
宋王长史便让侍从呈上一朵雪白的绒花,阿四捏住搓了搓, 柔软的棉絮手感实在不能更熟悉了。这不就是棉花么,要是真能推广开来,冬天一定能少冻死人。
阿四喜笑颜开:“这是好物啊,原来阿姊近期忙的是这个?真是利民的大好事。”
实际的用途和种植方式还需摸索, 但不妨碍宋王长史拍马屁。
宋王长史一拱手:“四娘眼光独到,定是不会有错的。”
阿四就着吉贝和宋王长史聊的有来有回, 不自觉说出些纺线织布的话,宋王长史听得连连称赞。
棉花捻成纱线再织成布,是相当繁复的流程,阿四不知其中细则,却明白无论是丝绸、绢布、还是麻布,没有一样是能简单制作出来的,只要有一个开头,确认棉花是能用的东西,之后自有无数人前仆后继地去完善。
半个时辰过去,手中的茶碗见底,阿四兴奋地发热的脑子也稍微冷静。告别宋王长史,阿四飘飘然离开宋王府,坐车回宫。一路上回想宋王长史可亲的模样,发觉她一点儿也不像是姬宴平时常抱怨的那样不近人情,还是很好说话的。
也可能是这些长史多有两幅面孔,面对姬宴平不得不板起脸来获取一点重视,以免出口的话语都被当做耳边风。
而带回棉花的姬宴平没有丝毫的开心,一连三日面无表情地坐在户部听一众官吏谈论推广吉贝种植的方法。
一派表示应当强制大范围推广:“大多数的百姓是不能迅速理解我们的苦心的,必须用强硬地手段来让他们跟从,等到吉贝种成,百姓知道了吉贝带来的好处,来年就不必我等费事了。”
另一派则坚持先在发现吉贝的几个地方缓步推进:“吉贝能在西北种出来,未必能在东南种出来,要是轻易地要求百姓去种植,来年不知道要饿死多少人。应该先小范围地试验,还要免除这些农户的租庸调,甚至加以补贴,以防歉收、来年百姓不能果腹。”
有部分人表示:“往年没有冻死的今年也不会因为缺少吉贝冻死,没必要心急。不如挑选大户或者在皇庄进行试验,调用边疆有经验的老农,用上一两年,等把吉贝的情况摸清楚了,再下发农户。”
更有甚者说:“既然都觉得吉贝是好物,不如只管高价收购吉贝,有利可图,自然就有人逐利经营。届时自有无数人争抢着去种植吉贝。”
周围热闹得堪比市场,但凡是个人都在激动地抒发己见,唯有姬宴平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抬头打量天色,果断出声打断:“这事诸位商定了,呈上后终究要政事堂的宰相们再议。依我看,你们将看法揉成两三条,一并呈上去,就算是尽心了。今儿就先这样散了吧。”
吉贝到底是姬宴平带回来的,她又是在场身份最为贵重的人,她甫一开口,其余的人不好再说。
户部尚书是个精力不足的老人了,户部大多的事宜早已经压在深受圣眷的姚侍郎头上。户部尚书深知一朝天子一朝妾臣的道理,撑起眼皮看向姚侍郎:“你怎么看?”
姚侍郎近日里忙得一个整觉也没能睡上,早出晚归快半月没能见到家人了,打心底懒得再扯皮。
她顺水推舟道:“大王说的在理,诸位同僚将巧思写成条,我再集成,明日由尚书奉上吧。”
户部尚书头一点,姬宴平抬脚就往外走。凡是和财帛有关的事都麻烦,和赋税有关就要再麻烦一筹,她是半分也不想再参合的。
前些日子运回来那些吉贝,先由尚服局的能工巧匠耗费数日制成一匹布,剩余的处理后缝成一个软垫放在御座上。只要是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吉贝将来可利用的地方太多了,如今铜钱不足,绢帛可以用来当钱花,来日“吉贝布”的价值未可估量。
想要大面积推广吉贝种植,目前来说是不可能的,单单种子的数量也不足够。皇庄多少地、世家大族又有多少土地,不如都先去试试,总归种赔了也挨不着饿。
但庶民不同,若真是好物,便是收成极好,落到庶民手中的也不剩多少,且未必有多少补偿。
对于死的远的人姬宴平生不出同情,却珍惜安稳的时日,写了一书上表。
姬宴平回到宋王府,听长史一本正经地汇报白日里府中杂七杂八大小事,她只当耳边风过,兀自用餐。直到长史说到阿四来了一趟,姬宴平神色才稍微专注两分。
长史很欣慰,虽然姬宴平对她大多数的话还是当没听见,但也有听进去的。长史笑道:“今日四公主衣着简陋,瞧来时方向,估摸着应当是从城西学馆来的,四公主问候了大王近日的行程,瞧了吉贝,留下许多夸赞大王的话语。”
姬宴平眉宇间流露出两分淡淡的愉快,颔首道:“阿四大约是寻姚侍郎才到那儿去,户部的人都没用得很,一点事都要拖几天,硬是不见阿四。既然阿四来时不见愤愤,想来是已经约定时间了,就由着她去吧,正好我在户部待的有些累了。”
长史示意侍从收拢餐具退下,温声问:“大王的原先的打算没能成事么?”
“朝廷缺铜,铸造铜币耗费太过,国库不丰,这些我都知道。”姬宴平说到这两天操心的事,不乏厌烦,“百官却只能想出些从百姓手里掏钱的法子,什么再铸新钱币,一个可以兑换十枚开元通宝……无非是哄平民百姓的钱财。”
开国之初铸造的开元通宝一文重一钱,新钱重二铢六分,仅仅重两分,却要以一新钱当旧钱十枚。①
天底下傻子终归是少数,一旦铸造新钱的提议被通过,要不了多久百姓就会知道其中的差别。而世家和官宦不可能不知道其中的微妙。这事终究只是凭靠强权欺压弱势百姓罢了。
姬宴平不满之意溢于言表:“百姓手中能谋出多少钱财?就该抄几个大户,远超十万庶民。”
从升斗小民手中谋夺财帛费时又费力,不如直接抄家,网罗罪名也简便,真清清白白的门户百不存一。
长史无奈道:“妾称一声大王,敢问大王算不算得大户人家?若是与大王相比较,何种门庭才算大户?妾这般三代效力的官宦算不算的大户?这一道线又要何人来划分?”
这种不要命的敛财方式,汉武帝当年做过,且做的异常狠心,直接将汉朝前几代的积累抄底,直至民生凋敝。
破家敛财的口子一开,终究是中层的商户农户最凄惨,再是小官吏,层层堆叠……那些几经朝代的大族,便是有损伤,与天下人比较起来,也算不上伤筋动骨。
想要动摇世家大族,将其连根拔起,必得是谋逆的大罪。可他们好好的骄奢淫逸,去造反做什么?
第143章
姬宴平嗤笑一声, 算是揭过这话题,说起来日:“就这样吧,曾家老翁的丧事是哪天, 我娘肯定是不去了, 到时候肯定是我去。”曾驸马人没得早,却也做过齐王的正室, 和姬宴平之间多少要搭点亲戚关系。
长史记下:“礼单照旧……可需要替齐王府备上一份?”
“大可不必, 自有白毛老道操心。”姬宴平至今不能明白张实是凭借什么在齐王府站稳脚跟的, 不过她大概率和张实没血缘关系。毕竟做母亲的, 不会选一个眼看就有病的男人来生孩子,风险太大。
宋王府的长史是齐王从前用惯了的老人, 姬宴平开府了, 她才被齐王发派过来。她对张实的了解要比姬宴平深刻得多, 同时也深知姬宴平的误解,于是笑道:“大王总是瞧张道长不顺眼,从小就是如此, 至今也未改么?”
姬宴平哼道:“是他非要和我过不去的,仗着是阿娘身边的老人,常常给阿娘进谗言。”从姬宴平记事起, 张实就经常偷偷向齐王告姬宴平的状什么的,不像个正经人。
长史笑得弯腰:“张道长在大王如今的年纪, 只是在山间装神仙坑蒙拐骗的流民,后来骗到齐王面前,被齐王点化向善,这才成了如今的模样。在很多人眼里, 张实早就是一个死人了,他在外是没有正经身份的。这么多年过去, 大约在齐王身边受了两分熏陶,倒真有两分仙风道骨的意思在了。”
在长史眼中,自幼向道的齐王与活在人间的鬼神无异,也以能侍奉齐王为荣。
姬宴平却不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她嫌弃地想:说到底也就是大骗子和小骗子的区别,要是神龛中的泥塑偶像当真有用,如今天下也不会是这幅样子了。九五之尊也不会是皇帝,而是三清佛陀座下的大弟子。
话语在口头转悠一圈又咽下去,无论她心中想法如何,总归是没必要打搅长史的一点念头的。
曾家的丧礼时候不巧,撞上齐王回道观清修的日子,齐王不去就让张实提前携礼来与姬宴平交代,让姬宴平务必礼数周到地走一过场。
这就是姬宴平看不惯张实的第二点了,这个在外人看来极为前程的张道长,根本不信仰神灵,辟谷清修更是能避则避,只有在齐王面前才会装模作样两分。
张实依旧是那一身道袍,手中持一柄玉如意,容貌保H漫画男喘女喘广播剧都在Q群把衣48一6九6③养得堪称不老:“齐王的意思是,明日请三娘务必‘安分守己’,万不能打搅了丧礼。”
“知道了。”姬宴平撇嘴,“上回是不小心的。”
谢有容虽然死的不光彩,但胜在谢大学士会修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也是办了一场简陋的葬礼。部分朝臣和姬赤华、姬宴平等人去参加葬礼,当时姬宴平就有火烧凌烟阁的心思,葬礼无趣,她便稍稍联想了自己将来放火时的快乐,谢有容烧得、她当然更能烧。
想到开心处一不小心就笑出声来了,当场被御史喷个满头唾沫,罚了半年俸禄。
从那以后也没再碰上需要姬宴平亲自上门的丧礼了,但人们显然还对在葬礼上乐呵的姬宴平记忆犹新。
人老了就会死,强行要求小孩儿共情这一点是不对的,姬宴平如是想。除非天塌了,不然哪能让她去号丧啊,凭他们也配?
张实正襟危坐:“这回是先驸马的亲父过世,自礼法上论,死者为大,三娘该怀些敬意。”
“我还能不知道你?”
姬宴平戳穿张实的小心思:“往日我阿娘辟谷清修你是最高兴的,恨不得立刻飞到深山老林里去陪着,最好是阿娘天天清修,就你在旁边陪着。这回你能出门来参加丧礼,不外乎是曾驸马的关系,你忮忌!”
张实不动如山:“大王说的小臣一概应下就是了,只一点,小臣可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曾驸马的短命,必须和他没干系。
姬宴平五岁就看透这人了,满脑子无非是和齐王有关的大小事,对齐王的依恋从不说出口,却比三岁小孩姬宴平还要重的多。
年幼无知的姬宴平根本无法理解这种人的脑子,在孩子眼里母亲的关注是极为重要的,而张实这种在一旁明里暗里试图抢夺注意力的合该判处死刑。
四十多岁的人了,年近半百也就是一张皮相勉强维持着,根本比不上少年男人,也不知道哪点好,让齐王一直没抛弃他。
姬宴平手搭上扶手上,眼中的不乐毫不遮掩:“到时候看吧,说不准曾家人照面就把你个狐狸精打出去。”
中间夹着一个齐王,两人都不能把对方如何,姬宴平只能过过嘴瘾,张实更是半点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张实安然在宋王府角落里的舞伎院的边上,就着乐声打坐一晚上。白日里依然神采奕奕地跟着姬宴平出门。
先往户部告假,曾驸马好歹是太上皇赐婚、齐王明媒正娶回来的,这份关系比较硬实,可以请出丧葬的假期来。有那感情充沛的,还安慰姬宴平别伤心、节哀。
姬宴平是半点不伤心,乐呵呵地告辞,快马赶到曾家府上。直至临门,她才想起来今天外袍穿的是绛红色。侍从翻出车上备用的衣物一看,是一套绯袍。
大周皇帝册封皇子为亲王之际,照旧例会连带一个某州刺史,与中央一品到三品穿紫袍不同,上中下三等州郡刺史一概穿绯袍。车上备用的正是姬宴平的官袍,说实话,瞧着和身上这一身半斤八两。但姬宴平还是换上了,官袍比较庄重,也好找借口。
姬宴平是曾家今日身份最贵重的宾客,自是满府出动来迎接。
为首的头发花白的大妇是曾家的一家之主,曾驸马是她的小男儿,尤二郎嫁的是她的幼孙。说来巧合,近十年里曾家出仕的女人越发多了,屋里的男人也莫名死的多了。
前不久曾家刚得一正五品的开国县子爵,转眼间,当家的丈夫就过身了。曾家如今是蒸蒸日上,这头年逾八十的大妇刚死了丈夫,那头就有人拿着自家大郎的庚帖来说亲,也算是一桩新鲜事了。
姬宴平心里将曾家的事转了几转,大步流星跨进门,满面歉意:“刚刚自宫中出来,赶得太急,竟是连衣裳也没换一换。”
大妇拍着姬宴平的肩膀,说不出的满意,丝毫不在意:“大王能来,已是蓬荜生辉、柴门有庆。”
曾家人对姬宴平向来是极热情的,完全当做自家人看待,就来落后两步的张实都得了招待。见曾家人半点不对张实记仇,姬宴平虽心中有数,也稍感失落。
没办法,就是想看张实倒霉。
姬宴平在灵堂上了一炷香,而后将大大小小一屋子的女人都一一见过,阿婆阿姨阿姊……叫的再亲近不过,寒暄罢了,笑说:“今日必是忙碌的,各位自去便是,也容我换一件衣裳。”
曾大妇便叫自己的长孙领姬宴平先去厢房休息,两人身量差不多,曾大娘便让侍从端来自己还未上身的新衣来,把屋内安排妥当,才行礼告退。
姬宴平等人走,便往床上一趟:“真是没意思透了,怎么连曾家也想往送人?她们家是最知道男人无用的,就是送了男人来,我将来生子时,还有人能从后院那十几号人中找出个二三来不成?”
侍从便笑:“听说曾家重生女儿,若有娘子连生二男,家中长辈就会劝说更换傍身的男人,说是男人有宜女宜男之分的。齐王不近男色,这些年身边的男人一只手都数的过来,说不准是曾家长辈算准了曾驸马以外的男人都是宜男之相呢。”
姬宴平哼笑:“若曾家人真有这本事,那我倒是乐意从她们家取一个小郎君回去了。”
男人多疑、又心怀侥幸得很。姬宴平小时候也听到宫人偶尔会小声讨论猜测她的亲父是哪个,而那三五个有可能的男人,每一个在姬宴平面前都极尽慈爱可亲,恨不得掏心掏肺来证明他们对姬宴平的关心和爱护。
说实在的,姬宴平敢保证,自己从“父”上头得到的关爱可比外面那些确认亲父的孩子们多得多,连带着,这些男人背后的家族也总是期望能在姬宴平身上投注,只要她松口,亲戚能多到让她厌烦。
就连谢家也是如此,齐王的亲父姓谢,是谢大学士的男兄,谢家人在外碰见姬宴平便不自觉多两分亲近。谢大学士管教起来也要比其他学生更严格两分。
姬宴平把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往脑后丢了,说道:“我记得,曾家祖籍是西南边的吧?”
侍从应答:“是西南最边上的地界,那一块儿至今也乱的很,若非没有记族谱的习惯,曾家怕是要比五姓大族还要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