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听很是严苛的时间,下一刻就被姬宴平拆穿:“哪里就这样可怖了?林将军三日才授一课,老裴相每旬两课,谢大学士稍微多一些,隔一日就要过问你的学业。此外你在外玩儿的时间可多,不然你现在哪里有空坐在这儿?”
皇帝登基时姬若木已经是不用操心的年纪,姬赤华和姬宴平年岁相差不大,一并受管束。到了阿四头上,人人都正是忙碌的时候,也不至于顾不上,就是不如先前的姬宴平看得紧。
阿四在太极宫各处上蹿下跳多了,各级官员总有种四公主的日子过于松散的错觉。隔三差五就有官员上书请皇帝多加“关照”四公主的日常生活,皇帝便指了从前有经验的孟予分心多照顾,顺带还给升了官。
真论起来,阿四也是享受了许多幼子的福利,在宫里横行霸道,阿姊们都让着、宰相们捧着、翰林院遭了劫……如今要被约束一二也是众望所归嘛。
阿四心虚地左顾右盼,转开话题:“阿姊呀,孟妈妈给我送来的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案例里不是写太宗堂舅和太宗表姊的婚事,就是刺史女儿十四岁出嫁县丞的事,还要什么朝散大夫在男儿死后让儿媳改嫁孙氏的案子,都是昭宗乃至高宗时候的旧案,一整卷书林林总总的都是这些杂事。我看不明白,所以拿来问问阿姊。”说完,让垂珠拿出厚实的书卷递给姬宴平。
姬宴平接过随便翻看几页:“这些违背的都是《户婚律》,如第一例,堂舅与堂姪女②的婚姻,虽非同姓,却触犯了外姻有服属而尊卑共为婚姻,按律当判处两人各杖责一百,再离婚。不过,虽然法旨不许,但当时风气如此,亲上加亲的事屡禁不止。尽管两者尊卑不同,这桩婚姻一直保持下去了。第二例则是女子十五岁后方能出嫁。至于朝散大夫强令儿媳改嫁,寡妇嫁人,除非母父、祖母父的要求,其余人擅自做主强行婚嫁的,徒一年。”
“这些放在几十年前都是小事,就算有人上报,大多也是不了了之。”姬宴平嘴角微翘,“但如今不同了,一旦要追究起来,违背律法的事情可小自然也可大,你就照着这些例子,先将《户婚律》熟读,往后就从鼎都几户熟悉的人家开始翻族谱,慢慢地梳理,只要是还活着的、有违背法律之处的,只管揪出来。不必装模作样地写状子,直接把事实摆在刑部官吏面前,毕竟是皇子的事,不会有人轻慢你。每隔三天问一问,将这些小事都当正经事去办,每一样都落到实处。”
阿四悟了:“这些虽然是小事,却是最抵赖不得的罪名。谁家婚嫁都是白纸黑字写着,各家的关系更是明明白白。尤其是大家族内,亲上加亲是最常见的,一抓一大把,但杖责一百足以打死人了。”
回想遥远的崔某郎,区区数十杖就打得进气多出气少了。
是死是活,只在人一念之差。
而且,阿四才九岁,不懂人情世故,一板一眼地照着律法行事,绝不愿退后一步也是正常的吧?
第135章
阿四原本只是拿这些案例作为转换话题的工具, 没想到能从姬宴平手中取到真经,登时把方才的事抛在脑后,专心致志问了一些崔家的事, 打定主意要从崔家下手。
崔家近年在朝中的势力大不如从前, 不然也不会将崔大郎许配给赵家风头正劲的赵娘子。所谓看碟下菜,阿四初出茅庐正适合选个软柿子捏。
“崔家清高得很, 你要是和他们打交道, 只记得一件事, 那就是不能太要脸面。他们要脸, 自然惹不过没脸没皮的。”姬宴平传授妹妹经验,“这点上我对你是很放心的, 你应该没问题。”
阿四手拍胸脯:“当然了, 脸面又不能吃。”说到吃, 她倒是真饿了,肚子发出轻微的咕咕叫。
姬宴平一笑:“那我们也下去吃饭吧,算算时间, 也该差不多了。”
赵家是天水出身,餐饭口味偏辣口,一道道菜端上桌都用了葱姜胡椒作配, 在此时,由胡商千里迢迢运送来大周的胡椒可是极为珍贵的好物。满桌菜中, 烤鸭最为特别。
据说是把鸭子放进烤炉,炉内宽敞,除了鸭子还有一盆汤汁,鸭子被烤热就喝汤, 越烤越渴,喝得就更多, 用烘烤的方式让汤汁缓慢渗透鸭肉,直到鸭毛脱落、直接烤熟。
食用之前,阿四先确认鸭子的肚子已经被掏空了,而后这只烤鸭当着宾客的面,被擅长的刀工的厨子切成一片片。阿四用象箸取来吃下,果真越嚼越香。手边放有专门调制的蘸料,其中就放了花椒、胡椒、姜蒜、茱萸、酱等物,虽比不了阿四上辈子吃的辣椒,但胜在阿四如今的舌头还没尝试过那样的刺激辣香,这一桌菜相当下饭。
还有一道鱼脍,用细缕金橙拌,号金齑玉鲙。这是尚食局是绝不会奉上的菜。前有无数吃货前仆后继,其中就有不少死在吃鱼脍上,食用腥物有可能胃中生虫,历史上因此而死的名人也不少。
以安全为最高准则的尚食局绝不可能主动将“有风险”的食物端上皇帝和皇子的餐桌,不过,皇帝主动要吃的话,尚食局也不会违抗命令。
“唉。”阿四是知道淡水鱼容易生寄生虫的,她好美食,却也惜命,遗憾地让人将这道橙子果酱拌生鱼片撤下去。
姬宴平难得见阿四有不爱吃的,好奇道:“阿四是不爱吃鱼吗?”
“蒸鱼、煎鱼、煮鱼……哪一样都好,偏偏是生鱼。我早年听传奇故事,有人贪吃鱼脍胃中生虫,得到神医华佗的救治,奈何不能克服口腹之欲,最终因贪吃鱼脍死于虫病。我呀,绝不能吃这样的东西。”阿四底线分明,很有自己的坚持。
姬宴平诧异,夸赞道:“阿四居然能在吃食上头考虑长远,连口腹之欲都能做到‘克己’,我妹妹真是不一般呐。”
阿四嘴角上扬,自卖自夸:“我就是独一无二的,肯定不一般啊。”
刚投胎转世时,阿四还说不出这种话,总有羞耻感。这么些年来,丹阳阁的宫人阿姊们硬生生用丰富的夸奖,增加了阿四的脸皮,夸自己已经成了家常便饭。
饭后,赵家人专门准备了少男舞伎和乐人给宋王取乐,跳的是正时兴的胡旋舞,舞急转如风,俗谓之胡旋。
轻薄的舞衣半遮半掩随腰肢摆动,仿佛层叠莲叶又如白云朵朵。舞伎明亮的双眸微垂,不时向贵客抛送眼波。
阿四一边抱着饭后水果啃,一边回想:这幅场景分外熟悉,她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依稀记得在太极宫姬宴平住的长安殿内,冬内相曾也送过两个小国上供的喝花露水吃香料长大的美丽舞伎。这种大概就和人奶养大的羊羔一样,都是噱头,不然她怎么再没在姬宴平身边见过那两个堪称绝色的舞伎呢?
姬宴平关于男色方面的这点小偏好,常常被人拎出来讨好,府中常年养着数十人,大都是旁人送的礼物。阿四在宋王府撞见过一眼,不凑巧的时候也见过漂亮的男人走出姬宴平所在的屋子。
说句实在话,就阿四平实的眼光来看,赵孺人的外在条件在这些舞伎面前全无还手之力,云泥之别。
看腻了胡旋舞,阿四转头问姬宴平:“阿姊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呢?”
姬宴平言简意赅:“听话、安静、好用的。”至于美貌和身段,那是不必再做要求的基础条件。
嗯……看来赵孺人的聒噪也是一个很大的缺点。
不一会儿,阿四感觉嘴唇变得麻麻的,稍有些刺痛感。从没吃过辛辣,刚开始难免有些不适应。
于是她对垂珠说:“回去后让尚食局多送辛口的吃食,要是她们不许,你就说我要吃鱼脍。”
阿四留在赵宅内直至黄昏,才踩着红日下落的脚步告辞。
这一天里,她既没有见赵家人,也没有提前告知,全然将姬宴平当成了赵家的主人,来去自由。若是放在别人身上,已经是极为失礼的行径了。
阿四来时轻车从简,离时却多了两车姬宴平送的礼物。不必打开箱子查看,阿四也能从侍从吃力的动作和马匹沉重的步伐看出礼物的分量,不禁问起姬宴平到底送了什么东西?
姬宴平神秘一笑:“肯定是你会喜欢的东西。”
阿四喜欢的东西太多,一时半会儿猜不出来,只能先按捺住,等到家再看。
回宫路上照常的太平,凑巧碰上出宫的玉照,她驱马上前问候:“四娘这是从三娘处回来了?”
阿四的行踪向来是满宫尽知的,玉照应该知道她今日的去处才对,怎么还要问?阿四虽然感到奇怪,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三姊最近在赵孺人娘家小住,邀请我去做客呢。”
玉照就笑:“三娘和赵氏相处的不错嘛,这都能给赵家当家做主了。”
“也没有这样夸张吧。”阿四自车窗探头打量玉照身后的障车,“玉照阿姊怎么带着长寿出宫了?”
玉照道:“整日在宫里住着我是省心,奈何家中大母思念小孩,见天地念叨曾孙记不得曾祖母。我只好将长寿带回来,放松放松起茧子的耳朵。”
长寿这一年都是和长庚在一起养的,阿四立刻意识到,长庚大概也回楚王府生活了。这桩事姬赤华盘算好几个月了,可算落到实处。
东宫的催生压力就连阿四也有所耳闻,太子开年二十八,在这个三十多岁能当大母的时代,已经是相当让人操心的年纪了。东宫上一批进宫的小郎快要变老郎,奈何太子本人不动如山。
东宫的师傅们都已经开始联合司天台测算谁家男儿更利于子嗣了,一心要从鼎都里翻出一个能让太子入眼的男人。
阿四对此并不看好,只能祝福师傅们早日看开。
“改日我再去端王府上探望长寿呀!”
阿四赶着宫门落钥前回家,匆匆结束了和玉照的寒暄。
负累沉沉的马车刚刚驶出视野,玉照转头就宣扬了宋王和赵家亲密无间的关系。一面宣扬宋王娶赵家独子将赵家吃干抹净鼓励广大女子效仿,一面说宋王贪花好色一定不会和病弱的赵孺人长久,年近二十正是挑选小郎生育的好年华,号召老老少少别盯着太子了,太子妹妹也是很有前途的嘛。
说得多了,玉照回府将女儿长寿往大母怀里一甩,自个儿凑到老头子面前问:“阿翁早些年还想给我做媒呢,现在还有合适的人选吗?要无母无父家境殷实端庄貌美的那种,出身不要紧。”
端王气笑了:“你是何等的远大前途,竟长了这么大一张脸,就你在外的好名声,我上哪里去给你找好亲事。”
玉照从没要过脸的,理直气壮:“我要好名声做什么,我可是来日的端王,难道不能仗势欺人吗?”
这话说的,他是上辈子欠了孽债。端王刚想斥责,转念一想,孙女终于想要安定下来,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努力从老友中翻出一个合适的人选,试探问:“我看王家小郎多,给你配一个怎么样?”
王家是鼎都富商,富有到可以跨越阶级,曾受太上皇召见,堪称大周第一富。玉照对王家的财帛是满意的,但也有缺点:“他家孩子太多,我就是娶了一个,也分不到多少。阿翁和王元宝关系好么?要不干脆让他把三个孙男都嫁给我吧?”
端王忍了好大一口气才没唾她:“滚滚滚,我就是蹬腿西去了,临死前也张不开这口。”端王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伸手拿过桌上的书来看,对孙女眼不见为净。
玉照在老头这里吃一堑,转头又去找大母:“阿婆,我听说王家小郎不错,会理家,我想娶一个回来,免得后院那些个男人还要你操心。”真是孝顺到了极点的大孙女。
“你能收收心我就放心了。”端王妃确实不好总替孙女料理家事,便上心去打听王家的小郎,预备给玉照择一个好的回来。
王家是天下至富,在外有个王家富窟的诨号。便是此时人人看中门第,对于这等富出境界的人家,婚姻向来是热门。就在端王妃拐弯抹角地邀请王家人做客、考察人品期间,姬宴平先下手为强,硬是撬走王家一颗王家的好苗子。
阿四头悬梁锥刺股将《户婚律》熟读,正式跟着孟予在刑部学习的第一天,她刚跨进刑部衙门,就听见两个在整理卷宗的小吏在笑谈八卦:“你听说了吗?宋王和嗣王都往王家要人,吓得王元宝直呼不敢高攀,准备散财回老家养老了。”
阿四疑惑:她怎么不知道?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第136章
阿四走近问:“玉照阿姊要往王家提亲?她不是回头是岸好久了吗?”自从生了长寿, 玉照彻底改了在外选美的坏习惯,家中留下的几个美人也都做了绝育。
想到绝育,阿四又记起上回打猎带回来的腥臭野猪肉。别的高深知识她不知道, 但猪骟了肉好吃的简单道理她还是记得的。只是阿四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 猛然去找人骟公猪,就为了吃, 也蛮奇怪的。
只等将来成年开府, 再想办法折腾。
突然冒出的人声, 惊得年轻小吏一跳, 她小心转头来看,见是阿四才松口气, 两人见礼道:“四娘今日来得早, 孟侍郎还没到。这两日在外听了些流言, 无意冒犯,还请四娘原谅则个。”
阿四笑道:“多礼了,玉照阿姊的性子我是知道的, 我也爱听她从前的趣事。你们不如和我说一说,她近来到底是做了什么,竟传到你们的耳中了。要是有趣, 我便当今日什么也没听到。”
年轻小吏一五一十道:“是我从外头听来的闲话,说是嗣王相中了王家大郎能管家理事, 想要聘回来做当家的孺人、孝顺长辈。如今端王府上王妃和端王年老,嗣王一人支撑里外辛苦,人人都说是王家大郎走了福运,一步登天了。”
这是说话好听的, 阿四一过耳就知道了,这是玉照看中人万贯家财了。姬宴平说过的话阿四还记得, 今后的生意只会更难做,再难出如王家一般的庶民巨富。近期,大概是几个耳聪目明的大户,瞅准了时日要抽身。老端王长袖善舞,很能交朋友,说不准这一桩婚事是老友之间的心照不宣。
有财帛的人家多花财帛向上嫁娶,历来也不是新鲜事,从前五姓之家的娘子也能多加聘财迎娶,也有相中了才子的岳丈花钱养着入赘的女婿的。如今倒好了,竟出了为财帛娶商户男的嗣王。
若是阿四没记错,端王食实封两千五百户,不该缺钱花呀。
“听着确实是玉照阿姊能做得出来的事,那宋王阿姊也是看重了王家大郎吗?”阿四帮着小吏们一起整理卷宗,按照户婚律、职制律、卫禁律三者分门别类放好。
乍一听,王家大郎有点祸水啊,两个王爵为之争风。
阿四一伸手,三人仿佛成了一起办公的同僚,小吏说起八卦来更起劲儿了:“哪里能呢,王家大郎是去年才被退了婚事,都二十五岁的老男人了,宋王自己不满二十,新鲜小郎忒多,王家大郎配不上的。王家三个小郎,据说宋王看上的是幼子。”
“幼子?”阿四眨眨眼,难道是三姊换口味了?
不等小吏再给长在深宫的阿四普及一番不同年龄段的男子的妙处,另一头的文书手肘轻推小吏,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了!”
小吏登时脸一拉,若无其事地念叨:“最近怎么有这样多有关户婚的案子送到我们手上,奇也怪哉。”
阿四眼尖瞥到一个“崔”字,一本正经道:“我最近正学户婚律,给我看看吧。”这类案子事小,也没有要隐秘的说法,小吏大大方方把书卷递给阿四。
孟予进门见到的,就是好学生阿四乖巧研读卷宗的模样,于是夸道:“不错,四娘越发用功了。”
阿四满腹心思枯坐刑部半日,下午孟予点了头,阿四才结束魂不守舍的一天,飞奔往宫外跑。路遇亲自来接人的谢大学士,逃学失败。
谢大学士很是得意,摸着腰间的金饰剑,眉飞色舞道:“我昨晚听了大孙讲的宋王风流事,就知道四娘今日要逃课,特地早来一步等在宫门外。四娘想凑热闹何必亲自出门,学完一课,为师亲自告诉你呀。”
阿四服输,灰溜溜跟着谢大学士去弘文馆学了两个时辰的文章。谢大学士心满意足地读过阿四写就的关于律法的文章:“好了,四娘现在可以问一件事,再过会儿宫门就要关了,今夜我得早些回去。”
阿四立马满血复活,大声八卦:“宋王阿姊是住在赵家,却看中了王家的人吗?”
谢大学士立时皱眉,义正严词维护学生声誉:“宋王是天之骄子,岂是此等朝三暮四之人,这都是外面无根据的流言蜚语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