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宴平分配得不平,阉人们就心生不满,双方悬殊的身份让这种不满扭曲,阉人们只能将怒火倾泻在相差不大的同类身上。
凭什么你能不受刑,还能吃饱穿暖?
这边晚餐喝粥,那边却用汤饼。就因为他们长得好一些?
阿四偶有一次路过就看见力士和内臣打得鸡飞狗跳,都是年纪不大的孩子,戾气怎就这么重?
她带着问题去找阿姊,姬宴平是这么回答的:“因为我想看,我觉得这么做是最有趣的。”
力士和内臣打了一架,因为这种违背规矩的行为,他们要受内官的处罚。
最妙的是,力士和内臣在院子里顶着太阳挨打,屋内是衣衫整齐的小宦们观看。
有意的杀鸡儆猴,内官不断地斥责不听话的力士,进了屋内却会对小宦宽容地笑:“你们要乖巧些,你们和他们的未来是截然不同的。要珍惜、要感恩,千万不要跟着那些野孩子学坏了。宫里的贵人们都偏爱温顺可爱的孩子,你们也知道,眼下能过得比外面的人要好,都是因为得了贵人看重。”
真正的旁观者——阿四目瞪口呆:“这样教出来的孩子,他们之间将来得多难相处啊。”
姬宴平却说:“他们之间有什么好相处的?要是这样下去,他们长大后还能其乐融融的,那我才要担心。等再过几年,我就让小宦做力士和内臣的主事人,再看看效果。”
假如有一日,满朝文武都一片和谐、毫无疑义,那么这个王位,皇帝大概率是要坐不稳了、
放在小事上也是如此,这样三层的划分算是激化了矛盾。
阿四是真没想过这方面的事儿,她只好说:“这事未免太麻烦了一些,阿姊耗费这么多的力气,就是为了看他们打架吗?”
姬宴平立刻摇头,“我才不是为了这个呢。我就是想抽空偶尔见一见他们打架,看看他们俩老了之后都是谁给养老,家里的老母亲有事谁在出钱出力。人心是最有趣的。”
老母亲?
阿四巡视一周, 将视线停留在教养内臣的内官身上,不小的院落里唯一的内官是个和蔼可亲的中年女人,她永远面带微笑照顾每个男孩。
她就是这群早早离开父母的男孩的妈妈, 这座院落里最有地位的人。
“我好像能够明白阿姊在说什么了。”阿四说, “这确实是个有趣的计划,但养小狗的主人也有可能会被小狗咬伤不是吗?”
姬宴平牵着阿四走出这片嘈杂的污秽之地, 慢慢地说:“所以我们要在小狗们够不到的地方吊一块肉, 让小狗永远有目标, 永远都有事情做, 保证小狗的眼睛看见肉却看不见钓狗的人。”
“那要怎么做?”
姬宴平指着远处一个低着头扫枯枝败叶的老力士笑道:“至少得让小狗们知道,他们未来的结局不会是一成不变的, 我不会养他们一辈子, 内侍省也不会。有能在宫里年老的力士, 自然也会有早早死去的力士,或者悄悄消失的阉人。我的排行是三,那么就让他们每三年筛去部分人选, 让他们自愿离开。”
阿四问:“让部分阉人离开吗?”
当然不仅仅是阉人,姬宴平笑说:“小宦做的不好就落到力士去,力士做不好就落到内臣去, 再有的就送去做些苦力,还有不能心服的, 就成年后自愿放归。不过我想,应该很少有阉人会落到这一步吧。都说男人做了阉人后不但性格要更温顺、命也更长,他们该感激涕零才对。”
当压迫是来自方方面面的,也就是整个制度的, 这部分受压迫的人就分辨不出他们真正受难的源头。
只要稍加引导,就足以让阉人长长久久地受制于人。
阿四笑赞:“三姊考虑的真周到, 他们都全网独家文·付费整理文·吃肉文言情耽美全都有·搜索抠群把①4八衣6酒63是罪人之后,入宫三年或许感恩宫廷宽恕他们一命,若是三十年过去指不定要谋财害命了。要是真有受不住的,放他们自由也是好的。”
“哈哈哈,阿四懂我。”姬宴平放声大笑。
有时候,她觉得阿四的想法捉摸不透,但都能恰恰好点到奇妙之处。
姬宴平做事一向是不遮遮掩掩的,厌恶就是赤裸裸的厌恶,即使学了再多仁德的表皮,她也懒得做那一套。但阿四不同,她总能找出一些好听的理由,为姬宴平的所作所为添光添彩。
就连姬宴平也不禁揣度,妹妹是真心爱我才将我看得良善吗?
其中的微妙实在难以用言语去描述,姬宴平在阿四疑惑的目光中笑得越发灿烂。
年底时,谢大学士终于认可了阿四日复一日的习字,认为孩子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可以开始试着写一写简单的叙事文章。阿四在需要在即将到来的年节之前交上习作,为这一年的学习画上完美的句号。
阿四就洋洋洒洒用大白话夸赞了她眼中的姬宴平,既写姬宴平对罪臣之子的宽宥(指部分不宫刑的小郎),又写她为了让这些内臣有事可做、不至自暴自弃而定下一系列规矩。阿四真心实意地赞美姬宴平的善举,认为她让内臣们各有所依,各有归处。
不论谢大学士批改到阿四的习作时作何感想,姬宴平以极快的速度接收到了妹妹对她深切的感情——不是真有情谊在里头,哪能写得出这么扭曲的文字。
谢大学士也要感叹,阿四这是将课业听进去了?还是天真地认为宋王是个好人?
明眼人都能瞧出姬宴平制定的规矩中的重重恶意,或许身在局中的阉人们未必能看透,但旁观者、尤其是了解姬宴平的旁观者,绝不会有身在此山中的疑惑。
——她姬宴平,绝不可能和良善两个字搭边。
但再坚定的人,一旦读了阿四情感真挚的小作文,也要怀疑起自己的结论。
皇帝晚间抽空检查女儿们的课业,太子不叫人操心,楚王从不给人抓把柄的机会,所以皇帝多将注意留在两个小女儿的身上。她先是向左右确认了姬宴平的动向,“三娘是在哪儿都吃不了亏的,我对她很放心。”
“三娘和四娘姊妹俩感情真好。”冬婳用镇纸压平阿四的习作,稚嫩的字迹不说,一角都是被捏出来的褶皱。
皇帝有些想笑:“阿四未必全然不懂,但也不太懂,就像刚学步的稚鸭,摇摇摆摆地跟在三娘身后。”
听了姬宴平最近的事迹,专门从外头赶回来教训女儿的齐王:“……别叫三娘把阿四带歪了才好。”
皇帝不赞同:“哪儿有这样说自家女儿的,我看三娘这样就很好。三娘的脾性,撒出去多远我都不忧心她吃亏。一个两个都学着做圣人,那才麻烦了。”
倒是阿四总有几分可爱笨拙的迟钝,怪让人担心的。
齐王却说:“以阿姊对三娘的疼爱,她这辈子本就没人敢占她的好处的。她半点不肯吃亏,自然就是旁的人受损,时间长了必生怨怼。她要是能学到太子身上几分宽和,我就知足了。”
齐王是能上书奏请撤去食邑、家财,自请去玄都观修行,以求大道的人。她的话,皇帝愿意理解,但不希望姬宴平学了去。
皇帝失笑:“既然太子足够宽和,三娘补两分回来也无伤大雅。你不要总是管教她,十几岁的娘子哪里是乐意听大人说话的,人过了年纪就再也回不去了,你就让她自个儿去闯吧。”
齐王被皇帝留了一顿便饭,吃饱喝足也就不好再往宋王府去揍女儿。
年节最高兴的就是姬宴平,开府后她可以自由地与朋友游宴,上有老顶住压力,下有小吸引注意,恨不得一天掰成四天用。玩乐之余,她还记得给姊妹送年礼,给太子送名琴,给楚王送美男,给阿四送美食。
自从楚王放出一点要择人的风声,日日投递的名帖都要淹没楚王府的门房,整理成的名册都有三指厚度,这还是挑了又挑的结果。选过才貌家室,再挑就只能考验人品、人脉了。
有能耐的,要么是走左相的路子,要么就往几个亲王耳边递话。
姬赤华主打一个来者不拒,暗示亲朋好友该送来的都随礼送来,只要财帛到位,人一定能在楚王府有一个容身之处。次一等的,姬宴平也愿意在郊外单开一处庄园来安置。
都是当年帮着玉照做惯了的,姬赤华安排起自家的事儿也相当顺手。
阿四找机会旁听一耳朵,听出其中有一位是不同的,那人是左相陈姰的外侄,礼部尚书陈宣的次男。
人人都说,那是最有机会入主楚王府的小郎,毕竟有血脉之亲在前,多少要给两分薄面。
阿四无语,心想这又是被谁挑出来做靶子的倒霉蛋,这几年来,但凡是在鼎都传过风言风语的小郎就没一个有好下场!
男人不懂得珍惜名声,立马就有人前仆后继地替他糟蹋。
礼部尚书前脚受命送姬难和亲,后脚他家的小郎就成了外人眼中的靶子。
阿四不用猜都知道,一定是老陈家的毛病又犯了。
入学弘文馆第一课就是学史,其中有一样就是要记住历代皇帝的名讳和大体上的皇室亲眷。往前数一数,陈家是多出后妃的,他家的人无论女男总是长得秀丽耐看,性格比着当权者的爱好养。
陈姰当年是这样被配婚,现在时过境迁,风水轮流转,陈家的男人自然也逃不开。
东宫里本就有陈家的旁系,而今这位主支的小郎是没能赶上那一茬,就指望能依靠长辈的旧情,去当一当楚王府的家。
陈姰对此并不看好,知女莫若母,姬赤华能喜欢陈家小郎才是太阳的打西边升起,奇了怪了。
更多的时候,陈姰认为姬赤华或许更乐意和姊妹朋友过一辈子,她既不缺这些男人,也没必要在男人身上浪费时间。而今姬赤华在做的,只是在消耗鼎都中多余的男人。
所以,不管进楚王府的小郎姓陈、姓裴、还是姓其他的什么,迟早都会死去、或者成为废物。
玉照斜靠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姬赤华聊天:“你就这么丢下满院花,躲到我这儿来找清静?”
她可不像姬赤华刚刚出差一趟,立下大功,能够优哉游哉地过日子。每天埋首于案牍,边上却坐着一位闲人,任谁也要不愉快。
姬赤华只当没听见,她递出一只手指给长寿握住,低声笑问:“长寿喜欢见到阿姨来么?”
长寿笑出一口零星的牙:“喜欢阿姨~”
第80章
姬赤华得了长寿一句喜欢, 当场就拐走这颗宗室的独苗苗,带回楚王府里接待络绎不绝的访客。她抱着长寿坐在上首,任由一批批的美人走过, 只要是能得长寿多看一眼的, 都能留在楚王府后院。
楚王府的属官问起缘由,姬赤华就说:“本就是为后嗣计, 难道还会有比我家小儿看得更准确的人吗?”
原先最受关注的, 是太子的后嗣, 然而太子久久不见喜讯, 甚至连宜春北苑也不甚光顾,渐渐的旁人也就瞧出太子的意思。自然而然的, 楚王府就成了另一个热灶。
姬赤华让长寿帮她择人的事儿传入太子耳中, 太子与左右的侍从笑言:“添一壶热茶去御史台处, 给王中丞多添一杯。我们家盼着新儿,近来还是得先请御史台口下积德才是。”
消息兜兜转转落到阿四这边时,已经过了三日, 她和伴读们一并从弘文馆下学闲聊时听王诃说起,她才恍然想起御史中丞是王诃的大母,“为何二姊家里多纳几个人, 御史们都要操心呢?”
王诃说:“即使是圣上,后宫的人数也是额定的, 亲王也是如此,这规矩是不能违背的。”
阿四听了挠头:“那二姊最近见了这么多的人,御史台弹劾她的奏疏不会都堆成山了吧?”
在阿四朴素的观念里,挨骂总是不太好的, 皇帝也会在乎名声,更不要说姬赤华了。
王诃坐等讲学的先生离开, 低声和小伙伴分享:“这事我听大母提到过一嘴,楚大王曾来御史台交代过,说她只是和旁的人交交朋友。事关子嗣,她不愿轻易决定,所以会有三五年的热闹。”
“这未免太有趣了些,”阿四眼睛发亮,“等旬末,我们也一起去楚王府逛逛,瞧瞧近来鼎都都时兴什么样的小郎。”
没说两句,谢大学士就拿着书本走进门,开始新的一堂课。
弘文馆内的先生大都是朝堂中的大员兼任,一直以来都处于一种师傅多、学生少的状态。同进度的孩子凑在一处,阿四的课堂上,同窗就是她的伴读。
先生们上课也不拘一格,除了必须达成的类似于“今日记下十五个生字”这种任务,先生们讲学并不拘束,内容说到哪儿算哪儿,更多的时候是先生配合阿四天马行空地走。
谢大学士顾及阿四年幼,授课内容并不繁杂,大都是讲故事一般,留的习作也是一个时辰内能结束的。她大致讲完一篇蒙学,就空出时间问阿四:“四娘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阿四打小就是个勤奋好学的好孩子,立刻从神游天外的状态回归,大致上先介绍楚王府最近的盛况后她说:“人人都说楚王阿姊是想选一个绝世的美人,可何种模样的人才能称得上是美人呢?”
谢大学士有些诧异,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受青睐的人。”
阿四本以为会得知一些谢师傅对审美的观点,有些失望地说:“噢,谢师傅是说,只要是楚王阿姊喜欢的,在她看来就是美人吗?”
“差不多吧,”谢大学士笑道,“什么样的人是美人,这个问题百人百答,真正的答案只在于选择的那个人。楚大王想要的是一个美人,旁人就要猜测,她想要的是容貌上的美色,还是品德上的无暇,亦或是才华上的熠熠生辉,这些都可以称为美人。”
这可太宽泛了,就阿四看来,姬赤华肯定选一个面面俱到、五角俱全的人。
当然了,也可能是很多人。
阿四嘿嘿笑:“那么,谢师傅眼中的美人是什么样的?”
谢大学士不动声色地瞥阿四,给出毫无破绽的答案:“在我看来,圣上是美人,四娘是美人,具是我心中完美的人。圣上是英明神武的君主,因圣上我才能站在弘文馆里传道,而四娘是我的学生,无一不好。”
谢大学士和当今皇帝是千里马和伯乐的关系,她眼中的美人是皇帝不奇怪。将君主比喻为美人的诗句可太多了,《楚辞》就是其中的老祖宗。至于阿四,她是可望又可及的未来。只要是皇帝拥趸,就没有不喜欢阿四的。
阿四的脸皮在经年的夸赞中锻炼出堪比宫墙的厚度,不但接受了谢师傅的表白,甚至还能进一步追问:“不算阿娘,单论样貌,谢师傅觉得目前鼎都中哪个小郎最美?”
谢大学士说:“安图县公和亲之前是安图县公,往后是楚大王选出来的小郎,四娘再耐心等一些时日就能见分晓了。”
姬难长了一张偏文弱的脸,不难看但也称不上什么绝色,他浑身上下最出彩的点就是晋王的孩子。谢大学士这话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阿四,她眼中的“美”是完全可以和权势挂钩的。
谁家长辈更有能为,谁就更美!
谢师傅真是一位实在人,各方面都是。
阿四倒是升起一点恶趣味:“那我要是去找楚王阿姊,让她专门择丑男为一等,那谢师傅依然觉得楚王阿姊选出来的人是美人吗?”
这是孩子气的话。
听到这话的先生和学生们齐笑起来。
谢大学士也忍不住笑:“哪里会有人专门给楚王送一丑男呢?能迈进楚王府的人,就不会有丑陋的。科举都要选一选容貌,更何况选美?”
阿四不服输道:“那我就去专门找一个,不一定要丑,但普通总是有的。”
“那就可怕了,今后鼎都走在街上的小郎大都要学着那个普通的“美人”模样了。”谢大学士甚至鼓励阿四去试试,“不过,听来的道理总是没有亲自试出来的有趣,四娘不如就去楚王府玩一趟,回来交一篇文章。”
阿四听出话中的活扣,从座位上唰地站起,兴高采烈地问:“那我下午的课就不上了?”
谢大学士含笑点头:“弘文馆后院的竹子长高不容易,四娘午后就不要去糟蹋了,走正门出去吧。明日记得带着习作来。”
只要得了允许,阿四才不管谢大学士偶尔的阴阳怪气,随手描画刚才新学的生字,然后将描红偷偷塞进闵玄璧的手里。闵玄璧的勤奋还是有点用的,经过长久地锻炼,终于可以模仿阿四的字迹,刚刚好符合阿四的要求。
垂珠对此有些不安:“四娘不如将习作交给我们来写,闵小郎虽然年纪尚小,但四娘的字迹叫人学了去总归是不好的。”